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a:口語


    流沙堰村子旁邊的紫竹寺,占地三十多畝。


    寺廟建成以來,方圓一轉的信士們,常來燒香拜佛,消災許願,廟子收入可觀。但最近幾年,百姓日子難過,供奉驟減。廟裏的和尚吃慣現成,缺乏供給後,仍然不肯動手勞動。戰亂開始,他們幹脆棄了廟子,分別雲遊去了別的地方。


    紫竹寺長期無人管理,破爛不堪。一尊尊高高大大的佛像、菩薩、羅漢早已缺鼻少眼,殘缺不全,灰巴嚕嗦。隻有一些沒有燃盡的殘香斷燭,歪歪斜斜依然插在那裏。大殿小殿,黑洞洞的不說,還時不時的傳來瓦礫墜地和牆土脫落聲響,讓人產生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


    距釋迦牟尼不遠的地方,有一堆陳年稻草。稻草周圍,亂七八糟丟著棍棍棒棒,破缸破碗。隨著一陣簌簌的細微聲響,一個躺在稻草中的老婦人露出個頭來。


    這個老婦人,就是馬奶奶。


    淡黑時兒1,馬馬兒又給她討了一碗幹嘟嘟的飯菜迴來。雖說是討來的飯菜,可它有鹽有味,讓馬奶奶著著實實摟飽2一頓。這是馬奶奶半年多來,第一次吃上的一頓飽飯。吃飽了,她病弱的身體稍微好了一些,夜裏也稍微睡了一告(覺)。可是不到半夜,她就醒了。醒來後她用她長滿老趼的手左右一摸,發現沒了馬馬兒,就再也睡不下去。


    怎麽沒人?這娃娃究竟把哪裏去了呢?馬奶奶擔心著她的孫兒。她翻動身子,努力迴憶馬馬兒說過的每一句話。啊,想起來了。馬奶奶終於想起來了。馬馬兒說過,他遇上了一個好心的財主。財主所像遇上了什麽很不幸的大事,他要幫這個財主去。


    馬馬兒是不是幫這個財主去了呢?


    不對。一個五歲多點的娃娃,能給別人幫什麽忙呢?再說,這年頭,哪裏還有啥子財主喲?但馬馬兒是個誠實的孩子,他不會說謊的。


    --------------------


    1淡黑時兒:旁晚。2摟飽:吃跑。


    要麽是他說錯了,要麽是我聽拐了……


    馬奶奶的家,在馬家坎。以前,家裏雖然貧窮,租種財主土地,尚能勉強維持生計。馬馬兒出生不久,世道就變了,一家人生活成了問題。後來,一群一群的軍兵常把馬家坎來殺人放火。村子裏沒有死去的那些人,為了尋一條生路,紛紛外逃。馬奶奶一家,也流落到了西南方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在他們沒有出門的時候,一家人以為隻是自己的家鄉,遭遇災難和不幸。出門才知道,到處都是哀鴻遍野,民不聊生。


    不久,他們到了一個鎮上,那裏正發生一場瘟疫。一家人又逃到別的地方,可是兒子兒媳不幸染上瘟病,病餓交加,客死他鄉。兩奶奶孤苦伶仃,四處漂泊。


    後來,聽說家鄉平靜了,兩奶奶拚死拚活往家裏奔。迴來後,發現自家房屋,早已化為灰燼。兩奶奶無處棲身,幾天前流落到了紫竹寺。


    馬奶奶又躺了很久,還是不見馬馬兒迴來。


    這馬馬兒是不是要飯去了呢?眾麽冷的天氣,馬馬兒一個人出去要飯,要不迴來把我餓死不打緊,萬一把孩子淹死凍死在外前怎麽辦?


    馬家,就隻有這根獨苗苗啦。要是真的有個不測……不行,我必須把村子頭去看一看。想到這裏,她鼓住勁爬了起來,拄著打狗棒,偏兒倒癡1向山門外前走去。這時,雖然天還沒亮。但白雪映襯,能見度卻是很高。馬奶奶走在高低不平的田坎上,卷著雪花的寒風唿嘯而來。她感到頭重腳輕,周身無力,不斷搖晃著身子。


