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尜尜屙不下,


    屙下一窩尕豬娃。】


    一聲一榔頭,十聲十榔頭,直敲得驢妹子一顆心在腔子裏活蹦亂跳,牽動出五髒六腑的難過來,擰開了龍頭的淚腺也直往外噴射那兩股鹹水兒。未及進屋,她那蒙住眼睛的袖子便早已濕漉漉的了。


    「別哭別哭,弄髒了衣裳沒啥換的了。」


    誰知道說這話的婆婆是好心還是壞心,浪聲浪氣的,提醒了驢妹子,也提醒了那些來看熱鬧的刁鑽婆娘們。她們眼仁骨碌碌轉,亮閃閃的目光錐子一樣地刺來,差點沒把這新娘子洞穿,就隻剩動手動腳裏裏外外翻個遍了。接著便是交頭接耳:「哎喲媽,你沒看見麽?衣扣、衣袋、衣袖全是鴛鴦。」偏偏這時驢妹子不再抹眼淚了,昂起頭,蔑視那些不斷飛升而起的閑言碎語。她甚至想講話,如同給一大幫鼻子上大辦粉條廠的娃娃們訓話那樣——這鞋這衣是她進城換來的(鄉裏人雖有布票但缺錢花,就隻好背著半口袋大豆去城裏走街串巷吆喝著換衣服穿)。換來的!不是偷來的!鴛鴦好,鴛鴦俏,比起你們這大窟窿小眼睛的破布衫,我這還是滌確良滌卡凡爾丁的三合一哩。自然,話未出口,她就被人一把拽進了房裏。


    然而,大事已經不妙。圍子人是寧養兩條黃狗,不要一頭大牲口。凡事總講配對兒,陰陽不能失調,山水不能移位,天地不能顛倒,高低遠近不可混同。可這新娘子,腳穿鴛鴦鞋,顏色新舊各異不說,鞋尖兒全都朝右拐。那衣服更是隻能對立而無法統一:左袖紅右袖藍,紅配藍,死討厭,不僅不好看,而且招人嫌。村子裏的議論很快多起來:黑星下凡,掃帚頭上帶著股陰風涼氣,災難就像垃圾,是一疙瘩一疙瘩連綿不絕的。驢妹子過門,一則克夫,次則斷後,三則亡家。心明眼亮、愛憎分明的圍子人,一眼就把這新娘子看穿了。


    驢妹子兩年不育,滿堂家麵臨斷子絕孫的危險,並且誰也不敢保證往後她會不會將別的災難降臨到這個平靜的家中。那些日子,滿堂家的房裏房外漸漸出現了一個隨時移動著的陰森森冷冰冰的角落。這角落由人心和人嘴組成,製造忌恨,散播風言風語,放射寒光冷氣。滿堂家的人,包括那個夜夜摟抱著驢妹子的男人,也已經覺得她拖在身後的那股晦氣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張牙舞爪。就在這時,驢妹子的公公病倒了,脘腹鼓脹,心口疼痛。再也忍耐不住了的婆婆撕爛臉麵,扯爛嗓子,站在當院望天謾罵,說是罵鬼:「看見了,看見了,掃帚星臨門了,黑老虎進家了,血口張開咬人了,鬼鬼鬼!白貓兒進了老鼠洞,出不來也進不去。好怪事兒哩!天到了地上,地到了天上,水往山上淌,風往心窩窩裏鑽。不是瘟豬來家,好端端的人咋就呻喚開了呢?」


    罵乏了進屋,坐到炕沿上,守著皺巴巴的細脖子支不起大腦袋的病人,唉聲嘆氣,嘆著嘆著又抹起了那永世抹不盡的眼淚:「命苦了天欺,人賤了狗欺。嗚嗚嗚,天欺狗欺都來了。犯了天條的老祖宗,你為啥要叫我們受這種苦哩!」


