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a:口語


    1645年1月1日,二更時分。


    流沙堰村子及其周圍一轉的幸存者,沿溪河南岸,往西邊很遠很遠的曹王壩遷徙而去。為了不讓軍兵發現,曹興發和張端公定下規矩:不啼哭,不吼鬧,不打火把。牲畜一律戴上嘴籠子,盡量不讓家狗同行。若有家狗鼓搗攆來,必須摘下鈴子……


    大凡遷徙,免不了要帶許多東西。除了大樣家具,糧食、種子、鍋碗瓢盆、褲兒衣服,鋪蓋罩子、鞋帽雨具,能帶的盡量帶,能搬的盡量搬。身強力壯者,或背著包袱,或挑著重擔。體弱力微者,或提著,或扛著。反正一把連都盡最大力氣,拿上一坨。就連那些癆病腔腔和受傷的人,也是不打空手。


    雲三嫂身上背了一大背,走著走著,她突然迴頭望了望黑夜裏的村子,心潮頓時湧動起來,眼淚止不住地直往外流。


    在這漆黑的夜裏


    我隻能遠遠地望著你


    麵對突如其來的災難


    我本能地選擇了逃避


    所以你可以憂傷,但不要懷疑


    當我掠過你的殘垣


    跌倒在無聲無息的河畔


    有種陰森,有種淒迷


    是不是讓你難以想象


    是不是讓你不可思議


    靠近我吧,我已經伸開雙臂


    好想撲進你的懷中,嗡嗡哭泣


    山河破碎,噩夢離奇


    不敢說斷魂橋頭的雪花


    究竟掩埋了多少冤魂與肉體


    而你那一聲歎息


    悄然揭露了不得人心的秘密


    於是我驚慌失措


    又不忍心就這樣放棄


    本想守候你,轉身


    卻發現曾經走過的路上


    全是帶血的荊棘


    我想還原你的那一段歲月


    可又越不過時空的邊際


    黑夜裏飄蕩的幽靈啊


    即使你的淚水凝成了冰霜


    也不要忘記這片傷心的土地


    人生,總有許多事情


    由不得自己。匆匆的,我走了


    不要怨冷落的庭前空空蕩蕩


    至少還有你,重重的


    擱在我碎了的心底


    如果有一天還能夠迴來


    我一定要在你的墳前


    續一炷青香,道一聲安息


    如果這一去成了永別


    就把今晚的悲歌,留在你的耳邊


    隨時勾起痛苦的迴憶……


    走了兩三裏路,穿著獨籠褲子的良補鍋匠攆了上來,他呐喊一聲,大妹子,就衝到了前裏去。


    楊郎中是楊家林的人,出於職業的原因,他不僅帶著生活用品,還帶了一些咋個兒都舍不得丟棄的醫書和草藥。徒弟何老二,妻子楊大嫂,各家背點,走在側邊。兒子強疙瘩兒,趕著毛驢兒,跟在後蹄。


    郭二公子出身大戶人家,奶氣得好。隻是從來沒有吃過這種苦頭,顯得有些焦眉焦眼1。黑臉娃兒和張幺妹兒背著東西,一前一後,與郭家那頭瘦弱的小毛驢兒一起前行。馮水生挑著擔子,為了避免汗水鑽進眼睛,他事先切了2個草箍,戴在額頭上。郭家大黃狗追來了。不過,這狗似乎知道大家是在悄悄遷徙,它緊緊跟著主人,一路到頭,從不輕易叫喚一聲,那怕隻是輕輕的一聲。


    郭大娘腳不方便,是個排腳子,背上東西雖然不重,卻整得飛老火。侄兒子邱茶壺,要不要又在旁邊搊她一下。兒子郭大漢兒、幹兒子孫大貴,吊了幾丈開外,走得勻勻緩緩。


    李茂盛直到淡黑時兒,都還抱著當裏長的幻想死死不放。老婆弄死把他說不服。後來侄兒子李紹清?了他的鼻子,又聽說王寡婦毛了,才蹀幾個腳頭,氣董董地挑起他老婆早已收拾好的東西,混進遷徙的人群中。


    李茂盛雖然走了,但他腦殼頭有個疙瘩,始終解不開。軍兵些為啥子要眾麽兇殘呢?軍兵些為啥子連我這個忠心耿耿的人,也不放過呢?他開始埋怨起來:“龜兒子些,這樣一整,哪塊不把你們氣紮油吧?”