    在恍惚中,她看見前方有個黑影,她默到那是她的孫兒,她張嘴呐喊,卻沒有力氣。馬奶奶隻好咬住牙巴,向前走去。


    六十多歲的馬奶奶,枯瘦如柴,弓腰駝背。浮熗2的臉上隻剩下一張薄薄的皮,而且滿是縱紋,茄子一般烏黑。她踩著厚厚的積雪,幾乎每走一步,就要停下來喘上一口粗氣。


    馬奶奶看見的黑影,並沒有多遠的距離,可她老是走不攏,就像有一道無形的牆,在阻擋著她。馬奶奶帶著一種感情,帶著一種責任,不顧一切地向前走去。


    --------------------


    1偏兒倒癡:偏偏倒倒。2浮熗:腫。


    馬奶奶走了好一陣功夫,終於走到了黑影麵前。原來,那黑影隻是一棵枝頭上麵蓋著積雪的小柏樹。


    馬奶奶花費儂麽大的精力,找到的卻是一棵小柏樹,她是多麽的失望呀。漸漸地,馬奶奶的思想開始亂了,馬奶奶的腳杆開始軟了。


    不知又走了多久,她終於來到了流沙堰村口。村口歸坨的雪風,猛烈地吹打著她的身軀。馬奶奶冷得實在受不了啦。她一手拄著打狗棒,一手捂著胸口。


    忽然,馬奶奶困身沒了一點力氣。她意識到自己經力不從心了,便停住腳步,想借助打狗棒緩一口氣,然後找個背風地點歇一腳。誰知,她剛剛停下就眼前一黑,摔在了地上。


    馬奶奶生病很久了,又長時間沒有補充營養。從紫竹寺走到流沙堰村子,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神氣。她無法站立起來,任憑一片片的雪花偎在她的身上。


    隔了一合兒,馬奶奶身子抽動幾下,頭就輕輕抬高了一點,眼睛也睜開了。她匍匐在雪地上,慢慢爬到一座無人居住的屋簷下,有氣無力地坐到牆角上。


    不久,馬奶奶竟連項樁1也耷起了。


    就在這時,對麵篾笆門內,衣衫單簿的鄭王氏,正悄悄注視著馬奶奶。不,準確地說,鄭王氏是注視著馬奶奶身上那件補巴重補巴的坎肩子。


    鄭王氏病搭真了。昨天,差點整來背不住2。幸好雲三嫂細心照料,雖然這合兒她還耙得要命,但勉強可以下床扭動了。


    俗話說,有人靠人,無人靠己。鄭王氏心頭寡辣辣3的,想在草墩上靜坐一氣,再去燒口水喝。恰巧門上有個洞洞,她從洞洞頭無意間發現了馬奶奶。


    馬奶奶不行了。鄭王氏一邊看著對方,一邊用自己那隻雞爪爪似的手,在胸前揉來柔去。她幾次想衝出去剮下馬奶奶身上的坎肩子。可是,鄭王氏狠不下這個心,因為她麵前的馬奶奶,一看就知是個苦命人。不管咋個兒說,人家畢竟還有一口氣在。


    --------------------


    1項樁:項,音航,頸項。2背不住:受不了。3寡辣辣:(心裏)很難受的感覺。


    風,不停地刮;雪,不停地下。


    忽地,馬奶奶出乎意料地站了起來。可她還來不及站穩腳跟,就往前一傾,倒在了地上。


    馬奶奶感到又饑又渴,抓起雪花就往嘴頭奏1。當她再抓第二把雪花時,隻是微微抽動一下手杆,就徹底沒有了力氣。


    坐在篾笆門內的鄭王氏,斷定馬奶奶已經落氣了,便一叉一叉2地走起過去,迫不急待地將她身上的坎肩子解開。哪曉得將將剮3下一半時,一股強勁的寒風吹來,鄭王氏隨即打個冷顫,雙手就軟了,身上的骨頭骨節也軟了。她低頭趴在馬奶奶身上,本想歇一歇。


    可惜這一歇,歇得太長了,就再也沒有起來。


    再說郭家大門裏頭,馬馬兒差不多熬了一個穿夜4。天快亮的時候,反而睡著了。醒來後,天已大亮。馬馬兒腦殼頭裝的第一件事,就是奶奶。於是,他離開馮水生,跟到田壩頭剪斜起5,一趟跑迴了紫竹寺。


    草堆裏空空的,沒有奶奶,他就在廟子頭團團呐喊6。廟裏的每一個圪貧佳案擷吡耍就是不見奶奶的身影。這下,馬馬兒才起了疑心:


    我一夜未歸,奶奶是不是尋我去了呢?奶奶眼睛不好,病也紮實,我怎能,怎能讓她一個人留在廟裏呢?


    唉呀,我真糊塗啊!


