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通和幾個機敏的穀倉人也已經看到了不遠處稀疏的樹影後麵有顆腦袋,腦袋上的頭髮像茅草一樣隨風跳舞。他們喊叫著飛跑過去,像饑饉中的野獸在奔逐一隻弱小生物。大風被他們攪混了,攪出了一陣詭異的聲響。隨著這聲響的消弭,那密探也就成了穀倉人的口中食。當人們將他押解到穀倉哥哥跟前時,他已經被捆綁成一團發抖的人肉了。


    「吊起來!」


    周立通眨著一對鼠眼飛快地進諫,看穀倉哥哥不語,便馬上動手。


    這探子被懸空倒掛在了樹上。大地有情,吸引著他的胳膊、雙手、頭髮、眼仁和渾身的皮肉。他身子光溜溜的,轉瞬間,隨風而來的綠頭蠓蟲就在上麵欣喜若狂了,吟唱著飛起落下。而他那被麻繩勒緊的小腿上,皮肉正在開裂,漸漸露出血糊糊白生生的骨頭來。旁邊就是積靈河,從水中望去他好像是個腳踩白雲、踏天而行的人。他高一聲低一聲地嘶喊著,但粗野的風聲水聲林濤聲卻將他慘烈的叫聲過濾成了瘮人的笑聲。


    穀倉人得意地欣賞著。他們的殘殺遊戲做得輕鬆而自然,根本沒有絲毫的不安和沉重。甚至,當穀倉哥哥想起自己在家鄉曾打死過一隻狗,試圖重溫一下當時那種淡淡的傷感時,竟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陣沙啞的笑聲,笑得讓人發顫發怵發麻。


    隊伍又開始進發,樺樹林遠了,黃金台近了。天風突然轉向,變作一個神奇的大口袋,在頭頂竄來竄去。一會,口袋墜到地上,將一片墨汁般流淌的人群傾倒在了穀倉人麵前。他們是在聽說黃金台上發生爭鬥後匆匆趕來的。為首一個長絡腮鬍子的人過來攔住穀倉人,眼光左右一掃便認出誰是掌櫃的。他凝視著:「聽說圍子人把你們趕跑了?」看穀倉哥哥點頭,便滿不在乎地晃晃腦袋,「土台,荒了千年萬年,別去爭了,啥也沒有。」


    「有金子,一彎腰就能拾到金子。」


    「當真?」


    「不是真的,圍子人要占它開荒種地養老婆麽?」


    這正是夏季湧入古金場的所有淘金漢關心的問題。有爭有搶就有戲,有戲就有金子。他們其實早就準備好要去搶占黃金台了。即使不碰到穀倉人,他們也會以為這場驟起的大風便是天公在鼓舞他們去參加一場生死搏鬥。


    「黃金台又不是自留地,老天爺的地盤,人人有份。好金子不能讓他們獨吞。」


    穀倉哥哥不吭聲了,遲疑地望望那人身後如潮如湧的人群,突然害怕起來:「你們要咋?」


    絡腮鬍子反問:「你們要咋?」


    「不咋。」穀倉哥哥意識到這些人是來搶他們的飯碗的。


    「不想去黃金台上拾金子?」


    「哪有的事,我是說笑話哩!」


    「大風天拉起隊伍走金場,是尕娃娃在耍把戲麽?」


    穀倉哥哥有點發懵。絡腮鬍子拍拍他的肩膀:「夥計,小肚雞腸可不是正經淘金漢,要吃虧的。」


    兩支隊伍匯合了,一下子壯大成一股洶湧的洪流。而且這洪流還在膨脹,半路上,又有新隊伍從四麵八方不斷湧來不斷匯入。他們抱了同樣的心願:不是大金子的誘惑,就不會有你爭我奪的場麵。而大金子是大家的,既不能讓圍子人獨吞,也不能讓穀倉人霸占。隻要我能得一份,啥話也好說。拋灑熱血也行,磕頭作揖也幹。隻要心裏裝著金子,雙手可打人,膝蓋可打彎,張嘴吐得罵語,開口叫得親娘。


