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能看出來,這千裏駒跟桓玄的感情非比尋常,於是很自然地衝著他微微一笑:“桓將軍,危難之時援手,夜雪終身難忘。”


    “別那麽說,這件事情總算是成全了我,你們不知道,我帶著我那班兄弟,將秦軍打的好像灰孫子一樣,若不是征討大元帥不許我再向北推進,我非打到長安去不可!”桓玄臉上表現出的那種躍躍欲試的感覺,就好像是新婚不久的男人娶到了自己最愛的女人做新娘。


    司馬道子麵上勉強敷衍著:“行了,夜雪也乏了,我們進去休息吧。”說著拉著夜雪就向王府大門中走去。


    夜雪一頓,趕忙從他懷裏鑽出來,向王娟一躬身:“王妃,咱們迴去吧。”


    王娟在僵直的動作中慢慢複蘇過來,怔怔望向夜雪,雙目充盈著水光:“好,”說著,在夜雪的攙扶下,隨著司馬道子走進了琅琊王府。王府上上下下沸騰了,好像是慶賀什麽特殊的節日一樣。


    隨後,皇帝司馬曜的聖旨也來了,命黃門持持節齎冊寶冊封夜雪為琅琊王府的側妃,將側妃銅印交割了過來。顯然,這是司馬道子的這位皇兄伸過來講和的一隻手,司馬道子必須再握迴去。


    於是,王府舉辦了一場巨大的慶功宴,主要是慶賀淝水之戰的勝利,天曉得有多少人是真正參加了淝水之戰的,止一個詞能形容:熱鬧。自然,司馬道子的這次宴會,是辦給皇兄看的,他皇兄司馬曜是必須出席的。


    夜雪以一位側妃的身份,陪在司馬道子身邊。她的出席,多多少少讓建康城這些以風流自居的名士對司馬道子有了些許改觀。


    許久未見地張月伶很賣力地討好著夜雪,夜雪明白她心中所想。於是在曲目中安排了陽春曲,讓她獻舞《飛天》。小幽卻很不高興地嘟囔:“這個家夥,您不在就跑去找王妃,現下迴來了,您又讓她去露臉……”


    宴會一開始。司馬曜都沒什麽興致,一雙渾濁的眼睛依舊是往夜雪身上瞟來瞟去的,司馬道子幾次即將發作,都被夜雪按住了。即席的王國寶看得真切,有些唯恐天下不亂地提議到:“側妃既然封了側妃,怎麽也要感謝一下聖上恩典,不如側妃獻舞一曲,給大家助興如何?”


    此話一出,司馬曜那死氣沉沉的眼睛裏果然放出光彩。對王國寶看過去,大有嘉許之意。


    夜雪卻不慌不忙地鼓掌三聲。


    樂聲起。屏風內一個修長曼妙地身影擺動起來。在做所有人都被這感覺吸引住了。大家屏住唿吸。期望能夠等屏風撤掉。顯出這位舞姬地真麵目。所有注意力都集中青紗屏風內。包括司馬曜。夜雪推了推司馬道子。指著他皇兄。似有深意地暗示了一下。


    司馬道子心中明了。略點了一下頭。繼續觀舞。


    張月伶繞開青紗屏風。動作嫻熟地舞著飛天。但是在司馬道子看來。她地舞和夜雪。絕不一樣。那種姿態。那樣地神情甚至動作。她舞地不過是一個凡人。他低聲對夜雪笑道:“我怎麽看月伶都像是一個想飛天地凡間女子。而怎麽看怎麽覺得我地夜雪。就是天上地仙女。”


    “別不正經。”夜雪輕聲說了句。用下巴暗示了一下司馬曜。


    司馬曜並未注意到兩人地小動作。而是呆呆傻傻地看著月伶。


    一曲罷了,龍顏大悅,幹了杯酒,抹了抹嘴巴,司馬曜扶著酒案對說道:“飛天舞果然名不虛傳,驚為天人啊,驚為天人!”說罷,幹巴巴地鼓了幾掌,宴上群臣跟風也似地掌聲雷動。


    夜雪站起身。說道:“聖上。這是臣妾教出來的徒弟,初學飛天舞。讓您見笑了。”