    馬馬兒急急忙忙出了紫竹寺,理到小路往村子頭跑去。


    --------------------


    1奏:塞。2剮:讀kua,脫。3一叉一叉:偏偏倒倒。4穿夜:通宵。5剪斜起:對角方向。6團團呐喊:四處呐喊。7尋高:也說尋交,尋遍了的意思。


    b:普通


    流沙堰村子旁邊的紫竹寺,占地三十多畝。


    寺廟建成以來,方圓一轉的信士們,常來燒香拜佛,消災許願,收入可觀。但最近幾年,百姓日子難過,供奉驟減。廟裏的和尚吃慣現成,缺乏供給後,仍然不肯動手勞動。戰亂開始,他們幹脆棄了廟子,分別雲遊去了別的地方。


    紫竹寺長期無人管理,破爛不堪。一尊尊高高大大的佛像、菩薩、羅漢早已缺鼻少眼,殘缺不全,布滿灰塵。隻有一些沒有燃盡的殘香斷燭,歪歪斜斜依然插在香爐裏。大殿小殿,黑洞洞的不說,還時不時的傳來瓦礫墜地和牆土脫落聲響,讓人產生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


    距釋迦牟尼不遠的地方,有一堆陳年稻草。稻草周圍,亂七八糟丟著棍棍棒棒,破缸破碗。隨著一陣簌簌的細微聲響,一個躺在稻草中的老婦人露出個頭來。


    這個老婦人,就是馬奶奶。


    傍晚的時候,馬馬兒又給她討了一碗飯菜迴來。雖說是討來的飯菜,可它有鹽有味,讓馬奶奶舒舒服服吃飽一頓。這是馬奶奶半年多來,第一次吃上的一頓飽飯。吃飽了,她病弱的身體稍微好了一些,夜裏也稍微睡了一覺。可是不到半夜,她就醒了。醒來後她用她長滿老趼的手左右一摸,發現沒了馬馬兒,就再也睡不下去。


    怎麽沒人?這孩子究竟把哪裏去了呢?馬奶奶擔心著她的孫兒。她翻動身子,努力迴憶馬馬兒說過的每一句話。喔,想起來了。馬奶奶終於想起來了。馬馬兒說過,他遇上了一個好心的財主。財主所像遇上了什麽很不幸的大事,他要幫這個財主去。


    馬馬兒是不是幫這個財主去了呢?


    不對。一個五歲多點的孩子,能給別人幫什麽忙呢?再說,這年頭,哪裏還有什麽財主呀?但馬馬兒是個誠實的孩子,他不會說謊的。


    要麽是他說錯了,要麽是我聽走了……


    馬奶奶的家,在馬家坎。以前,家裏雖然貧窮,租種財主土地,尚能勉強維持生計。馬馬兒出生不久,世道就變了,一家人生活成了問題。後來,一群一群的軍兵常把馬家坎來殺人放火。村子裏沒有死去的那些人,為了尋一條生路,紛紛外逃。馬奶奶一家,也流落到了西南方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在他們沒有出門的時候,一家人以為隻是自己的家鄉,遭遇災難和不幸。出門才知道,到處都是哀鴻遍野,民不聊生。


    不久,他們到了一個鎮上,那裏正發生一場瘟疫。一家人又逃到別的地方,可是兒子兒媳不幸染上瘟病,病餓交加,客死他鄉。兩奶奶孤苦伶仃,四處漂泊。


    後來,聽說家鄉平靜了,兩奶奶拚死拚活往家裏走。迴來後,發現自家房屋,早已化為灰燼。兩奶奶無處棲身,幾天前流落到了紫竹寺。


    馬奶奶又躺了很久,還是不見馬馬兒迴來。


    這馬馬兒是不是要飯去了呢?這麽冷的天氣,馬馬兒一個人出去要飯,要不迴來把我餓死不要緊,萬一把孩子淹死凍死在外邊怎麽辦?


