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了,共產黨贏了,今後的日子難過了。」


    「你有金子還怕日子難過?」楊急兒賠著笑臉道。


    「你笑啥?笑你媽的蛋哩。你有血債,三十四條砂娃的命,都登記在我腔子裏,我想啥時候公布就啥時候公布。」


    「還差一條人命。」楊急兒差點說出這句話。


    「你說,我給你吃喝,給你公幹,為的是啥?你說,我當初砍了送信的騎手,為的是啥?」


    楊急兒搖頭。


    「我看你不知好歹,實話對你說,我當初那樣做,全是為了共產黨好啊。你們當叛兵是共產黨挑唆的,你們就是共產黨的人嘛。馬步芳的手諭裏說得明明白白。」


    楊急兒著急起來,表白道:「那是胡說。我們連共產黨是黑臉還是白臉都不知道。」


    「那為啥要當叛兵哩?」


    「旅長姦汙了我們營長的小老婆。營長帶著隊伍去幹仗,幹不過就跑,跑了一路幹了一路也散了一路,最後就剩下了我們半連人馬。說我們是共產黨的人,不叫人笑掉大牙麽?」


    「現在是啥時候了,你還不承認。我問你一句,叛兵是誰殺的?」


    「是砂娃們殺的。」


    「對!你就這麽說,我張老虎在危難之中保護了你,保護了共產黨的人,我是個功臣。」


    「我就這麽說。」


    「兄弟,我敬你一杯。」


    楊急兒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看那媳婦摟著兒子合衣蜷縮在炕角,便起身告辭。張老虎在他身後喊道:「我有的是金子,共產黨要多少我給多少。」


    楊急兒迴到自己歇息的那間房裏睡了。半夜,他爬起來,手提自己的馬刀,悄悄地摸了過去。他毫不遲疑地下手了。嚓地一聲,張老虎就變成了兩半截。女人以及孩子驚怕的哭喊刺破了房頂和黯夜。楊急兒從炕洞裏取出幾塊大金子,揣進懷裏,匆匆出了門。


    他走進黎明的迷霧,理直氣壯地去迎接正在誕生的新政權,那些金子和殺死張老虎的壯舉便是他的見麵禮。但僅僅過了一年,他就發現自己的算盤打錯了。倖存的砂娃們的證詞使他成了一個囚犯,他被關押了十七年。


    第五章 金星骨殖


    消息驚人地傳播著:張不三走了,告別了他的夥計們和黃金台,趁著浩茫的雲霧,消逝在了穀倉人的關注之外。有個自稱年年都來古金場的貨郎說,他看見張不三的身影被一股青幽幽的冷氣推進了古金場南部的山裏。聽說那兒挖出了大金子,不要命的張不三想去沾光了。


    「他把妹子帶走了?」


    「妹子?知道知道,他有個妹子,唉!好俊氣的一個妹子,聽說他賣了。」


    「賣了?」


    「是賣了還是讓給了別人,底細不清楚。反正他沒帶。上午我來時還見她在房簷下曬陽娃哩。」


    穀倉哥哥的興奮是不言而喻的。被丟棄的驢妹子現在自然是屬於他的了。他傻乎乎地從貨郎那裏買得一方花頭巾,垂吊著雙手,傲岸地立在黃金台石窯前的空地上。


    穀倉人從來沒有身上帶手巾的習慣,袖子揩鼻亮晶晶,自小揩到大,揩到老;一件衣服越舊越有光彩,兩袖晶瑩硬邦邦,走到哪裏也都是農人標記、窮苦氣派。如今,穀倉哥哥的腰帶上突然拴了一方新嶄嶄的手巾,而且印著艷艷的大紅花,夥計們沒有驚裂眼睛驚歪嘴,就算是見多識廣了。是的,他不能把手巾裝進衣袋。衣袋裏麵黑乎乎的,前日裝了煙末兒,昨日裝了饃饃蛋兒,去年正月僥倖裝過一塊肥嘟嘟的白水肉,還不算久遠歷史留在裏麵的生活痕跡。髒了這手巾也就等於髒了他這顆為女人跳蕩的俊爽的心,那可就水擦不淨了。管它三七二十一,笑話驚詫由他去,他穀倉哥哥可不是那種二兩瓶子裝不下一斤貨的鄉腦角色。時來生鐵增光,運去黃金失色,該是他風光風光的時候了。


    「穀倉哥哥,買花手巾做啥?」有人問他。


    人人都明白穀倉哥哥要去積靈川,去一個有著花朵精神的女人那裏,可玩笑不開白不開,枯燥煩悶的生活需要佐料。


    「有用。」他說。


    「拿過來讓我先用用。」


    周立通過去一把撕過手巾來,頂在頭上,扭扭擺擺哼唱著前去:【麻胡兒月亮麻胡兒夜。


    麻胡兒媳婦麻胡兒睡。】


    穀倉哥哥被他的頑興所感染,也跟著唱起來。忽覺胸腔阻塞,心裏難過,懊悔地喊一聲:「扯毬蛋,驢妹子是月亮人才、錦繡身子,糊裏糊塗睡得麽?」


    「睡得!睡得!」好幾個人道。


    「睡啥?跟你媽睡去!」穀倉哥哥罵人了,他覺得人們褻瀆了他水一樣清金子一樣純石頭一樣真的感情,覺得這些被同一個太陽照耀、被同一樣的風吹黑了臉、被同一塊土餵養的鄉親全都不理解他。隻有他理解自己,也隻有他才是天底下第一個幹淨正直美好的人物。那驢妹子,清清亮亮一眼泉,透透明明一塊玉,捧在手裏、含在口裏、揣在懷裏、擺置在心尖尖上,還怕風吹雨打弄髒了哩。


    「迴來!把手巾給我。」他朝周立通喊道,等不得人家返身過來,便急顛顛攆去。他要捍衛那花手巾並為這種捍衛的神聖而感到自豪。可自豪的結果是,嘶拉一聲花手巾判為兩半。他將周立通踢倒了,周立通自然要用拽住手巾不放的舉動作為報復。他抖著一半手巾連連發問:「咋辦哩?咋辦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無人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楊誌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楊誌軍並收藏無人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