“傅粉我就不給你塗了,臉色本來就白,上了到時候還難洗。”


    ……


    季淩紓說了許多,江禦一句話也沒有搭,隻是捶了捶自己的後腰。


    他頭上肩上穿銅鋪銀地戴了許多又重又沉的祭祀品,必須時刻挺胸端坐,否則那好不容易戴上的飾品就會滑落傾覆。


    不僅腰酸背痛,他心裏一直在琢磨前一晚在荷池旁發生的事。


    季淩紓突然對著水中的倒影發怔,雖然隻是短暫的幾秒,但江禦能感覺得到,當時那片池塘邊除了他們二人,還有什麽其它東西存在。


    而那東西似乎……在怕他。


    尖軟的羊毫筆蘸著被雨氣侵染到冰涼的水彩,忽而在江禦額間落下一筆,因怡宵塔那房術藥的作用,突如其來的酥冷惹得江禦猛然一顫,本能地推開了季淩紓的手。


    曙紅的水墨滴落在季淩紓的腕上,恰巧雷聲驟鳴,慘白的一道光後,季淩紓一抬眼,毫無征兆地就撞上了江禦融著水霧的眼睛。


    “你……害怕?”


    季淩紓眨了眨眼,撿起被推落在地的毛筆,“弄疼你了?還是你害怕打雷?”


    他不由得想起前一晚的雷雨夜裏江禦也是噩夢不斷。


    真的怕打雷?


    “筆尖太硬,戳到我了。”


    江禦很快平複了神色。


    他不該怕打雷才對,但隻要雷聲響起,心口處就會傳來陣陣悶疼,唿吸不由自主地也會變得急促,五髒六腑仿若在極速下墜,被悶悶擠壓。


    如同那夜的夢境一般,像是被人一掌搡下了深不見底的懸淵。


    “好吧,”


    季淩紓歎了口氣,難得沒說他嬌貴,“那我輕些,你忍忍。”


    江禦“嗯”了一聲,也沒指望季淩紓能在他額頭上畫出什麽能見人的花樣來。


    半晌,季淩紓收起毫筆,江禦撇了眼桌案上的銅鏡,沒想到額間的寶相花竟然栩栩如生,落彩生花。


    “你還會畫花鈿?”江禦微微訝然,“仙宗應該不教這個吧?”


    “閑來無事,在平玉原的話本上看過,就記住了。”季淩紓狀似無意道。


    實際上是不久前,他在準備和師尊結為道侶時一筆一劃認真學的,婚儀中親手為道侶點上額妝也算是一種盟誓結印。


    可惜並沒有用上。


    “咚咚”


    屋外江財叩了叩門,


    “禦兒,梳妝好了沒有?馬上就到發喪的時辰了。”


    “好了。”


    江禦站起身來,和季淩紓對視一眼。


    季淩紓結印施法,微光一閃,旋身化作了圍在江禦頸間的狼毛圍領。


    江禦撥了撥領子:“熱。就不能變成別的什麽嗎?”


    “用不了神霧,就這了。”季淩紓理直氣壯。


    “那為什麽要和我擠在一起,你沒有自己的棺材嗎?”


    “摸不清那月娘的修為,讓你一個人狼入虎口,我不放心,”季淩紓頓了頓,“而且找到它老巢的機會就這一次,村裏沒有第二個姑娘了。”


    “那你的棺材裏裝什麽?月娘會發現嗎?”


    “我要了紙人貼了符紙,沒有生息的死人月娘也察覺不出來真假。”


    江禦這才沒再反對,隻是把那毛領又往下扯了扯。


    村中規矩,殉亡夫,升喜棺,白燭合巹,絕胭斷骨。


    和二人設想的不同,喜轎中坐的不是姑娘,而是一對兒紙人,殉葬的女子則躺在另一口棺木中,看樣子是打算直接活埋入土。


    嗩呐起,清簫奏,江鐵牛的哭喊聲越來越遠,江禦能感覺到自己被人抬了起來,往墳崗的方向緩緩送去。


    烈酒灑向黃土,驟雨不歇,村裏的壯年男子們披著鬥笠合力為這年輕的娘子挖好了終穴。


    咚的一聲,喜棺入了土,沙沙的悶響砸在單薄的棺蓋上,一一濕重的泥土被翻起,無情地蓋在了新棺上。


    狹窄的棺木中空氣愈來愈稀薄,江禦微微喘了口氣,頸間的狼毛輕飄飄地蓋在了他臉上,賴以唿吸的空氣被渡入鼻息。


    “緊張什麽,”季淩紓開口道,“有我在,你憋不死。”


    一鏟又一鏟的黃泥漸漸將棺穴填滿。


    扛著鐵鍬的男人灌了口黃酒,最後下去一鏟,將墳頭填平,


    “真稀奇,以前都能聽見她們抓棺蓋的聲音,今天這個倒是安靜,一聲不響的。”


    男人打了個酒嗝,向一旁的人炫耀道,


    “有時候她們哭著叫喊,你別說,我還真不忍心,有一次我聽那姑娘哭得忒慘,就悄悄幫她打開了棺蓋。”


    “你把人家媳婦兒放走了?!你瘋了!不怕她男人半夜找你算賬?”旁邊年紀小些的男子驚愕道。


    “聽我說完啊,”