    馬家,就隻有這根獨苗苗啦。要是真的有個不測……不行,我必須到村子裏麵去看一看。想到這裏,她鼓起勁爬了起來,拄著打狗棒,偏偏倒倒向山門外邊走去。


    這時,雖然天還沒亮。但白雪映襯,能見度仍是很高。馬奶奶走在高低不平的田坎上,卷著雪花的寒風唿嘯而來。她感到頭重腳輕,周身無力,不斷搖晃著身子。


    在恍惚中,她看見前方有個黑影,她以為那是她的孫兒,她張嘴呐喊,卻沒有力氣。馬奶奶隻好咬緊牙關,向前走去。


    六十多歲的馬奶奶,骨瘦如柴,弓腰駝背。浮腫的臉上隻剩下一張薄薄的皮,而且滿是皺紋,茄子一般烏黑。她踩著厚厚的積雪,幾乎每走一步,就要停下來喘上一口粗氣。


    馬奶奶看見的黑影,並沒有多遠的距離,可她老是走不攏,就像有一道無形的牆,在阻擋著她。馬奶奶帶著一種感情,帶著一種責任,不顧一切地向前走去。


    馬奶奶走了好一陣功夫,終於走到了黑影麵前。原來,那黑影隻是一棵枝頭上麵蓋著積雪的小柏樹。


    馬奶奶花費很大精力,找到的卻是一棵小柏樹,她是多麽的失望呀。漸漸地,馬奶奶的思想開始亂了,馬奶奶的腿也開始軟了。


    不知又走了多久,她終於來到了流沙堰村口。村口歸槽的雪風,猛烈地吹打著她的身軀。馬奶奶冷得實在受不了啦。她一手拄著打狗棒,一手捂著胸口。


    忽然,馬奶奶渾身沒了一點力氣。她意識到自己經力不從心了,便停住腳步,想借助打狗棒緩一口氣,然後找個背風地點歇一腳。誰知,她剛剛停下就眼前一黑,摔在了地上。


    馬奶奶生病很久了,又長時間沒有補充營養。從紫竹寺走到流沙堰村子,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精力。她無法站立起來,任憑一片片的雪花堆集在她的身上。


    過了一會兒,馬奶奶身子抽動幾下,頭就輕輕抬高了一點,眼睛也睜開了。她匍匐在雪地上,慢慢爬到一座無人居住的屋簷下,有氣無力地坐到牆角上。


    不久,馬奶奶竟連脖子也偏起了。


    就在這時,對麵篾笆門內,衣衫單簿的鄭王氏,正悄悄注視著馬奶奶。不,準確地說,鄭王氏是注視著馬奶奶身上那件補巴重補巴的坎肩子。


    鄭王氏病害真了。昨天,差一點就起不來。幸好雲三嫂細心照料,雖然這會兒她仍然沒有力氣,但勉強可以下床走動了。


    俗話說,有人靠人,無人靠己。鄭王氏的心裏麵,有一種說不出的不舒服感。她想在草墩上靜坐一會兒,再去燒一口水喝。恰巧門上有個小孔,她從小孔裏麵無意間發現了馬奶奶。


    馬奶奶不行了。鄭王氏一邊看著對方,一邊用自己雞爪爪似的手,在胸前揉來柔去。她幾次想衝出去脫下馬奶奶身上的坎肩子。可是,鄭王氏狠不下這個心。因為她麵前的馬奶奶,一看就知是個苦命人。不管怎麽說,人家畢竟還有一口氣在。


    風,不停地刮;雪,不停地下。


    忽地,馬奶奶出乎意料地站了起來。可她還來不及站穩腳跟,就往前一傾,倒在了地上。


    馬奶奶感到又饑又渴,抓起雪花就往嘴裏塞。當她再抓第二把雪花時,隻是微微扭動一下手臂,就徹底沒有了力氣。


    坐在篾笆門內的鄭王氏,斷定馬奶奶已經落氣了,便偏偏倒倒地走起過去,迫不急待地將她身上的坎肩子解開。誰知剛剛脫下一半時,一股強勁的寒風吹來,鄭王氏隨即打個冷顫,雙手就軟了,身上的骨頭關節也軟了。她低頭趴在馬奶奶身上,本想歇一歇。


    可惜這一趴,趴得太長了,就再也沒有起來。


    再說郭家大門裏麵,馬馬兒差不多熬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時候,反而睡著了。醒來後,天已大亮。馬馬兒頭腦裏裝的第一件事,就是奶奶。於是,他離開馮水生,走捷徑,一趟跑迴了紫竹寺。


    草堆裏空空的,沒有奶奶,他就在廟子裏麵到處呐喊。廟裏的每一個角落他都尋遍了,就是不見奶奶的身影。這下,馬馬兒才起了疑心:


    我一夜未歸,奶奶是不是尋我去了呢?奶奶眼睛不好,病也嚴重,我怎能,怎能讓她一個人留在廟裏呢?


    唉呀,我真糊塗啊!


    馬馬兒急急忙忙出了紫竹寺,順著小路往村子裏麵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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