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a:口語


    楊郎中作性1好,走過一遍就記到了。


    他們上午離開壩子,晌午過合兒就到了木屋。下午的山野常有野獸出沒,他們人少,不敢茫然趕路,在木屋住了一夜,第二天才按攏達爾齊。


    達爾齊是土司澤巴的領地。很早以前,澤巴父親為了方便西番人與內地漢人互通有無,在夢水河邊的漢番結合地——達爾齊,搭著帳篷,交易土特產品。時間長了,交換的人越來越多,澤巴父親就命人建起房屋,像內地場鎮一樣,分閑2天逢場,固定場期。集市雖然不大,交易卻很活躍。牛羊牲畜,生產資料,毛皮布匹,糧油肉食,蔬菜瓜果,幾乎應有盡有。每逢場期,人來人往,非常熱鬧。


    內地戰亂,集市受到影響。


    楊郎中他們來到達爾齊,適逢年關。他以為西番人也像漢人一樣,節前家家戶戶屋頭都有東西,隨便鑽他幾家,就可以得手了。剛一走攏,他二話沒說,就與何老二一起,鑽邊邊角角。四處踩點,想視機行事。


    何老二膽小。他見師傅學起賊娃子樣樣,每到一處,一雙眼睛丟梳子似的瞟來瞟去,他心頭嚇得打折折。


    “師傅唉,擔麻行不得黃事3哦。”


    “嫑興亂說話謔。哪個給你說是行黃事哦?”楊郎中熬起5不聽。“是龜兒子些不落教,整我挨殼子4。”


    本來偷要劈脫6點,可西番人的房屋都是石頭砌的,掏不開不說,還家家都有看門狗,狗些塊頭大,又歪又惡,看到就害怕,根本進不去。想整點藥來先把狗些毒死7了夜間入室呢,大冬天的,等別人睡著了,恐怕自己都凍得梆翹硬了。


    實際上,就算人家把門大大子打開,等你楊郎中拉伸走進屋去,黑林巴沙,你楊郎中也找不到人家的東西放在哪裏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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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作性:記性。2閑:讀寒。3行不得黃事:不能做違法亂紀的事。4熬起:固執。5挨殼子:上當或吃虧、受損、挨罵等。6劈脫:容易。7毒(藥):方言讀癆,動。


    心想去當摸勾兒1呢,西番人一個個牛高馬大,身上還劈把刀刀兒,人家就是把東西摔到你楊郎中麵前,你也不敢伸手去撿。


    過豁過騙嘛,楊郎中殼子編不圓不說,還自控能力差,話還沒有說出來,心頭早已怦怦直跳。如果對方再問上幾句,反把自己整來特兒不圓2。連自己得豁不倒,還去豁別個?


    實踐證明,偷搶硬是一門技術。兩師傅壓根兒就沒得人指撥過,這下臨時改行,隨便咋說,還是沒眼。兩師傅在達爾齊呆了兩天,結果,一點東西都沒有啷到3,幾下就把楊郎中整來腦殼耷起。


    “咋整咹?”


    “咋整咹?我是學看病呐得嘛,做那些鬼迷日眼的憨事,你又沒有教過我,你說我咋個兒想得出辦法來吧?”


    “不而就縱塊起算求呐嘖?”


    “是算求了吧,你我兩師傅,根本就背得吃那那鍋食子的料子。”


    “弄塊,師傅教你眾久了,還是幫到出點主意哇。”


    “注意就一個,管住自己,就成功了一半。”何老二說,“老老實實走正道吧。”


    楊郎中還算聽得進人話。他們簡單準備了一下,就在鐵器鋪側邊的樺樹底下掛起招牌,開張行醫了。盡管楊郎中與徒弟何老二,一身稀髒邋遢,慘巴兒樣樣,攤攤不像攤攤,還是打出出的要不要4有病人主動走來求醫。楊郎中是祖傳中醫,技術自然拿得過溝,再附帶搞些推拿、拔火罐、刮痧等等。四五天下來,他的名聲就在達爾齊傳開了。


    楊郎中與徒弟何老二正高興,不料有西番人嫉妒,把他們攆出了達爾齊。師徒二人隻好厚幾臉皮,在達爾齊外前,這兒跍一下,兒跍5一下,流動行醫。可是達爾齊就隻有那低低兒大,無論他們走到那裏,總是有人要來為難他們,攤子幾經遭砸以後,生意秋6得要命。


    “西番人太不落教了,光愛臊皮7。”何老二對師傅楊郎中說,“如果天天縱塊起,我們咋個兒混得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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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摸勾兒:扒手。2特兒不圓:前言不搭後語。3啷到:得手。4打出出,要不要:偶爾。5跍:讀gu。前一個跍是蹲。後一個跍是整個身體縮著。6秋:差。7臊皮:搗蛋。


    “我還默到你娃娃長不醒呐,搞半天還是在幫師傅操心謔?”楊郎中說,“看到硬把我愁安逸了。”


    “幹脆我們重新換塊塌塌吧,對不?”