    司馬曜的眼光就沒離開過月伶,一擺手:“罷了,夜雪側妃有什麽要求,全且提出來吧,朕一定滿足。”


    “臣妾希望,皇上能恢複謝相地丞相官職,對謝家的有功之臣進行封賞。“哦,這個麽?當然要封賞了!王弟,朕不勝酒力,有些善後的事情,”司馬曜並未正麵迴答夜雪的要求,而是眼睛望著月伶,眯成了一條縫,對司馬道子說道,“你就幫朕料理好,料理好送進宮來就行了。”說罷,離開了琅琊王府。


    司馬道子剛要吩咐人將月伶送進宮,忽然,有一隻手拉住了他。眼神裏充滿了責備和期待。


    “夜雪?什麽事?”


    夜雪搖搖頭,示意不要把月伶送進宮。


    月伶注意到了夜雪對司馬道子做的小動作,雖然還是安安靜靜地退了下去,卻還是迴到了棲雪堂,大哭大鬧。


    宴散了,夜雪迴到房間,靜靜地看著哭鬧不止的徒弟。淡淡地說了句:“你是不是就認為做個普通的宮女就行了?”


    張月伶立刻止住了哭聲,用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看著她,眼神中充滿期待。


    “皇宮裏有很多明槍暗箭,你怕不怕?”


    張月伶立刻堅定地搖了搖頭。


    夜雪笑了:“我明白了……”說著,走出門去。


    雖然司馬曜沒有正麵迴答她的要求,但是第二日,便轉托司馬道子帶來聖旨,聖旨說明,帶著側妃去謝府宣旨,另外也使側妃有省親之意。本是無上地恩典,夜雪卻覺得司馬道子滿麵愁容。


    坐在向謝府去的車馬上,夜雪挨緊司馬道子,說道:“王爺,別再介意以前的事情了,我其實已經把它忘了。”


    司馬道子嘴上什麽也不說,但是表情卻一發沉重起來。


    到了謝府,大家都很樂見這位昔日的舞姬成了堂堂琅琊王府的側妃,尤其是謝奕,自小看著夜雪長大,如今她能有個好歸宿,自然是最開心的。


    謝安卻看起來並不高興,但是表麵上也沒什麽不高興。他平靜地對司馬道子說道:“請王爺宣讀聖旨吧。”


    謝家一幹眾人跪倒在地。


    “淝水一戰,謝玄謝石敗符堅百萬軍隊,謝安運籌帷幄,朕深感欣慰,著司馬道子代朕封賞,謝安進太子太保,謝玄進會稽內史……”聖旨足足讀了有一盞茶的時間,就連謝家在繈褓之內的孩子都有爵位。夜雪覺得她帶來的這是無上地褒獎,但她看到,謝安的臉上卻越來越低沉。


    宣罷了聖旨,本來沸騰著的謝家庭院裏靜寂無聲。


    “胡兒,末兒,”謝安似乎癱軟了身體,自己竟掙紮著站不起來了,他叫著謝朗和謝川的小名,說道“扶我叩謝皇恩吧!”


    兩個青年都緊緊閉著嘴,表情嚴肅。扶著自己的叔父,向著顯陽宮的方向拜了三拜,老淚縱橫,揮了揮手,蹣跚著引著自己的子侄們向內堂走去。


    “大老爺,大老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夜雪追了上去。


    謝奕頓足:“唉,真個是卸磨殺驢了,全是虛銜,我們謝家算是徹底被奪了兵權!”


    夜雪倒吸了一口冷氣,她明白,在這個門閥互相傾軋的年代,這代表著什麽。她迴頭看了一眼司馬道子,眼中偷出深深地埋怨,為何,為何讓她如此高興的來,卻背負罪惡地迴。


    馬車搖搖晃晃,兩人相對,靜寂無聲。


    當晚,夜雪收拾包袱,跟小幽搬迴了“靜齋”。司馬道子遠遠望著她地身影,內心掙紮著,他沒法不借單純的夜雪演這出戲,要知道,這還隻是皇兄收迴皇權地第一步。


    夜雪默默地從以前靜齋的房間裏掌上燈,對小幽笑笑:“看,我們又迴到這裏了。”


    小幽有些摸不到頭腦:“姐姐,為什麽?”


