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禮親王府。


    細雨紛飛,整座王府沾上一層水氣,華貴的亭台樓閣,雅致的迴廊花園,盡是濕漉,就連住在裏麵的人都沉下心來。


    王府裏一處富麗堂皇的院落,禮親王甩袖揮落茶幾上的瓷杯,砰的一聲劃破寂靜,所有人麵麵相覷,不敢吭聲,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輕扯福晉的袖子,憂心的指著外頭。


    福晉萬分為難,好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打破沉默。「王爺,你就先讓他進屋裏來,有話慢慢說,這外頭下著雨──」


    「這孽子就是讓妳給姑息出來的!」禮親王勃然大怒,打斷她的話。「咱王府的臉麵都給他一個人丟盡了,妳還想替他說話!」他火冒三丈的走到門口,指著外頭吼罵。


    院子裏,一道清瘦的身影直挺挺跪在碎石地板上,任由逐漸趨大的雨滴淋在勁瘦修長的身上及清磊斯文的臉上,他卻始終動也不動,狹長俊逸的雙眸透著鬱色,神情淒然。


    「雨越下越大,受了風寒事小,若他哮喘的毛病發作起來可就麻煩了。」做母親的終究心疼兒子,仍硬著頭皮勸言。


    禮親王脾氣一發不可收拾,聽了她的話後猶如火上加油,咆哮出聲:「那正好,替咱王府除了一大禍患!我就搞不懂,這全天下女人多的是,他偏要那個被皇太後指婚給別人的格格。他兩人要是同心也就罷了,可我聽說人家對他根本沒那份心思,他卻自作多情的跑去求皇太後收迴懿旨,還為了那女人硬是不肯接下皇上派遣的調任職務。現在好啦!鬧成全京城最大的笑柄,怎麽會有這種天字第一號傻瓜!」


    原本筆直跪著的人聽到父親的譏諷後,眉眼閃動,顯然大受打擊,清俊的臉龐倏地泛白,氣息開始發急。


    「王爺,別再說了。」福晉拉住暴怒的王爺懇求。


    「他要是承認自個兒做錯了,願意接受皇上派他到邊疆營區視察的職務,那我就原諒他!」禮親王氣吼。


    雨勢漸大,年方二十初的年輕貝勒衣裳全被雨水濕透,原本黑亮的長辮也已濡濕,水珠不斷沿著削瘦的臉頰滑落,他卻猛然抬起頭來看向滿臉怒容的禮親王。


    「孩兒從不後悔,也絕不離開京城,更遑論另娶他人。」嗓子透著雜音,唿吸益發急促起來。


    「你這孽子!」禮親王欲衝出去揪起他,卻被幾個子女求住,但怒罵的聲音卻響亮得嚇人。「你為什麽就這麽死心眼?!人家和新婚夫婿感情好得很,根本沒把你看在眼裏,你執著個什麽勁兒!幹什麽往死胡同裏拚命鑽!」


    「大哥,先跟阿瑪認個錯就是了!」


    「是啊,犯不著和王爺嘔氣……」


    屋內你一言我一語,嘈雜紛亂不休,渾身濕透的年輕貝勒臉色越發蒼白,忽然身子一歪,一手撐住地板,一手抓住喉嚨,唿吸急亂,斯文的臉孔霎時痛苦萬分。


    「額娘,大哥哮喘的毛病又發作了!」屋裏有人驚唿,所有人都看向屋外。


    「快來人!快把大貝勒攙進來!」福晉臉色驟變,禮親王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怔,這哮喘症狀不是好些年沒發了嗎!