    “對叫對。”楊郎中焦眉愁眼說,“可這兒環環順順幾十裏路遠,根本就沒得場鎮,哪裏去找塌塌咹?”


    何老二心裏不是滋味,眼淚流了出來。楊郎中說:“算求,還是歘起臉1去找他一下!”


    “找他一下?”何老二唰聲抬起頭來,在眼角上擦了擦,“師傅這有熟人呀?”


    楊郎中點了點頭。


    “好到,你往天咋不去找他咹?”


    “新年八吉,空起兩手咋找吧?”


    “給他說清楚嘛,我們這下沒得法。二天有法的時候,補起,先記塊賬在兒間,不就對了噻。眾加精靈一塊人,連這些話都說不來謔?”


    “我們何老二當真不憨,送禮都曉得記塊賬。走吧,我們找他去。”


    “師傅這迴子一定要勇敢點,千萬嫑礙口識羞。最好將2點子錢,幾下把糧食買起迴壩頭子去,免得師娘一天到黑都擔心。”


    這天,彭大胡子從土司官寨出來,剛好迴家,就見楊郎中找上門來。其實,彭大胡子在老家時,就曉得楊郎中是祖傳中醫,隻是他老漢兒的名氣一直把他壓倒得。所以他一直以為楊郎中沒得娘兮本事3。這下,楊郎中擺了自己的想法。彭大胡子偷他心想,既然敢到西番人聚居的達爾齊來正兒八斤擺攤攤,那就肯定有低低兒手藝。彭大胡子頓時歡喜起來:


    “想在達爾齊擺攤攤,沒得問題。但我要先問你一句,你多不多心?”


    “不得。”


    “做郎中幾年了?”


    “十二歲得我們老漢兒學徒弟,到現在十七年了。”


    “祖傳幾代了?”


    “到我這代,已經是第五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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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歘起臉:厚著臉皮。2將:方言,七羊切,音鏘,陽韻。意為借。3娘兮本事:多大本事。


    “縱塊,先得我一路去走一趟。”彭大胡子說,“土司女兒久病不愈,他們求郎中、找菩薩、算命改煞,啥子名堂都整過,至今還是臥床不起。”


    “可以。但我手頭無藥,加上又是久病,肯定有點拿手1。”楊郎中說,“我隻能盡力而為,不敢打包票。”


    “盡力而為是胎胎話2,你必須把真本事耍出來。”彭大胡子把楊郎中看了看,又說,“土司屋頭,不比一般……”


    “我們一身雜眉兒樣樣3,”楊郎中也意識到了,連自己都看不過眼,“肯定拜不得客。”


    “先帶你們修塊麵。”


    說著,彭大胡子便帶著楊郎中與何老二來到達爾齊街上,請匠人理了發,洗了頭。又由彭大胡子替二人付了費,才返迴彭大胡子家裏。


    這時,小叔兒4央金已經準備了一鍋熱水。


    楊郎中、何老二用熱水洗了一身臭汗,各自借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三人騎著兩匹大馬,往土司官寨走去。


    土司官寨,離達爾齊八裏路遠。


    官寨高低錯落,依山旁水,碉樓挺立,經幡飄舞,非常壯觀。三人走進客廳,管家加措走了出來。


    “管家大人,”彭大胡子說,“這是我請的兩位郎中,專程來給小姐看病。”


    “哦呀,”管家加措,表情嚴肅,但人很隨和,“請進。”


    三人跟隨管家走上木樓,見了土司澤巴,然後才去小姐臥室。


    小姐卓瑪,麵黃肌瘦,中氣不足。她躺在床上,斷斷續續發出一點微弱的呻喚和咳嗽聲來。何老二提著藥箱立在一旁,楊郎中走到床前,侍女掀開鋪蓋,抬過卓瑪手來。楊郎中隨即將右手放在卓瑪左手寸中關上,摸了一番。“小姐三部脈舉之無力,重按空虛,似有若無。”楊郎中看了卓瑪眼珠,舌苔,又用手心摸了摸卓瑪額頭。問,“小姐臥床多久了?”