    李茂盛走在路上,除了李紹清、王鐵匠和他們挨到住的幾家人,難得看到有人打整他。


    曹興發和張端公德高望重。他們嘔心瀝血,盡心盡責地照顧、指揮遷徙的鄉親們。他們每到一處,總有許多人問這問那,自覺自願聽從安排。


    而陳秀才呢?他是個讀書人。不僅生性膽小,還簡直就是個秧叔兒3。背上背起東西,眾整不好,浪整不好。摸黑走路,是人都比他?得快。


    “來不來就學起大疲郎4。背那逼低低兒東西都跑不起來,婆娘娃娃還靠得住你呀?嫑咋湯到你了。沒得哪個像我縱塊,弄塊男人沒得使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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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焦眉焦眼:心中焦慮,精神不振。2切:做,編織。3秧叔兒:體力較差的人。4大疲郎:做事很慢的人。


    “陳秀才,”曹興發見陳秀才密集挨嚷,整得少加湯水1,便問他說,“來得起不?”


    陳秀才聳了聳肩上的包袱,咬住牙巴說道:“還行。”


    “如果老火,路上我幫你。”


    “不。”陳秀才知道,曹興發操心操勞,也夠辛苦的。我一個大男子漢,沒有替他操一點心就夠了,怎能反過來給人家增添麻煩呢?“謝了。”


    “那你注意安全,別把腰杆閃了2。”曹興發還要照顧其他鄉親,迴應一句,就到了後邊去。


    走著走著,狗娃兒悄悄問道:“媽,我們好久迴來?”


    雲三嫂迴答說:“嫑得吧。”


    狗娃兒很驚訝:“聽你說起來呻不而……弄塊那隻三張皮的貓,咋整咹?還有貓兒子些……”


    張婆婆說:“保命都難,顧不上浪麽多了。”


    “乖,少說點話好不好?你看人家,塊塊無是3都沒有奓腔。”


    狗娃兒車過頭來一看,旁邊的周大大、黃幺娘、馬馬兒……盡都串起腦殼4嗨起走5,確實沒有說話,便閉了嘴巴。


    鄉親們一口氣跑了幾十裏路程。曹興發擔心後麵的疲梭精些,跟不上大隊人馬,把隊伍掉得太長。一趟衝到前裏去,叫張端公等人退到樹林裏頭,停停個兒等一等。


    差不多半打半個時辰,後麵的人些陸陸續續上來了。


    曹興發與張端找到良補鍋匠、邱茶壺、楊郎中和另外一些浮在麵麵上的人,詢問一番,發現還爭羅金山、馮老四、孔麻子幾家人緊倒沒有上來。張端公便給良補鍋匠、楊郎中歪了一下嘴巴,三人留下包袱,顛轉勾子,原路返了迴去。


    張端公他們走了三四裏路,沒有看見羅金山幾家人的影子。他們害怕交叉錯過,便返迴了樹林裏來。


    這時,天已麻乎乎兒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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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少加湯水:很吃力,很狼狽。2腰杆閃了:腰扭傷了。3塊塊無是:全都。4串起腦殼嗨起走:串起腦殼,埋著頭。5嗨起走,專專心心加油走。


    曹興發對張端公商量說道:“估計這個時候山口那邊沒得軍兵,我們抓緊時間走過去。如果他們上來了,羅金山和馮老四都曉得我老丈屋的路,自然會追上來的。”


    “要得。”