    年輕貝勒抓著胸口,張嘴不住用力喘氣,卻像是吸不著空氣似的,原本白皙的麵孔脹紅後又泛青,眾人手忙腳亂的想扶他起來,卻見他忽然咬牙悶哼,咚一聲昏倒在地。


    「糟啦!快請大夫來!」


    「把大貝勒抬進屋裏,誰去他房裏拿藥來,快快快!」


    男子被七手八腳給抬進屋,即使昏了過去,慘白的臉龐卻仍是蹙著眉,似是幽結的心事無時無刻都在侵擾著他……


    ※


    百花爭妍的園子裏,好些個嬌貴的官家千金、年輕格格正悠哉地吃果子喝茶,順便閑嗑牙聊傳聞。


    「聽說禮親王府的蘭泗貝勒前陣子哮喘發作,差點就不行了,禮親王還急忙找了宮裏的太醫前去醫治呢。」


    「難怪昨兒個我大哥他們辦的聚會都沒見到他來。」有人暗歎一口氣。


    「喔,原來妳這麽專注著蘭泗貝勒的消息?」


    「別亂說。」少女嬌斥,臉上卻現羞怯。


    「蘭泗哮喘的毛病不是治好了嗎?怎會忽然發作?」


    「那種打娘胎裏帶來的病哪有可能根治,好些年沒發作可能是身子養得好,現下憂傷過度,很容易再犯的。」


    「蘭泗貝勒怎麽會憂傷過度?」幾個千金、格格湊在一起熱烈討論,顯然每個人都對蘭泗這個話題頗好奇。


    「還不就是心上人琵琶別抱,讓他大受打擊;再加上皇上派遣他遠赴邊疆營區視察,他不願意離開京城。為了這事兒,聽說禮親王府裏鬧得不可開交,禮親王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可能就是這樣他才會忽然又舊疾發作。」


    「這麽說來,蘭泗貝勒還真是癡情種,為情為愛不惜抗旨,真是癡心啊。」情竇初開的少女語氣多所崇拜。


    「而且他還生得這麽俊雅飄逸,和大多數八旗子弟的粗獷迥然不同……」


    「是啊,蘭泗可真是咱們京城裏罕見的翩翩美男子,清俊高雅,透著一股書卷氣質。」


    「既然如此,他的青梅竹馬怎麽會棄他而去?」


    一道清澈的聲音從角落傳來,眾家格格全轉頭看向說話者,是戶部侍郎福大人家裏庶出的麽女初荷,她每次參加聚會,都是靜靜的坐在角落,就算偶爾沒出席也不會有人注意到,慣常獨來獨往,平時也沒見哪家女孩與她特別交好,此刻大夥兒不免有些意外她的發言。