    這聲音將乞憐和詛咒、傷感和悲憤糾葛在一起,粘粘糊湖分不清主次來。在災難中生活的婆婆最拿手的便是這種五味混同的撒潑。那是一種所謂罵者無心、聽者有意的藝術,聰明人不難意會那豬那狗那白貓那黑虎指的是誰。驢妹子是聰明人,在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她知趣地離家出走了。石滿堂明明看見了卻裝作沒看見。第二天,他也沒有去那間麻眼阿爺留給她的破房子裏將她叫迴去。她恨就恨在石滿堂的這種舉動上。她對他能不能做一個可靠的丈夫漸漸絕望了。


    天旋地轉水倒流,一切都得重新開始。


    那日,隊長張不三來到驢妹子門上說:「你的工分算錯了,黑飯後來我房裏核對一下。」她去了,無法不去也無法不留在那裏過夜。她已是一個小媳婦,張不三對小媳婦是沒有什麽顧忌的,況且眼下她還是個失去了丈夫保護的小媳婦!再說,她想懷娃娃,想證明地裏不結瓜是沒有播進好種子的緣故。她盼兒盼空了心,想那張不三一定是個如狼似虎的角色,地中精氣、天上陽火全漩在他的血道道脈巷巷裏,雄種要是加身,瓜兒豆兒就會一嘟嚕一嘟嚕地結出來。她被張不三摟在懷裏,一摟就是幾晚上。好火色,她是生鐵疙瘩化成水,她是石頭塊塊融成泥。很長一段時間都被男人冷落著的驢妹子盼這火色燒身的願望不知不覺膨脹起來,與日俱增,不可挽迴。而對張不三來說,自從有了驢妹子,別的女人他就一概不沾了。如果她能給他懷上娃娃,他就想娶她。兩個人恩恩愛愛、纏纏綿綿好幾個月。村道上又有了一首專門為張不三助興的歌謠:【老公見酒,


    騷羊見柳,


    天上的嫦娥地上的妹子,


    你就是好酒你就是嫩柳。】


    而在滿堂家,老人的病日見好轉了。石滿堂想把媳婦接迴來,他母親一聽就嚇得直打哆嗦:「冤家!你想讓她剋死娘老子麽?插根尾巴她就是驢,你要跟她過,先把娘老子找個土坑埋掉。」


    他父親也說:「滿堂,你就死了心吧。驢妹子跟了張不三,那是老天有眼,給了她好福份。我們命苦家寒,草木百姓一窩窩,活到下一輩子也不敢去隊長碗裏搶肉咂湯。」


    石滿堂表麵上答應,背地裏還是去了。他來到張不三門上,說是來看看驢妹子。驢妹子沒讓他跨過門檻,悽惻地說:「滿堂,死了心吧,好好找個能生能養的女人過日子,我懷不上,永遠懷不上了。」說罷,她就進去將門從裏麵閂死了。石滿堂愣怔著立了好一會,才怏怏迴去。從此,枯寂與他有了緣分,命運的捉弄滋生了他對生活的冷漠和對別人的怨憤。他是人,人所應該具備的東西一樣也不缺包括那份黃金一樣沉重的感情。這感情隨著時間的流逝越積越厚,竟致於使他有了發誓不再婚娶、氣氣娘老子也氣氣自己的念頭。隻要父母一提起他的婚事,他就會大吵大嚷著給他們發一頓脾氣。他變得暴躁起來,似乎天下所有的人都欠了他的債,都傷了他的心。他想復仇,可又實在不明白該怎樣泄恨或者把怨怒發泄在哪裏。幾年過去了,張不三開始帶人闖金場,為了防止石滿堂侵犯他的權利,他將驢妹子也領走了。之後,他年年闖金場,年年帶著她。他雖然不想和她結婚,但已經到了離不開她的地步。她呢?似乎也沒想到過要離開他,至少在圍子村,她是沒有辦法不經過他的同意去做別人的名正言順的妻子的。張不三像一片幽深的海,淹沒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的選擇和企盼,也淹沒了她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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