    “這盤我走前裏,”曹興發說,“你來斷後。”


    “還不而對。”


    大家正要起身,忽見前方人影晃動。曹興發、張端公大吃一驚,弓起腰杆仔細一看,原來是西門外前馬水碾那大網1的自夥子些2。承頭的是馬子山,約有八九十人。雙方都有很多相識的人,大家打了招唿,問了去向。


    馬子山名下的人些準備再朝前裏走上十餘裏,從另外山口進山,去投親靠友。他們中間的黃篾匠、陳老幺、宋老二、李黑臉、江駝子、鄭麻子和竄臉胡幾家人,以及往天被軍兵毒打過的小朋友劉扁嘴兒和他的鄰居陳老女兒,與這邊的鄉親本身田挨田,感覺這邊的人稍微熟悉一些,而且計劃周全,臨時改變主意,站了過來。而與曹興發隨行的王矮子、譚老四、蔣樹山和朱子才,他們與馬子山那邊有要好的親戚朋友,也站出來與曹興發、張端公打過招唿,改隨馬子山一路走了。兩潑人3分手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麵了。後來隻聽說馬子山他們去了四河川一轉。


    鄉親們又走了一合兒,就到了斷崖山口。山口沒得軍兵,大家順利通過。進山的路,彎幽兒嘎糾,走著走著,大家便吹起殼子來。


    王鐵匠說:“曹二爸,這迴子是咋安排喃?”


    曹興發說:“先去鼻梁崗,再到曹王壩。”


    劉裁縫說:“說是曹王壩有點安逸哇?”


    曹興發說:“這話還消說咹嘖?四方都是山,中間4一躺平。”


    邱茶壺說:“等於像盆盆娘?”


    “對。”曹興發說,“大唐開元年間,我們一個家門兒,在兒屯兵戍邊,整了很多年。後來唐番關係好了,他就走了,留下一個空壩子,大家叫它曹王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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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那大網:周圍一大片。2自夥子些:朋友們。3這潑人:潑,量詞,夥、批或陣(如這潑雨)的意思。這裏指這群人。4中間:間不讀jiān,讀幹。即中間。


    王鐵匠問:“你去過?”


    曹興發說:“去啥子哦?聽張端公冒過幾句。反正是個好塌塌,就怕別個搶先占了。”


    郭大漢兒說:“那我們跑快點吧,看撿得一塊幹宜兒1不?”


    這時,楊郎中也走了上來,他隨口問道:“曹二爸,再走一截,前裏是盤山寺不?”


    “啥子盤山寺哦?黃石村。”曹興發說,“唉,整半天你還嫑得謔?說你把山頭來挖過藥得嘛。”


    楊郎中說:“這邊山上,我一迴都沒有來過。”


    曹興發說:“黃石村進去是老鷹岩,老鷹岩再走八裏路,就是山楂坪。”


    王鐵匠說:“山楂坪?所像2聽到說過這塊塌塌。”


    曹興發說:“康上3十幾戶人家,還有一個幺店子。”


    劉裁縫說:“幺店子我曉得,擔清油調火炭兒,走兒過過,不過,說是沒有開了。”


    “逼話,兵荒馬亂,哪個還敢開嘛?”郭大漢兒轟聲杵了劉裁縫一句,“憨子都曉得。”


    郭大漢兒說話梆屎臭4,劉裁縫腦殼一車,全以沒有聽到。


    曹興發問:“劉裁縫,你好久擔過清油哦?”


    劉裁縫說:“喲喂,一兩年了。”


    曹興發說:“那現在你就不大清楚了。”


    劉裁縫說:“本來就不清楚,一起都才走過迴把兒5,而且還是他們引我去的。”


    “我給你說吧,到鼻梁崗,走攏山楂坪才打倒中6。山楂坪這頭,路還不算好陡。山楂坪那邊,盡是爬坡上坎。啥子豹子呀黑熊呀,野牛野豬呀都有。”曹興發說,“到了那邊,隻要看到天一黑起,叫謹防。有人遭過生意……”


    負重趕路,說話費神,加上心頭察火,沒擺幾句,一把連閉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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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幹宜兒:耙貨,便宜。2所像:好像。3康上:上麵。4梆屎臭:太難聽。5迴把兒:一次。6打倒中:過半。


    突然,曹興發大聲說道:“不好,大家注意到!”