    「還不就是那女人沒眼光沒良心,蘭泗守在她身邊多年,到最後她才說隻把蘭泗當大哥,這簡直就是鐵石心腸嘛。」


    「不過也幸好那女人沒良心,這下子暗戀蘭泗的人可就有機會趁虛而入啦。」


    「是啊,他這時候最需要溫柔的安慰……」


    幾個小女生嘰嘰喳喳,開始討論找一天前去禮親王府登門拜訪,探視尚在養病的蘭泗貝勒。


    「咱們可以先說是找敦華,再讓她帶咱們去她大哥那兒。」有人開心提議。


    「敦華?她怪裏怪氣的,搞不好還讓我們吃閉門羹呢。」有人冷哼。


    忽然有人看向坐在角落的初荷。「對了,妳不是和敦華還算說得上話嗎?妳跟她說說,讓她安排咱們去探視她大哥。」


    被點名的初荷微微蹙眉。「要去,妳們不會自個兒跟她說嗎?」


    人人互使眼色,其中一個下巴抬得高高的,頤指氣使的問:「隻是讓妳問問也不成嗎?要是妳不問,以後就別來參加咱們的聚會了。」


    初荷冷睨她們。「茶藝社竟還有這樣的規矩,我怎麽不知道?」


    幾個嬌貴的少女沒想到竟會被反嗆,明顯都愣了一下。


    「就是有這樣的規矩,是咱們規定的,妳不知道而已。」其中一個不服氣的哼著。


    初荷沒動氣,內心卻感到可笑至極。「既是如此,那我也不想來了。妳們慢慢聊吧,我還有事得先走了。」


    眾人望著她離去的身影,不滿的情緒益發高張。


    「真是莫名其妙!竟然說走就走,也不想想剛才她還不是湊在一旁聽著。」


    「怪人一個!難怪會和那個敦華合得來。」


    「喂,跟妳們說個消息,是從我額娘那兒聽來的。聽說福大人要把初荷許配給簡親王做側福晉呢。」此話一出,所有女孩兒全驚聲怪叫,像是聽到什麽惡心的消息似。


    「真的假的?簡親王不是已經快六十歲了嗎?好老喔。」


    「那把年紀都可以當初荷的祖父了,兩人竟然還成親,真恐怖!」


    ※


    平靜無波的湖麵旁,一座雅致的涼亭裏兩個少女正在對弈。


    「昨兒個下午,好幾個茶藝社的格格來我家,假裝說是要找我,實則意圖見我大哥。」氣質冷豔的敦華格格拿起一顆白子,凝神思索後放入棋局中。


    「我知道。她們本想要我居中牽線。」初荷盯著棋局,移動黑子吃掉一顆白子。


    敦華扯動細眉,瞥她一眼。「妳還去參加她們的活動?」


    「打發時間唄。」初荷的黑子再下一城,連連進攻。


    「真服了妳。我就算悶得發慌,也不想去那種閑言閑語社。」敦華冷笑,極不認同。


    「其實挺有趣。」初荷不以為意。


    茶藝社的官家千金、皇室格格當中好些個都十分崇拜蘭泗,時常會談論到他的消息,而這個就是她想參加的原因;隻是,這層關係她無論如何都不會透露,盡管敦華是她的好友,她仍是難以啟齒。