    風吼天叫,數千人的進逼就是數千把鋼刀的插入。人們那野性和蠻力以及占有和復仇的情緒都變做厚重的天蓋,激動地朝黃金台扣去。黃金台倏然渺小了。


    就在穀倉人準備雪恥時,黃金台西坡石窯口的平地上卻是一片炊煙裊裊的和平氣氛。


    從積靈川歸來的圍子人正在吃飯。負責夥食的人給他們揪了一大鍋稠乎乎的白水麵片。他們一人舀了一鐵碗,七人一群八人一堆地蹲在地上,專心致誌地朝嘴裏扒拉。正吃間宋進城一個噴嚏打出五朵金花。他麵前的人嚇了一跳,個個都抬起頭望他。宋進城把碗放到地上,一拍大腿給自己叫好,完了便唱:【噴嚏一個,家裏人睡了,


    噴嚏兩個,想你想急了,


    噴嚏三個,滿炕跳了。】


    這是圍子人的《噴嚏歌》,不知起於何年,始於哪月,反正也是老祖宗的遺產:從古到今,圍子村的男人們都在不斷地外出謀生,留下媳婦獨守空房,男人的牽腸掛肚就像腳下的道路一樣綿長。有人在半途上得了傷風感冒,噴嚏連天,為了寬慰自己,就說是家中媳婦想他了,而且想得死去活來、肚腸欲斷。別人覺得這說法不錯,便接受了過去。久而久之,便演繹成了一種鄉俗。那年,王仁厚第一次跟著張不三闖金場,離家三個月,均不見噴嚏出鼻,就以為媳婦沒惦記著他。他媳婦五官端正,麵皮天生白嫩,在圍子村的眾女人裏也算是個人物。他以此為自豪,但也時常提心弔膽,生怕那些穿窬之賊趁他不在,甜言蜜語地軟化了她的心。女人的心,誰也摸不透。聯想開去他便怒火中燒,沖天詈罵:「養了老公野了心,不念你男人在外是死是活了。欠打!」張不三耐著性子寬慰,說:「你媳婦就是我妹子,誰敢欺負,我迴去把他宰了。」王仁厚相信他的話,感激地直點頭。當然王仁厚更多的是慶幸,他媳婦和張不三是姑表親,不管張不三亂沾過多少女人,但和他媳婦卻一直保持著距離。那一次闖金場,王仁厚金子淘了才三錢,想媳婦卻想得平添了幾道皺紋,頭髮也白了幾千根。好不容易平平安安迴到家中,媳婦喜氣洋洋給他端水倒茶、揉麵做飯,他卻冷著麵孔一聲不吭,等吃了飯,便動鞭子動歪辣(一種用於家教的短棍),拷問媳婦家裏來了幾個野漢。女人淚流滿麵,一迭聲說:「沒有。」他自然不信:「沒有?那你為啥不想我?」「想了。白裏想到黑,黑裏想到白;想幹了眼淚想斷了腿。村口那條白生生的路不就是我踏長的麽?」王仁厚氣已消了大半,但依舊不相信,夜裏摟著媳婦細細盤問,拐彎抹角套她的話,套來套去套不著,便滿腹狐疑地問:「你說你想我了,那我為啥連一個噴嚏都沒打?」媳婦揣摸透了男人,知道這時已到她耍耍威風的火候,掰開他緊摟著自己的胳膊,用食指點著他的腦門兒:「是我叫你沒打麽?馬不跳槽怪驢子,老天爺沒給你打噴嚏的命。我就養了老公,養了十萬八千個。」說罷扭轉身去假裝賭氣不再理他。生死由命,連打噴嚏也要由命。他隻好唉聲嘆氣自認命苦,又急忙摟住她,在她肋巴骨上硌出癢癢來。她笑了,扇他一巴掌(當然不會是在臉上),掙脫他,忽地坐起:「誰知道你在外麵做了些啥,我也沒打噴嚏,我就不信你沒有打野雞。」王仁厚又一聲唉嘆,傷心地抹著眼淚,就要將那離家在外的坎坷光景、冷暖人生摘要發表,以便讓她明白去日苦多,自己一秒鍾也沒有享過福時,媳婦就一骨碌滾到了他懷裏。於是渾浴和光,真一味風清月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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