    邱茶壺抬頭一看,原來是路邊上躺著幾具屍體。而且,還是軟的。


    “曹二爸,你看咋整咹?”


    “暫行退到側邊去,你們就這兒等到張端公他們上來。”曹興發說,“我跟楊郎中一路,先把前裏去看一下。如果有軍兵,就走山上繞過去。如果沒得軍兵,人些吊齊了,一燦火按過去1。”


    大家將子散開,李茂盛走來了。他陰陽怪氣嚷道:


    “爪子了?又爪子了?”


    “李大爺……”


    曹興發正要解釋,卻聽李茂盛打他官腔說:“你懂個求哦……”


    遷徙出來,人些都聽曹興發和張端公指揮,一點不甩李茂盛。李茂盛心頭極不了然。所以隻要曹興發說話,他不是搭燃火,就要將他的君。


    “看到沒有?兒間?”


    “兒間,兒間嘖2……”


    李茂盛偏過腦殼,陡然看見屍體,嚇了一跳。可他把話說來封死了,不好解扣兒,隻好硬起頭皮,故作鎮靜。


    當然,他更清楚,如果曹興發屁兒癢,一聲令下,不僅別個要朝前裏走,連自己也要跟在他勾子後頭鑽。李茂盛心裏道:有得等你來下令,沒如我招安排了再說。


    “死得有人,說明這裏危險噻。”


    李茂盛說得似乎有些道理,而且說完他就拉抻走了,加上曹興發沒有阻攔,大家便尋都不尋一下3,也就跟著走了。


    大家轉過山頭,當真啥子都沒得。


    “前裏不到兩裏路,就是黃石村。”曹興發鬆了一口大氣,又與大家小聲小意擺起龍門陣來。“兒村子頭的人些,飛加仁義4。一迴子我走攏兒間,遇到天黑,又雨兮雨兮,心想投宿一夜。結果,人家不但不收我的號錢,還殺雞款待,整得我一低低兒都不觀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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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燦火按過去:一鼓作氣衝過去。2兒間:指示代詞,讀er gān,那裏。3尋:這裏讀xin,因考慮、觀望而短暫停留。4飛加仁義:非常仁義。5不觀瞻:不好意思。


    都說山裏頭的人些義氣,果然義氣哩。雲三嫂在側邊聽見曹興發拱服山裏頭的人,便在心裏道,但願我們裏路到頭,終終1遇到這些好人。


    轉過彎彎後,走在最前麵的李茂盛在三岔路口走錯了方向,曹興發發現了,貴兮呐喊說:“李大爺,走左邊。你們走錯了,兒康上2頭沒得路。”


    “熱嘖,像好見不得我娘。”李茂盛退下坡來,把曹興發逼酸一頓,“假白過事要掉得後頭,明打明我就嫑得路……”


    “對不起,李大爺。吹得殼子來,沒有想到兒康上去。”


    曹興發給李茂盛解釋以後,默到算了。哪曉得李紹清裝瘋迷像,又踩怪竅3說:


    “腳杆都走痛了,幹脆休息一合兒不?”


    “前裏沒得好遠是個河壩,很寬朝。”曹興發老打老實說道,“原計劃把那裏去休息,咬住牙巴再走一截,行不?”


    “逋兒迸。”李茂盛黑起眼睛說,“你默到哪個是鐵倒啦嗻4?再走一截?”