    管家道:“十個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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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拿手:這裏指困難。2胎胎話:沒信心,模棱兩可的話。3雜眉兒樣樣:很邋遢的樣子。4小叔兒:弟媳。


    楊郎中問:“最近進過食嗎?”


    侍女說:“兩天前。”


    楊郎中重複道:“兩天前?”


    侍女說:“是的,吃啥吐啥。”


    楊郎中又叫侍女抬過卓瑪右手來,反複切脈。


    “嘴有味不?”


    卓瑪有氣無力說道:“刮苦1。”


    “沒得事。心頭扯寬朝點,好個兒休息。”


    說完,楊郎中主動退出門來,跟隨管家來到客廳,土司澤巴問道:


    “怎麽樣?郎中?”


    “令千斤氣血兩虛,陰陽不和。陽氣衰微,陰寒之邪格陽於外,虛癆發熱,蒼白無華。令千斤自汗出,身靜而重。語細無聲,氣少難以喘息,目睛不了,口鼻氣冷,水漿不下,大小便不禁,腳孿急,麵上惡寒如刀刮。恕我直言,令千斤病得紮實啊。”


    “那……”土司澤巴問,“怎麽辦?”


    “先開方子一張。”楊郎中說,“令千斤屬久病,身體虛弱,可能要些時日。”


    “漢醫是很不錯的,隻是一直沒有請到好郎中。”管家加措說,“有本事盡管耍出來,銀子雖然擱得高2,但不會少你一個。”


    “不說這些,”楊郎中做事老辣,不痛不癢說了一句,“人不同了。”


    楊郎中車過頭來,見何老二打開藥箱,已將紙筆放在桌上。楊郎中口授,何老二執筆,很快開方一張:


    當歸三兩桂枝三兩(去皮)芍藥三兩細辛三兩甘草二兩(炙)通草二兩大棗 25枚(擘)


    楊郎中驗完方子,遞與管家加措。


    “上七味以水八升,文火煎煮,煮取三升,去滓。溫服一升,早、中、晚,三服。先服兩劑,若小姐病情好轉,在上方之中增加吳茱萸二兩,生薑三兩,將大棗減至12枚。再服兩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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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刮苦:很苦。2擱得高:苛刻,要求高。


    交代完畢,楊郎中與彭大胡子離開了官寨。路上,彭大胡子神色嚴肅,看前後無人,小聲問道:“楊郎中,這迴子有把穩不?”


    楊郎中說:“憑我多年的經驗,應該沒得問題。”


    “你要曉得,這塊女娃子是土司澤巴的掌上明珠,醫好了啥子都好整。要是有點閃失,你以後在這兒間就不好混了。”


    “是呀,就是其他人,我也不敢大意,何況這是土司的千斤小姐。”楊郎中說,“小姐手冷過肘,足冷過膝,脈沉細無力,腹痛下利。陰血內虛,則不能榮於脈;陽氣外虛,則不能溫於四末,故手足腳寒、脈細欲絕也。”


    “在你之前,已經有好幾個郎中給她看過了。但是,都不行。每次服了藥後,病情不減,反而加重。”


    “吃藥不透方,哪怕羅篼裝。再不好起來,恐怕這女娃子性命難保呀。”


    “難怪土司澤巴,心情不好。”


    “此方溫陽與散寒並用,養血與通脈兼施,溫而不燥,補而不滯。方中當歸甘溫,養血和血;桂枝辛溫,溫經散寒,溫通血脈,為君藥。細辛溫經散寒,助桂枝溫通血脈;白芍養血和營,助當歸補益營血,共為臣藥。通草通經脈,以暢血行;大棗、甘草,益氣健脾養血,共為佐藥。重用大棗,既合歸、芍以補營血,又防桂枝、細辛燥烈大過,傷及陰血。甘草兼調藥性而為使藥。”


    三人在馬背上說著話,很快迴到了達爾齊。


    再說官寨管家加措,送走楊郎中後,立即吩咐下人去達爾齊取藥迴來,熬出三道,合在一起,給卓瑪喝了一道。


    半夜裏,卓瑪感到肚中饑餓,嚷著要吃糌粑。長時間守在一旁的侍女,根本沒有料到卓瑪會突然好轉,早就習以為常地唿唿大睡,不曾聽得。卓瑪連唿幾遍,不見有人應答,一個翻身,竟然坐了起來。“死豬一頭。緊倒喊不醒嗦?”


    “我該死,我該死。”侍女被卓瑪嚷醒,嚇得直見求饒。


    “快點,拿糌粑來,我餓心慌了。”


    吃過糌粑,卓瑪要喝奶子。喜訊立刻報知土司,土司大喜,連連讚道:“漢家郎中,果然厲害,果然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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