    「等這局下完,我得拿藥去給我大哥。」敦華審視棋局,苦思反攻對策。


    「怎麽還需要妳親自送藥?」初荷拿著黑子,抬起頭來訝問。


    「額娘擔心大哥悶悶不樂會出事,家裏又屬我和他感情最深,所以額娘讓我送藥時順便陪他說話解悶。」敦華睇她一眼。「該妳啦。」


    「妳大哥好些了嗎?」初荷拿著棋子欲下。


    「妳等會兒若有空,跟我一起去瞧瞧不就知道了。」敦華再催:「該妳啦。」


    初荷微怔,下棋的手有些晃動,隨意將黑子擱下。「那就一起去吧。」


    敦華眼睛一亮,迅速將她誤入陷阱的棋子吃下,攻城略地大反擊。


    「妳輸了,真難得。」她笑了笑。勝棋關鍵,攻心為上。


    「比賽本來就是有輸有贏。」心知肚明輸棋原因,初荷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


    敦華看在眼裏,卻沒說破。「走吧,咱們去看我大哥。」


    ※


    闃靜無聲的院落,數十個下人和侍衛守在外頭,瞧見前來的格格,隨即無聲行禮,分成兩列站開,讓她們進去。


    「大貝勒睡下了?」敦華停在門口問著貼身伺候蘭泗的小廝。


    「剛醒來,正在看書呢。」小廝輕聲細語,顯然怕驚擾到尚未痊愈的貝勒爺。


    「咱們進去吧。」敦華領著跟在後頭的初荷走進屋內。


    初荷好奇打量這滿是書冊的屋子,一派的清幽簡單,無半分華麗擺設,全然不像富貴子弟的房間,更何況禮親王府還是貴族中的貴族,蘭泗更是備受尊寵的嫡長子。


    「大哥,我送藥來了。」敦華輕喊。


    初荷隨著敦華的視線望過去,一個白淨清瘦的男子倚在炕上,修長的手指正翻著書冊,瞧見她們後,露出一貫的斯文笑容。


    「怎好每迴都麻煩妳親自送藥。」蘭泗朝著走在後頭的初荷點頭致意,俊俏的臉頰猶有病容,唇色稍白。


    「不麻煩。」敦華遞過一碗烏黑難聞的藥湯,初荷瞧了,忍不住微微蹙眉,蘭泗卻連眉頭都沒皺,一口氣喝完。


    「坐,我讓人沏壺茶。」蘭泗看向始終站在敦華身邊的少女,知道她是小妹的閨中好友。


    「今天可有好些?」敦華問著。初荷聞言,也盯著蘭泗。他瘦了不少,連臉頰都有些凹陷了。


    「嗯。」他點點頭。「早上太醫也說我好得差不多了。」


    「可有想吃什麽?皇宮送來許多糕點……」敦華懊惱的猛然住口,就連初荷也立即聯想到,早就聽說蘭泗的青梅竹馬最嗜吃各式茶點糕餅。


    果然,她瞥見蘭泗臉上閃過一抹不自然神色。


    「我讓人拿些冰露梅子茶過來好了。」敦華連忙轉移話題,可蘭泗卻怔忡了起來,心事重重了好半晌。


    「敦華,幫我個忙,阿瑪不讓我的人送信出府,妳將這封信拿去給她。」蘭泗取出揣在懷裏的信。


    「大哥你怎這麽死心眼!」敦華氣惱的站了起來。「這信都送了十幾封,要迴早就迴了,你這是何苦!」


    蘭泗眼神黯淡下來,略為難堪的別開臉,眉宇間卻有著不容撼動的固執。


    初荷被那抹癡心的神情給牽引住,竟聽見自己不由自主的開口。「不如,就讓我幫忙送信吧。」


    僵持不下的兄妹同時訝異的看向她。


    「妳怎麽也跟著起!?」敦華不悅。


    初荷有些心虛,不敢直視敦華的目光,隻是垂下眼簾輕輕說著:「隻是送個信而已。」


    敦華盯著好友半晌,忽然起身。


    「算啦!我不理這事兒了,要不要送信、怎樣送信,你們倆自個兒去說吧。」她說完就走,獨留下蘭泗和初荷。


    蘭泗凝眉看向窗外,手上還抓著那封信。


    「她……真有這麽好?」不該問的,初荷自知失言,一陣倉皇,直想拿了信就趕緊離開,沒想到蘭泗竟然開口迴答。


    「好或不好都沒關係,我始終向著她。」


    「可她已經嫁人了。」盡管她向來寡言,可既然開口了,幹脆問個清楚。


    蘭泗朝她微笑。「隻要她還願意,我就會等下去。」


    初荷恍惚的看著他,心想,這世上竟真有如此癡情的男子;她想起自己阿瑪替她訂下的婚事,再看看蘭泗堅定的神情,頓時心中百味雜陳。這般真情至性的模樣,她怕是會永遠刻在心頭,抹不去了。


    ※


    蘭泗終究還是接下巡視邊疆營區的職務。禮親王高興得不得了,特別派遣好些個王府裏武藝高強的侍衛跟隨,福晉也特地酬神謝佛,欣慰著王府的嫡長子終於想通開竅,願意擔負起家族興盛的重責大任。


    反倒是正主兒完全提不起勁兒,彷佛任人擺布的玩偶,盡管大病初愈,卻明顯的比以前沉默寡言,笑容也從他俊逸斯文的臉龐褪去。


    「明天就要啟程了,怎不早點歇息?」冷夜,雅致的花園裏,敦華赫然發現蘭泗獨坐涼亭品茗。


    「睡不著。」他淡然一笑。


    「也難怪。你這一趟至少得半年才能迴來。」敦華幽幽的說著:「等你迴來時,說不定我都已經大婚了。」


    蘭泗替她斟茶。「怎麽了,妳今晚竟比我還落寞?」


    「初荷……」敦華暗歎。「大哥總知道初荷是誰吧?」


    他凝眉想了半晌。「似乎聽妳提過這名字。」


    「你竟然不知?!虧她上迴還自告奮勇要幫你遞信。」這對向來處事冷靜的初荷來說是多麽不容易的事,結果備受關愛的那個人卻是渾然不知。雖然聽初荷說蘭泗最終沒將那信托她送出去,但敦華仍是在心底替好友感到難過。


    蘭泗想起來了,那個總是跟在小妹後頭的女孩兒,原來她叫初荷啊。「怎麽忽然提起她?」


    「初荷明天要嫁人了。」她微微垂下眉眼。


    「妳舍不得閨中好友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常情,更何況就算她成了親,妳們也還是有機會見麵。」


    「初荷要嫁給遠在東北守陵的簡親王。」敦華看向蘭泗。


    他停住喝茶的勢子,略為錯愕,若沒記錯的話……「簡親王不是快六十了嗎?」


    「剛過六十壽辰。」


    「怎會訂下這等親事?」蘭泗蹙眉。雖說他對那個女孩兒沒什麽印象,但聽聞此事,總讓人心生同情。


    「福大人親自安排的婚配,還拿了簡親王豐厚的聘禮。」


    看來今晚睡不著的不隻有他一人,許多人都有著無法遂願的人生啊。蘭泗輕啜一口茶,抬頭望向銀勾般的彎月,黑白分明的俊眸透著幾許心事。


    ※


    三更,天色還暗著,福大人府第某個偏僻院落就開始有人忙進忙出。簡陋的房裏,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少女坐在鏡台前,身穿紅袍禮服,麵無表情的任由嬤嬤們替她妝點。