    “曹二爸,”楊郎中見李茂盛兩叔子高矮要喊休息,便對曹興發說,“順他們一口氣吧。”


    “好吧好吧。”


    曹興發也好說話,楊郎中大聲呐喊道:


    “各位鄉親,大家就這兒休息一下。要打間5的,要喝水的,抓緊時間。要鬆活6的,自己找個塌塌,休息時間隻有一兩杆煙工夫,大家千萬嫑走遠了。”


    楊郎中說完,與何老二、郭二公子和黑臉娃兒一起,把他們的毛驢兒牽到滴水岩喝水去了。


    “再走一合兒,就要翻山了,上坡下坎,路不好走。”曹興發見大家都停了下來,大聲說道,“將就這合兒沒得事,各人都把各人的東西檢查一遍。沒有捆好的,沒有拴緊的,抓緊時間把它整巴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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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終終:通通,全,盡。2兒康上:那裏頭。3踩怪竅:過意跟組織者反起幹。4鐵倒啦嗻:鐵鑄的是麽?5打間:中途加餐。6鬆活:解便。


    b:普通


    1645年1月1日,二更時分。


    流沙堰村子及其附近的幸存者,沿溪河南岸,往西邊很遠很遠的曹王壩遷徙而去。為了不讓軍兵發現,曹興發和張端公定下規矩:不啼哭,不吼鬧,不打火把。牲畜一律戴上嘴簍子,盡量不讓家狗同行。若有家狗偷偷跟來,必須摘下鈴子……


    大凡遷徙,都免不了要帶走許多東西。除了大樣家具,糧食、種子、鍋碗瓢盆、衣服褲子,被蓋蚊帳、鞋帽雨具,能帶的盡量帶,能搬的盡量搬。身強力壯者,或背著包袱,或挑著重擔。體弱力微者,或提著,或扛著。反正所有人,都不打空手。


    雲三嫂身上背著沉重的包袱。她走著走著,突然迴頭望了望黑夜裏的村子。心潮頓時湧動起來:


    在這漆黑的夜裏


    我隻能遠遠地望著你


    麵對突如其來的災難


    我本能地選擇了逃避


    所以你可以憂傷,但不要懷疑


    當我掠過你的殘垣


    跌倒在無聲無息的河畔


    有種陰森,有種淒迷


    是不是讓你難以想象


    是不是讓你不可思議


    靠近我吧,我已經伸開雙臂


    好想撲進你的懷中,嗡嗡哭泣


    山河破碎,噩夢離奇


    不敢說斷魂橋頭的雪花


    究竟掩埋了多少冤魂與肉體


    而你那一聲歎息


    悄然揭露了不得人心的秘密


    於是我驚慌失措


    又不忍心就這樣放棄


    本想守候你,轉身


    卻發現曾經走過的路上


    全是帶血的荊棘


    我想還原你的那一段歲月


    可又越不過時空的邊際


    黑夜裏飄蕩的幽靈啊


    即使你的淚水凝成了冰霜


    也不要忘記這片傷心的土地


    人生,總有許多事情


    由不得自己。匆匆的,我走了


    不要怨冷落的庭前空空蕩蕩


    至少還有你,重重的


    擱在我碎了的心底


    如果有一天還能夠迴來


    我一定要在你的墳前


    續一炷青香,道一聲安息


    如果這一去成了永別


    就把今晚的悲歌,留在你的耳邊


    隨時勾起痛苦的迴憶……


    走了兩三裏路,穿著單條褲子的良補鍋匠追了上來,他呐喊一聲,大妹子,就衝到了前麵去。


    楊郎中是楊家林的人,出於職業的原因,他不僅帶著生活用品,還帶了一些怎麽也舍不得丟棄的醫書和草藥。徒弟何老二,妻子楊大嫂,每人背點,走在旁邊。兒子強疙瘩兒,趕著毛驢兒,跟在後麵。