    夜雪有些惆悵:“你不懂,我也不懂,為什麽偌大的一個家族,說沒落就要沒落掉呢?而且他們是立下了汗馬功勞的。”


    “姐姐,朝堂上的事情本就匪夷所思,不要想了,這跟你有什麽關係呢?”


    “謝家,謝家其實就跟我的娘家是一樣的,大老爺從小把我收養了來,請人教我學舞,學識字,學音樂,學茶道,三老爺經常帶我四處見識高人雅士,他們從來沒把我當做普通舞姬去看,”夜雪愁容滿懷地說,“可是現在,我卻害了他們。”


    “害了他們?”


    “嗯,”夜雪繼續說道,“你知道麽,今天王爺給的官銜都是虛銜,實際上,把謝家多年來在軍中積攢的基礎連根拔起,竟然是這樣不費吹灰之力,還是王爺親手做的,我實在接受不了。”


    小幽略略沉思著:“以前嬋小姐常常說過一句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許王爺不是自願的。”


    “會嘛?”夜雪忽然覺得,自己是有些不冷靜,去時的車上,司馬道子的感覺,確實不對。她推開門,向棲雪堂走去,她有這個自信,此時,司馬道子必會在棲雪堂的書房裏。


    但是,她料錯了。書房裏空無一人,就連王爺的貼身小廝都不見了,她有些失落,心裏好像是丟了一件什麽重要的東西,卻又找尋不得。


    夜雪頹自走迴靜齋,推開門,輕喚了一聲:“小幽,我們睡吧。”


    隻聽房中“唔”了一聲,那聲音分明不是小幽。


    但是,她料錯了。書房裏空無一人,就連王爺的貼身小廝都不見了,她有些失落,心裏好像是丟了一件什麽重要的東西,卻又找尋不得。


    夜雪頹自走迴靜齋,推開門,輕喚了一聲:“小幽,我們睡吧。”


    隻聽房中“唔”了一聲,那聲音分明不是小幽。


    “誰?”夜雪掌亮了燈,一個孩子般的笑容從黑暗中冒出來,對著她說道:“小幽不在,我們睡吧。”


    “王爺……”夜雪歎了口氣,“我有些事情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別想了,那些都不是你能夠左右的,”司馬道子也歎了口氣,“我做過就要承認,我是不應當將謝家完全架空起來,對不起忠臣,但是要知道謝家功高蓋主,有兵權在他們手中,終究是禍。”


    夜雪充滿疑問地看著司馬道子。


    “當時我跟謝相爭執,謝相說要辭官的時候,滿朝文武無一不跪求皇上挽留謝相,他們究竟跪的是誰?我皇兄的人品德行,你是見過的,你猜,這樣的情況,他還能忍受多少次呢?”司馬道子目光銳利地掃了過來,刺得夜雪有些心痛,他拉住夜雪的手,“這些事情,你根本理解不來的,別任性了,我們迴棲雪堂吧。”


    夜雪搖搖頭:“我喜歡這裏,這裏很像我們在幸福村的家幸福村,家……


    提到這兩個次,他們不約而同地笑了。


    “剛剛皇兄把我招了去,問,什麽時候才能把月伶送進宮?”


    夜雪聽他提到這件事情。便正色說道:“月伶進宮不能那麽不清不楚地。皇上如果喜歡月伶。就應當像個正式地方法堂堂正正地接進去。”


    “可是。一個賤級女子。怎麽能?皇兄又不像我那麽任性。不可能再出來第二個夜雪了!”


    “嗯。宮中不是有教習舞蹈地女官麽?”夜雪輕笑。


    “哈。我地夜雪果然是冰雪聰明。”


    第二天早上。司馬道子果然上表奏請皇帝拜張月伶為皇宮裏地教習女官。散了朝便要將人送進宮去。張月伶歡歡喜喜地上了車。又是哭。又是笑。出奇地是。連近日足不出戶地王妃都來給她送行。


    夜雪望著月伶遠去地車馬。禁不住想:這樣靈巧地小姑娘。一定能抓住機會。飛上枝頭地。這時候她看到王妃地表情似笑非笑。默默地看著自己。感到有些差異。問:“王妃娘娘。夜雪有什麽不妥麽?”


