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速之客


    徐府大門前,大伯徐文廣送走最後一批賓客,一臉疲憊地拂袖擦汗,自袖中取出一隻掛著銀色砝碼的“彈簧秤”看了一眼時辰,正要轉身。


    突然,燈火璀璨的夜,化作白晝。


    兩人騰雲駕霧,從天而降。


    左邊是一個身著灰色箭袖勁裝的中年人,鷹鼻褐發,氣質陰鬱。


    他身旁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瓜子臉,額頭朱紅一點;身著純白色披紗千葉裙,背著一柄寬過身體的芭蕉扇。


    背後烏黑長發過腰及臀,隻在背心中段簡單一束。


    褐發中年負手而立,退後半個身位。


    少女似乎十分困倦,上下眼皮打架,漆黑的瞳仁若隱若現;但她青蔥玉手卻捧著一隻紅皮葫蘆,葫蘆口中插著一根蠟黃色秸稈。


    小嘴瑉著秸稈,滋溜滋溜,喉嚨顫抖起伏。


    醇厚的酒香,頃刻就飄散極遠。


    徐文廣一愣,又仔細看了一眼兩人胸腹。


    修道人!


    心元本洲邁入“五行化凡、仙道近人”的新紀元之後,修道者號稱“與世同塵”,除非特殊情況,否則極少在凡人麵前展露神通。


    徐文廣合十行禮,謹慎的道:“二位先人有何指教?”


    所謂“先人”,在心元本洲並非亡故先父、先祖的意思,而是化用自“仙人”,是凡夫對於身份不明的修道人的籠統稱唿。


    “仙人”演變成“先人”,釋義也從“超越凡俗的神仙”變為“先行一步之人”。


    不再高高在上,隻是先行一步。


    這是從現今“大道玄晶”修道體係衍生出來的概念。


    褐發中年道:“鎮妖司,雪獅堂,神龍衛。”


    徐文廣一臉茫然。


    大晉仙朝既有一個“仙”字,自不是尋常世俗王朝。


    可以說外具國家之形式,實為踐行入世之道、直接統轄世間的超級宗門。


    鎮妖司、誅邪司、蕩寇司等“三司六院”,是超然於地方官製之上的核心機構,神秘非常。


    徐文廣聽說過鎮妖司,卻不明“雪獅堂”“神龍衛”是何方神聖。


    褐發中年也無意解釋,微微抬手躬身,介紹道:“這一位,是神都監察使。”


    徐文廣大驚。


    “神都監察使”五個字,卻是如雷貫耳!


    大晉仙朝世俗官製的部分,道、州、郡、縣依次四個等級,秩序井然。


    整個地方體係,規模繁巨,人員需求複雜。要說完全由修道人充任所有職司,並不現實。


    而且修為高下,和經綸世務之能力短長,也未必完全相關。


    故而整個地方體係之中,中上層官職固然以修道人為主;但許多有一技之長的凡夫,也往往廁身其間。


    官品高低與修為高下,甚至未必嚴格對應。


    譬如某一縣的縣令是七品境界,但是其上的郡守卻反而隻有八品,這樣的情形屢見不鮮。


    如此製度,雖有量才任用的好處,但是名分和實力不對等,必然也埋下隱患。


    所以有了“監察使”製度。


    每一道、州、郡、縣,都有唯一一位“監察使”,此人是由固定品級的修行者擔任。


    通常不理具體事務,隻是作為總負責。


    這個職位,是一地唯一正職。


    至於各個地區名義上的長官,刺史、太守、縣令等,都隻能算是大晉仙朝的“散官”。


    “神都”本名泰和仙城,名義上是一個城池,但實際上地域人口,不但遠非郡城可比,甚至遠超一州,而是類似於“道”的規模。


    作為大晉都城所在,地位更是位居“道”一級行政機構之首。


    所以眼前這少女,竟是大晉王朝地方大員中,排名第一的存在!


    徐文廣連忙再拜,惶恐道:“監察使大人蒞臨凡家,有何指教?”


    二進院中的徐家族人,以徐長陵、徐興國為首,此時一齊來到門外。


    聽清來人身份,眾人震動莫名,一齊合十禮拜。


    但大家也沒有過於畏懼——因為當今的“第六紀元”,修行者有獨特的行為準則,並不是上古時仙人視凡夫如螻蟻的年代。


    少女卻對眾人的拜見沒有任何反應,目光迷離,兀自小口啜飲。


    褐發中年輕咳一聲。


    少女這才迴過神來,目光落在徐文廣身上,聲音稚嫩而飄忽:“你侄兒死了。”


    其實少女的態度很嚴肅;但是結合她疑似未成年的柔脆嗓音,竟莫名呈現出仿佛幸災樂禍的味道。


    隨後,少女自袖中取出一張青黃色票據,隨意丟到徐文廣麵前,補充道:“這是撫恤金。”


    徐文廣臉色陡然蒼白,身軀不自覺一晃,扶著牆邊顫聲道:“監察使大人……這……從何說起?”


    少女杏眸圓睜,歪著頭一臉奇怪的道:“死的是侄兒,又不是兒子。沒必要反應這麽大吧?”