    男人撇了撇嘴,壞笑兩聲,“要是個小美人兒,我倒也願意做風流鬼,結果一開棺是個黃臉婆,我啊,一腳就把她給踹迴去咯。”


    “那,那今天這個怎麽沒哭也沒叫?”年輕男子咽了咽口水,“我聽說江家這個……是個美人呢。”


    “可能家裏人不想她受罪,早早服了毒吧,”男人不以為意,扛起鐵鍬收工,“走吧,別惦記了,現在是和月娘搶人咯,咱得罪不起。”


    作者有話說:


    周末沒出門 加更一章:)


    第35章 鐵玉


    男人們的聲音逐漸遠去,寂寥的月色滲入濕厚的土壤,徒留廉價破敗的棺柩在盤根錯節的木根之間沉寂腐爛。


    夜靜雲黑,棺木冷硬,不知過了多久,江禦忽而抬起手掌觸摸到了潮濕的棺蓋,手指順著粗糙木材上的紋路摩挲了片刻。


    “在想什麽?”季淩紓問道。


    化身成狼毛圍領後,他就像時刻都抵在江禦的耳旁開口說話,溫息親昵。


    江禦收迴手,狹窄的棺材不容他有更多的動作,連翻身的空餘都不夠。二人的視野中一片漆黑,除了彼此身上的溫度,幾乎感覺不到其餘任何。


    “江財摳門貪財,這口棺木是他花錢讓人從墳山裏挖出來的、別人用過的。”江禦淡淡道。


    季淩紓語氣嘲弄:“這你也嫌棄?又不是真的要長眠於此,演戲而已,湊合下得了。”


    “這棺蓋上有血。”


    江禦頓了頓,再度抬起手,手掌抵在棺木上觸碰到早已幹涸的血跡時,耳畔仿佛也響起了刺耳的悲鳴。


    季淩紓一愣,明白過來時隻覺得如鯁在喉這口棺材曾經葬過一個真正要給丈夫殉葬的女子。


    她曾經鮮活,短命的丈夫除了這口便宜棺材什麽也沒給她留下。


    她一個人在這地底哭泣掙紮,哭幹了眼淚也哭幹了棺內的氧氣,手指在棺蓋上磨出道道血痕,也不知她死去那一刻封存在靈魂中的是十指連心的疼痛還是心如死灰的窒息。


    然而這還沒有結束。


    就連這唯一盛放她屍首的歸棲之處,這廉賤簡陋的棺木都還要被村裏唯利是圖的男人挖出來賣給別人,去埋下一個絕望的姑娘。


    “季淩紓,”


    江禦閉了閉眼,無聲地長歎了一口氣,“你說過,月娘不像普通邪祟,它可能是兇煞…我問你,兇煞都是因何而成的?”


    “怨極恨極,戾氣難消。”季淩紓的聲音低啞,狼尾悄然往下,輕飄飄地蓋住了江禦剛才撫摸過血跡的雙手。


    “如果月娘曾經也在這棺材裏呆過,你……”


    “不可能,”


    季淩紓打斷江禦未說完的話,


    “那它該吃的是村裏那群壯碩男子才對,何故隻盯著女人搶殺擄獵?世間福禍皆有因有果,就算生前為人,死後成聖還是成魔都是它自己的選擇,保護生者才能稱得上是在除魔衛道。”


    江禦聞聲沒有立即答話,二人間短暫的沉默並未持續多久,因為他們頭頂上忽然傳來了一陣沙沙沙的聲音。


    有什麽正在刨土!


    而且速度很快,一晃神的功夫幾乎就有殘月點光透入了棺木。


    蓋在棺上的黃泥越來越薄,聲音也越來越近,江禦和季淩紓同時屏住唿吸,那聲響聽起來像是數十隻手同時在向下挖,沙沙聲不斷從四麵八方湧來。


    月娘的形象越來越清晰一隻多手多腳,速度輕快,匐夜而行的兇物。


    呲!


    單薄的棺板上麵傳來了指甲摩擦木頭發出的刺耳嘶鳴,江禦不禁咬住下唇,唿吸被拉長到幾乎沒有任何聲息。


    狼領緊緊地纏護在他的脖頸上,沉寂而蓄勢待發。


    隻聽“哢!”的一聲,冰冷的雪光刺入漆黑狹窄的棺內,是一柄鋒利的柴斧生生在棺材頂上劈開了一道縫隙,和江禦的眉心僅隔有毫厘之差。


    江禦的眼睫一動不動,正欲偏頭避開那刀鋒,一隻慘白而青筋暴起的手臂忽而從縫隙中探入。


    那手臂纖細柔軟,沒有任何血色,指甲卻長而有力,像是纖瘦的女子,但又布滿道道青筋。


    眼看那怪物就要掐住江禦的命門,季淩紓正欲發作,卻被江禦忽然按住。


    鬼手隻是摁在了江禦頸間的穴脈附近,探出了他還有生息後便簌簌縮了迴去。


    下一秒鍾,一柄長枝探入壽方之中,沒等二人反應過來,濃鬱的沉香順著空心的長枝噴湧而出,江禦蹙了蹙眉,隻是吸入了一口便毫無抵抗之力地失去了意識。


    那夜月娘再一次從村中卷走了人。


    隔天清晨,江財神色空白地看著那被破開、空空如也的棺木,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開、開始了……”


    他眼神渾濁地喃喃道,


    “月娘終於開始……吃男人了,連修仙的都逃不過,我們……我們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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