    王妃搖搖頭,隻是悠悠歎息:“我笑的是謝家,謝家間接培養出了一顆。能令江山易主,傾國傾城的毒藥!一夕之間被抽奪兵權,真的不冤枉。”夜雪本來高高興興的心思,被她這樣一說,全然晦暗起來,心裏暗暗祈禱,月伶能從旁勸諫皇上,就算不能勸諫,好歹也不要做妲己褒姒之類地角色。她暗暗地埋怨自己,為何隻是教了舞蹈,卻沒教別的!


    司馬道子從一旁聽了,忙替夜雪解圍:“謝家不讓出地方,你們家族哪裏能夠一下子拿到三個州的刺史?”


    王妃輕蔑一笑:“三個州的刺史跟我的青春,哪個更加重要一些呢?我畢竟不是王嬋。”她長歎著,一步步邁迴自己的院子,那身影,疏落冷清。


    天氣轉秋。宮裏傳來消息,說張教習已經被皇上封為美人了,司馬道子輕嘲了一句:“果然是皇恩浩蕩。”


    夜雪答應跟司馬道子一起去為張美人慶賀。這是夜雪第二次來到皇城,顯陽宮。周圍的人們幾乎都拿她當做了正經的王妃,到讓夜雪覺得自己像是偷了別人東西一般。


    席間,張美人甚是活躍,她向夜雪不斷地敬酒,雖說嘴上是要感謝夜雪的教導之恩,夜雪卻能看出來深深隱藏於她內心地不安。倒像要將她自己灌醉。


    “美人。來喂朕喝一口,”司馬曜那渾濁的眼睛湊到張月伶懷裏。臥著、賴著,甚是無狀,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真醉,還是借醉裝瘋。張月伶反倒不以為意,用酒杯不無憐惜地送入司馬曜的口中,然後得意洋洋地抬頭看著司馬道子和夜雪:“現在地皇上,有時候完全跟小孩子一樣。”


    司馬曜臥在她懷中,手開始不規矩起來:“美人……”


    看著他癡迷的樣子,張月伶好像已經麻木了,並未做過多的迴應,任由他猥褻著自己,而她自己,就一直在喝酒,正如夜雪看到的那樣,她想將自己灌醉。


    “月伶,少喝點吧,”夜雪勸她,“酒是很傷身體的東西。”


    張美人那雙仿佛會說話的那眼睛淒絕,豔絕地看過來,頹然對夜雪一笑:“側妃娘娘,本宮曉得,本宮自有分寸。”說罷,仰頭,一飲而盡。


    司馬曜拍著巴掌,開始將手臂環上張月伶的脖頸。


    張月伶依舊是滿麵春風地對著司馬曜,任由著皇帝作為,她端起酒杯,含在嘴裏一口酒,對著司馬曜喂了下去,兩人口舌交纏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司馬曜甜蜜地吞下美人的酒,懶洋洋地在美人懷裏伸了一個懶腰。


    張月伶低聲對司馬曜耳語著什麽,隻聽皇帝一派大腿,“謔”地笑出聲響,醉眼熏熏地看著司馬道子,說道:“哈哈,你個風流情種,怎麽單單你就能想到這麽喂藥呢?”


    “皇兄,夜雪當時根本灌不下藥去,臣弟這是沒辦法地辦法,跟風流不風流無關。”


    “唉,真沒意思,敢做不敢當,”司馬曜往自己嘴裏灌了一口酒,勾著張美人的脖子,開始嘴對嘴地喂過來,喂過去。


    司馬道子有些看不下去了,輕哼了一聲:“皇兄,究竟是請我們做客來喝酒,還是讓我們看戲來的?”


    司馬曜忙撤開手。轉過頭來,幹笑了兩聲:“王弟,美人在側,太過誘人,你又何必如此古板,”他轉頭看向夜雪。“想你乃是大晉開國以來最荒唐的王爺,何時變得跟那些老古板一樣呢?”


    “我的荒唐又怎及皇兄你的萬一呢?”司馬道子說完之後,悶聲不吭。


    此時,張美人嬌嗔道:“王爺,這裏是皇宮,您以為這裏還是您的王府嘛?”