    「簡親王家送來好些個禮物,前廳長廊都堆滿了還不止呢,單單是綢緞就有好幾箱,全都是江南最上等的郎家織造;另外還有好幾箱手工精巧的首飾,老爺和夫人笑得合不攏嘴,直誇初荷小姐是咱府裏最爭氣的一個。」嬤嬤幫她梳頭,嘴上可也沒閑著。


    「那很好。」很好不是嗎?簡親王豐厚的聘禮可讓阿瑪和額娘晚年享享清福,總算是這門親事該有的迴報。


    「隻是這趟嫁過去路途遙遠,小姐以後要想和娘家人見麵,怕是不容易了。」嬤嬤替她別上一支簪花。


    「無妨。」初荷睫毛微微閃動。


    「小姐今兒個這身扮相真夠標致,請容嬤嬤我多嘴說一句話,您啊,真該注重注重打扮,別老是穿些白蒼蒼的布料,臉上也該撲點胭脂水粉什麽的。您瞧,現在這樣多好看!」嬤嬤顯然對於自己的巧手很滿意。


    從沒人稱讚過她的容貌。


    初荷對於嬤嬤的這番話不甚熱中,她自小就知道自己在同輩分女孩兒當中並不出色,而她向來不花心思在妝扮上頭,在眾家爭妍鬥麗的女子之中自然就相形黯淡,也因此,在阿瑪決定她的婚事之前,從沒見過任何人登門提親。


    「麗兒,把我擱在書架上的玉佩給取來。」初荷輕聲吩咐貼身丫鬟,也是她唯一的丫鬟。


    隻見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女動作靈巧的將玉佩遞到她手中。


    「小姐,您今天也要戴這玉佩嗎?」麗兒眨著大眼,她知道小姐每天早晨都要瞧這玉佩好幾次,然後才小心翼翼的掛上脖頸。


    「嗯。」一天不戴著,心緒就不踏實。


    初荷緩緩將玉佩套上,看著鏡中白皙、透著幾絲青綠的玉墜子,思潮迴轉,又想起縈繞於心的往事。


    那年,她約莫十歲吧,跟著二姊初蓮來到禮親王府參加老福晉壽宴;她與初蓮談不上什麽姊妹情深,不過是湊巧其它兄弟姊妹今日都有其它聚會,這才輪到她出門瞧瞧熱鬧。


    初蓮一抵達禮親王府就忙著和眾家格格攀談,任她獨自一人在偌大的王府裏亂晃。


    「妳是哪家格格?」好些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兒湊近,個個精雕細琢。


    「我不是格格。」初荷看著她們。「我是福大人的女兒。」


    「妳是初蓮的妹妹?可我記得她說隻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有人發出懷疑的語氣。


    「我和她是同父異母。」她心知肚明初蓮不把她當親妹妹看待。


    「原來是庶出的。」有人哼了聲,語氣輕蔑。


    「姨太太生的吧……」


    「難怪從沒聽初蓮提起。」


    幾個小女生妳一言我一語,完全不把初荷放在眼裏。初荷微愣,皺起小臉,轉身就想離開。


    「喂,妳要去哪,陪我們一起玩啊。」


    某家相貌秀美的小格格叫住她,頤指氣使的神態。「咱們要扮家家酒,妳就當我的丫鬟吧!」


    「我不想玩。」初荷蹙眉。


    「妳敢對本格格無禮?!」秀美小格格喝斥,圍在她身邊的一幹女娃兒也高傲的睨著她。


    「我沒有。」她瞪著氣焰高張的尊貴格格們,兩手緊緊握成小拳頭。


    「叫妳玩妳就玩,不然我就去跟我阿瑪說!」


    「愛告狀的討厭鬼。」初荷冷冷的從小嘴裏迸出一句諷刺。


    「妳說什麽?!」


    「大膽的臭丫頭!」幾個被寵慣的格格登時氣得大罵,立刻要撲過去揪住初荷甩耳光。


    「妳們在這兒做什麽?」


    清磊朗然的聲音阻斷她們的爭吵,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走過來,斯文俊逸的臉龐帶著微笑,語氣溫和。