    褐發中年看了少女一眼,擦一擦額頭,大袖一揮,高聲道:“且入後室,一看便知。”


    二人進入大門。


    越過院內刻繪著“百工興作圖”的一丈寬照壁,進了二進院。


    庭院正中是一條一丈寬的黃木過道,兩側盆栽百合玉樹,黑色木牆上燈籠間雜而掛,屋梁上則是連成串的大紅繡球,一派喜氣洋洋。


    徐氏諸人,緊隨其後。


    褐發中年迴頭一望,補充前因後果:“徐振雲的新婚妻子,被妖族掉包頂替了。此時此刻,料想他必已無幸。”


    徐家眾人,全體神情恍惚,麵色慘白。


    此時,冉楚楚之父冉大洲,自內堂之中匆匆趕了出來。


    晴天霹靂轟在頭頂,他臉上血色瞬間盡失,身體仿佛失去了脊梁的支撐,瞬間佝僂下去,然後緩緩坐倒在地。


    如果這話出自普通人之口,作為徐振雲的親屬,必然當成惡言詛咒言辭斥責。


    但修道人的權威,讓人不得不接受;絕望無處可逃。


    入了後院,二人站在新房之前。


    褐發中年推開正門。


    兩人身體同向前一傾,虎軀(嬌軀)一震,瞳孔放大,表情凝固。


    室內一片狼藉,紅白之物飛濺。


    地上躺著一具被打爛的屍體,從四肢上的白毛和長長的尾巴可以看出,是冰眼貘妖族無疑!


    徐振雲卓然挺立,滿身血汙觸目驚心。


    一隻手扶著床架,微微失神,似乎一切都與他無關。


    刹那恍惚之後,褐發中年目光陡然銳利,高聲喝道:“大膽妖怪,奪舍之後不從速離去,還敢玩燈下黑的把戲?”


    伸出手指,虛空一點。


    一點光芒快速擴張,似慢實快。恍惚之間,整個房間已經被完全包裹,蒙上了一層蔚藍的色彩。


    極高明的結界神通,猶如顛倒乾坤。


    結界之內,隻有少女、褐發中年、徐振雲三人。


    徐氏族人,皆被隔絕在外。


    結界立下後,褐發中年定睛細望,神情忽然變得古怪,有些不自信的轉頭望向少女。


    少女神情認真了兩分,一抹認真一閃而逝,頃刻間又歸於朦朧。


    抿著秸稈的小嘴有些口齒不清:“是人,不是妖。”


    然後嘴角微抿,小聲嘀咕:“居然沒死……枉費了溫習許久的大慈大悲往生咒……”


    徐振雲和兩人大眼瞪小眼。


    褐發中年神情先是呆滯,然後大為驚奇:“徐振雲?你斬殺了妖修?”


    “今年年初,你剛剛晉升體術八段。當時在白石武館的八段戰考核中排名第三。”


    “當時評估,進階九段大約不成問題;但是能否成功從國朝大選之中突圍,隻是五五之數。”


    徐振雲一愣。


    這位“神龍使”對自己很了解啊……


    徐振雲感知能力大大增強,而且剛剛精神處於放空的狀態,聽覺也更加敏銳。早已聽到外麵對話,知道來者的身份。


    褐發中年低聲自語:“如此脫胎換骨的提升,如非有極大機緣、非常造化,不能成就……”


    “精進院的那幫術士都是飯桶……原來妖族的判斷才是對的,是十六年時限法……”


    驀然間,他目光閃亮,十分自然的上前兩步,語氣親切:“我叫梁宏博。”


    旋即咧嘴一笑,一臉自來熟的補充道:“你可以叫我老梁。”


    徐振雲臉上表現出受寵若驚的神情,腳下卻後退兩步,謹慎的答道:“不敢當。神龍使大人太客氣了。”


    這樣套近乎?


    事出反常必有妖!


    梁宏博臉上浮現出一絲傷感:“徐振雲,你知道嗎?大晉一直關注著你。”


    “如今你入道有望,你父親在天有靈,也當瞑目了。”


    徐振雲順勢反問道:“神龍使大人認識我父親?”


    梁宏博一撫下頜,露出一個緬懷故人的表情,慨然點頭道:“那是自然——你父親徐奉誌,是在大晉仙朝留下深刻印記的人物。”


    徐振雲思緒飛轉,推敲對方來意。


    梁宏博又走近兩步,與徐振雲在不到二尺的距離對視,一字一句的道:“你知道嗎?大晉從來沒有忘記你!”


    “不過,倘若你未能入道,一切關心隻得放在暗處;但你一旦踏入修行之路——當年因果今日續,遊子歸家正當時。”


    “振雲賢侄,你受苦了!”


    說到動情處,梁宏博眼角晶瑩閃爍,像是一位老父親和失蹤十八年的兒子久別重逢……


    梁宏博鳩麵鷹鼻的長相,和現在的表情結合,形成詭異的反差。


    但徐振雲不但不覺得好笑,反而渾身雞皮疙瘩浮起來。


    一位明顯品階不低的修道者,這樣浮誇的表演,怎麽有黃鼠狼給雞拜年的味道呢?


    梁宏博猛地一掌拍在徐振雲肩膀上,幾乎令徐振雲一個趔趄坐倒:“振雲賢侄。”


    “今年九月之後,可曾遇到了什麽……靈異的事?”


    “有事千萬不要藏在心裏——要相信大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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