    郭二公子出身大戶人家,奶氣未脫,從來沒有吃過這種苦頭,顯得有些精神不振。黑臉娃兒和張幺妹兒背著東西,一前一後,與郭家那頭瘦弱的小毛驢兒一起前行。


    馮水生挑著擔子,為了避免汗水流進眼睛,他事先做了個草箍,戴在額頭上。


    郭家大黃狗追來了。不過,這狗似乎知道大家是在悄悄遷徙,它緊緊跟著它的主人,一路上,從不輕易吠叫一聲,那怕隻是輕輕的一聲。


    郭大娘腳上有症,走路蹣跚,背上東西雖然不重,卻搞得很費勁。侄兒子邱茶壺,要不要又在旁邊扶她一把。兒子郭大漢兒、幹兒子孫大貴,吊了幾丈開外,走得不快不慢。


    李茂盛直到傍晚,都還抱著當裏長的幻想死死不放。老婆怎麽也把他說不服。後來侄兒子李紹清過來勸他一陣,又聽說王寡婦死了,才跺了幾個腳頭,氣衝衝地挑起他老婆早已收拾好的擔子,混進了遷徙的人群中。


    李茂盛雖然走了,但他腦子裏麵有個疙瘩,始終解不開。軍兵們為什麽總是這麽兇殘呢?軍兵們為什麽連我這個忠心耿耿的人,也不放過呢?他開始埋怨起來:“龜兒子些,你們這樣亂整,誰不咒罵你們吧?”


    李茂盛走在路上,除了李紹清、王鐵匠和他們挨著住的幾家人,誰都沒去理會他。


    曹興發和張端公德高望重。他們嘔心瀝血,盡心盡責地照顧、指揮遷徙的鄉親們。他們每到一處,總有許多人問這問那,自覺自願聽從安排。


    而陳秀才呢?他是個讀書人。不僅生性膽小,還體力很差。背上背起東西,始終搞不好。摸黑走路,一個個都比他走得快。


    “太差勁了吧。背那麽一點東西都跑不起來,往後老婆孩子還靠得住你呀?沒有人像我這樣,真的,找個男人沒用處。”


    “陳秀才,”曹興發見陳秀才挨了黃大嫂批評,整得很狼狽,便問他說,“來得起麽?”


    陳秀才聳了聳肩上的包袱,咬緊牙關說道:“還行。”


    “如果走不動了,路上我幫你。”


    “不。”陳秀才知道,曹興發操心操勞,也夠辛苦的。我一個大男子漢,沒有替他操心就夠了,怎能反過來給他增添麻煩呢?“謝了。”


    “那你注意安全,別把腰扭了。”曹興發還要照顧其他鄉親,迴應一句,就到了後邊去。


    走著走著,狗娃兒悄悄問道:“媽,我們什麽時候迴來?”


    雲三嫂迴答說:“不知道。”


    狗娃兒驚訝道:“聽你說起來……那……那隻女貓怎麽辦呢?還有幾隻小貓呀……”


    張婆婆說:“保命都難,顧不上那麽多了。”


    “乖,少說點話好不好?你看人家,都沒有說話。”


    狗娃兒車過頭來看了看,旁邊的周大大、黃幺娘、馬馬兒……盡都埋頭加油走,確實沒有說話,便閉了嘴巴。


    鄉親們一口氣走了幾十裏路程。曹興發擔心後麵步子不快的人,跟不上大隊人馬,把隊伍掉得太長了。便一趟衝到前麵去,叫張端公等人,退到樹林裏麵,停下等一等。


    接近半個時辰,後麵的人陸陸續續上來了。


    曹興發與張端公找到良補鍋匠、邱茶壺、楊郎中和另外幾個比較活躍的人,詢問一番,發現還有羅金山、馮老四、孔麻子幾家人沒有跟上來。張端公便給良補鍋匠、楊郎中歪了一下嘴巴,三人立即留下包袱,原路返了迴去。


    張端公他們走了三四裏路,仍然沒有看見羅金山幾家人的影子。他們害怕交叉錯過,就返迴了樹林裏來。


    這時,天已麻麻亮了。


    曹興發對張端公商量說道:“估計這個時候山口那邊沒有軍兵,我們抓緊時間走過去。如果他們上來了,羅金山和馮老四都知道我嶽父家的路,自然會追上來的。”