    「蘭泗哥哥,你怎麽跑來後院了?」


    「蘭泗哥哥,陪咱們聊天好嗎?」


    原本囂張的女孩兒竟然瞬間全換上笑臉,圍在少年身邊爭相搶話,每個都是「蘭泗哥哥」的喊個沒完,還不時麵露羞怯。


    「花廳的戲班子就要開演了,妳們怎麽還不去看?」被一群小丫頭纏住的蘭泗始終淺淺微笑。


    「蘭泗哥哥也會去看戲嗎?」


    「妳們先去,我晚一點就會過去。」


    「不能食言喔。」


    「不會的。」他漾起一抹令人安心的笑容。


    好不容易一幹子聒噪的尊貴女娃兒都跑去看戲,隻剩下站在原地的初荷。


    「妳怎麽不去?去晚了可就沒有好位置了。」清朗好聽的聲音傳來。


    「我不想看戲。」初荷仰起小臉端詳蘭泗,不難理解方才那群格格會這麽喜歡他––俊秀出眾的相貌、溫文爾雅的言行舉止,那雙瑩亮朗然的眸子此刻正帶著笑意直視著她呢。


    「怎麽不想看呢?今兒個的戲碼是哪吒大鬧海底龍宮,挺熱鬧。」蘭泗俊臉上的笑容直比陽光溫暖。


    初荷不答話,隻是倔強的搖搖頭。


    「這兒許多人都不是嫡係子孫,自個兒不在意就成了,別人愛嚼舌根就讓他們說去。」蘭泗放低音量,語氣溫和的說。


    初荷訝異的微啟小嘴。原來他都聽到了,所以特地前來支開那票驕傲的小格格。


    「我不在意別人說什麽。」本來很在意,可那股委屈現在都煙消雲散了。


    「那很好。」蘭泗微笑點頭。


    「蘭泗貝勒,您趕緊過來瞧瞧。」兩個禮親王府的侍從急急忙忙喚著,蘭泗連忙轉頭察看,連向來不好奇的初荷都踮起腳來探看著。


    「寶妍格格摔傷膝蓋了。」


    蘭泗臉色大變,倏地飛奔過去,初荷忍不住跟著他一同湊上前。


    「怎麽迴事?好端端的怎會摔傷?」蘭泗急切追問。


    初荷站在一旁,訝然看著眾人圍繞的小格格,嬌美粉嫩的臉蛋,晶瑩水亮的大眼睛,原來世上竟有這般惹人憐愛的小美人兒。


    「怎麽傷成這樣。」蘭泗蹲在小格格身邊,語氣不舍。「來人,趕緊將咱們府裏的大夫找來治傷。」


    「我沒事,擦破皮而已。」小格格調皮的嘻嘻一笑。


    「都流血了還說沒事。來,先到涼亭歇著。」蘭泗小心翼翼的攙扶著小格格起身,他身邊的隨從們也跟著浩浩蕩蕩的離開。


    初荷瞧見蘭泗站起來時從腰間掉下一塊玉,連忙撿起來。


    「你的玉佩掉啦!」她對著蘭泗的背影喊。


    蘭泗匆忙迴頭瞧她一眼。「妳隨意擱著吧。」


    看來這塊玉遠遠不及那個小格格重要。初荷捏了捏手中的翠白玉佩,再看看稍遠處涼亭裏蘭泗溫文儒雅的臉龐,決定將玉佩保留起來。


    那日之後,初荷找了一條紅線係在玉佩上,天天隨身戴著;這一戴,竟這麽持續了好幾年……


    「小姐、小姐。」


    麗兒的叫喚將她從迴憶中拉迴。


    「怎麽?」初荷看著鏡中人,竟有些認不得盛裝打扮的自己。


    「小姐,時辰到了。」麗兒在她耳邊輕聲提醒。


    初荷微怔,不由自主的撫著胸前玉佩,將之慎重的塞進衣裳裏。


    「好,走吧。」


    這一去就是萬裏千山,離他離得遠遠的,連想要聽聽他的消息都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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