    “要得。”


    “我走前麵,”曹興發說,“你來斷後。”


    “行。”


    大家正要起身,忽見前方人影晃動。


    曹興發、張端公大吃一驚,蹲下身子仔細一看,原來是西門外邊,馬水碾那個地方的鄉親們。承頭的人是馬子山,約有八九十人。雙方都有很多相識的人,大家打過招唿,問了去向。馬子山名下的鄉親準備再往前麵走十餘裏,從另外山口進山,去投親靠友。他們中間的黃篾匠、陳老幺、宋老二、李黑臉、江駝子、鄭麻子和竄臉胡幾家人,以及往天被軍兵毒打過的小朋友劉扁嘴兒和他的鄰居陳老女兒,與這邊的鄉親本身隻隔一根田坎,感覺這邊的人稍微熟悉一些,而且計劃周全,臨時改變主意,站了過來。而與曹興發隨行的王矮子、譚老四、蔣樹山和朱子才,他們與馬子山那邊有要好的親戚朋友,也站出來與曹興發、張端公打過招唿,改隨馬子山一路走了。


    曹興發、張端公這群人,與馬子山他們分手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麵了。後來隻聽說他們去了四河川一帶。


    鄉親們又走了一陣,就到了斷崖山口。山口沒有軍兵,大家順利通過。進山的路,坡坡坎坎,走著走著,大家便聊了起來。


    王鐵匠問:“曹二爸,這次是怎樣安排呢?”


    曹興發說:“先去鼻梁崗,再到曹王壩。”


    劉裁縫問:“說是曹王壩很適合居家是嗎?”


    曹興發說:“是呀,四方都是山,中間是平地。”


    邱茶壺說:“就像盆子一樣?”


    “對。”曹興發說,“大唐開元年間,我們一個同姓將軍,在那裏屯兵戍邊,搞了很多年。後來唐番關係好了,他就走了,留下一大片空地,大家叫它曹王壩。”


    王鐵匠又問:“你去過?”


    曹興發說:“去什麽喲?聽張端公講過幾句。反正是個好地方,就怕別人搶先占了。”


    郭大漢兒說:“那我們跑快點哇,看撿得一個便宜麽?”


    這時,楊郎中也走了上來,他隨口問道:“曹二爸,再往前走,前麵是盤山寺麽?”


    “哪裏是盤山寺哦?是黃石村。”曹興發說,“唉,原來你還不知道謔?聽說你把山裏麵來挖過藥嘛。”


    楊郎中說:“這邊山上,我一次都沒有來過。”


    曹興發說:“黃石村進去是老鷹岩,老鷹岩再走八裏路,就是山楂坪。”


    王鐵匠說:“山楂坪?好像以前聽說過。”


    曹興發說:“裏麵住著十幾戶人家,還有一個小店鋪。”


    劉裁縫說:“小店鋪我清楚,擔清油換木炭,走那裏經過。不過,說是這個小店鋪已經沒有開了。”


    “逼話,兵荒馬亂,哪個還敢開嘛?”郭大漢兒大聲嚷了劉裁縫一句,“憨子都知道。”


    郭大漢兒說話難聽,劉裁縫把頭一調,就當沒有聽見。


    曹興發問:“劉裁縫,你什麽時候擔過清油哦?”


    劉裁縫說:“喲喂,一兩年了。”


    曹興發說:“那現在你就不清楚了。”


    劉裁縫說:“本來就不清楚,才走過一次,而且,還是他們帶我去的。”


    “我給你說吧,到鼻梁崗,走攏山楂坪才走一半路程。山楂坪這頭,路還不算陡。山楂坪那邊,盡是爬坡上坎。什麽豹子呀、黑熊呀、野牛野豬呀都有。”曹興發說,“到了那邊,隻要看見天色黑起,就要謹防。有人吃過虧……”


    負重趕路,說話費勁。加上大家提心吊膽,沒擺幾句,都閉了嘴巴。


    突然,曹興發大聲說道:“不好,大家注意!”


    邱茶壺抬頭一看,原來路邊上躺著幾具屍體。而且,還是軟的。“曹二爸,你看怎麽辦?”


    “你們暫行退到側邊,等張端公他們上來。”曹興發說,“我跟楊郎中一路,先到前麵去看一看。如果有軍兵,就走山上繞過去。如果沒有軍兵,待大家到齊了,一鼓作氣走過去。”


    大家將將散開,李茂盛走來了。他陰陽怪氣嚷道:


    “怎麽了?怎麽了?”


    “李大爺……”


    曹興發正要解釋,卻聽李茂盛打他官腔說道:“你懂什麽喲……”


    遷徙出來,大家都聽曹興發和張端公指揮,一點不理睬李茂盛。李茂盛心裏極不了然。所以隻要曹興發說話,他不是打燃火,就是將他的君。


    “看見沒有?那裏。”


    “那裏,那裏嘖……”


    李茂盛調過頭來,陡然看見屍體,嚇了一跳。可他已經把話說來沒有台階下了,便硬著頭皮,故作鎮靜。當然,他更清楚的是,如果曹興發一聲令下,不僅自己身邊的人要往前麵走,連自己也要跟在他屁股後麵跑。李茂盛心裏道:與其讓你來下令,不如我先安排了再說。


    “死了人,說明這裏危險噻。”


    李茂盛說得似乎有些道理,而且說完他就帶頭走了,加上曹興發沒有阻攔,大家便跟著走了。


    轉過山頭,果真沒有危險。


    “前麵不到兩裏路,就是黃石村。”曹興發鬆了一口大氣,又與大家小聲聊了起來。“那個村子裏麵的人,非常仁義。有一次,我走到那裏,恰遇天黑,又有小雨,準備投宿一夜。結果,他們不但不收錢,還殺雞款待,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都說山裏麵的人義氣,果然義氣哩。雲三嫂在旁邊聽見曹興發佩服山裏麵的人,便在心裏道,但願我們一路到頭,都能遇上這些好人。


    轉過彎後,走在最前麵的李茂盛在三岔路口走錯了方向,曹興發發現了,大聲呐喊說:


    “李大爺!走左邊!你們走錯了,那邊沒有路。”


    “喲喂,那麽不喜歡我嗦。”李茂盛退下坡來,把曹興發嘮叨一陣,“假意掉在後麵,明明我就不知道怎麽走……”


    “對不起,李大爺。我們隻顧聊天,忘了給你指路。”


    曹興發給李茂盛解釋以後,李紹清又過意為難他說:


    “腳都走痛了,休息一會兒麽?”


    “前麵不遠是個河壩,很寬敞。”曹興發說,“計劃把那裏去休息,再堅持一下行麽?”


    “逋兒迸。”李茂盛黑著眼睛說道,“你以為哪個是鐵做的是麽?還要再走一截?”


    “曹二爸,”楊郎中見李茂盛兩叔子堅持要喊休息,便對曹興發說道,“那就順他們一口氣吧。”


    “好吧好吧。”


    曹興發很好說話,楊郎中隨即大聲呐喊道:


    “各位鄉親,大家就在這裏休息一會兒。要加餐的,要喝水的,抓緊時間。要解便的,自己找個地方,休息時間隻有一兩杆煙工夫,大家千萬不要走遠了。”


    楊郎中說完,與何老二、郭二公子和黑臉娃兒一起,把他們的毛驢兒牽到滴水岩飲水去了。


    “再走一會兒,我們就要翻山了。上坡下坎,路不好走。”曹興發見大家停下來後,說道,“請大家都把自己的東西檢查一遍。沒有捆好的,沒有拴緊的,抓緊時間收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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