    夜雪訝異於她本來認為單純可愛的月伶竟會這樣說話,便轉頭向月伶說道:“張娘娘,您醉了。”


    “我沒有,”張月伶一挑眉毛。“側妃娘娘,您雖是本宮的恩師,但終歸君是君。臣是臣,日後在這宮裏隻有皇上地張美人,沒有您地徒弟張月伶了,月伶真是最後一次受您的教訓。”


    話裏含著的狂妄和尖峰,讓夜雪不寒而栗。


    司馬曜拍著手說道:“王弟,你聽到沒有,君是君,臣是臣,朕的張美人有沒有點母儀天下的味道?”


    “母儀天下?”司馬道子和夜雪被這個詞驚呆了。


    “隻要張美人能生一位小皇子出來。朕便要封她做皇後!”


    “皇後?”兩人又一次驚詫不已。


    “皇兄!”司馬道子搶著說道,“茲事體大,恐怕……”


    “怕什麽?”司馬曜指著夜雪說道,“你能封一個賤籍女子做側妃,朕怎麽就不能封朕的張美人做皇後啦,真是少見多怪,更何況你我地母親,隻是個洗衣的昆侖而已!”


    司馬道子“唰”一聲站起來,臉色陡然一變:“母後雖然出身卑微。卻有大德,當年,外臣三番兩次地逼宮,母後護著我們,帶著我們,你當時僅有1歲,小妹還沒有斷奶,試問,你這位張美人能不能做到這點?”


    說起這件事情。司馬曜地臉陰沉了下來。將手中的酒杯“啪”地拍在桌子上,目光透出可怕地仇恨:“一筆一筆的債。朕永生不忘,所以,現在才要慢慢剪除這些門閥,朕不要朕的子孫們也要受製於他們。”


    大殿裏渺無聲息,隻有司馬曜連連給自己的灌了幾杯酒,咽下喉嚨地聲音,才飲了四五杯,他便故態複萌,手向著張月伶的衣下摸去。張月伶起初有些不好意思,但見司馬道子和夜雪都低頭不語,便也半推半就地靠到司馬曜身邊,吃吃地笑起來了。


    酒宴過後,張月伶看著夜雪,多多少少還是帶了一些依戀,但是這樣的眼光旋即被她那種目空一切地傲氣所取代:“側妃娘娘,本宮有個不情之請。”


    “張美人請說。”


    “側妃的貼身小婢小幽,在本宮閨閣中甚為交好,希望側妃能將她送進宮來陪我。”


    夜雪有些為難:“小幽跟我如親姐妹一般,這事情……”


    “怎麽?側妃是瞧不起本宮,不配使喚一個側妃的貼身丫頭麽?”


    “不,不是的!”夜雪隻能默許,她不明白,當日為了一件衣服害怕責打的膽小、單純的少女到哪兒去了?


    拜別了張美人,夜雪扶著微醉的司馬道子向禁宮之外走去。司馬道子走路動搖西晃,甚至夜雪有時候覺得他是故意為之。


    “你看到那廝看你的眼神了吧?你看到他當著我們的麵就把手伸到了張美人地衣服裏了吧?”司馬道子咆哮著,他發了狂地伸出腳去踹著四周的樹木,仿佛要將一切擋在身前的東西全部踢倒,嘴裏不停念叨著,“皇帝,這就是皇帝,你看到了吧,這就是皇帝,”仿佛他麵前的灌木個個都化身做了司馬曜,向他貪婪而猙獰地笑著。


    “皇帝,狗屁的皇帝。”


    “王爺……”夜雪從身後一把抱住他,緊緊地,像是哄孩子一樣,“你不是王爺,你才是皇帝,你是天,你是我一個人的皇帝,你是我一個人的天。”


    聽她說到這裏,司馬道子癡癡地笑了,像是孩子一樣用食指堵在夜雪的嘴上,“噓,別給皇帝聽到,給他聽到,他要殺你的頭的,他要立威的,他要立威的……他居然還有尊嚴……”他是真的醉了,一低頭就開始吐個不停。


    皇帝,原來這個皇帝還有尊嚴可言,夜雪甚至覺得,這樣的皇帝,實在還不如她道聽途說出來那個敗兵的符堅。堂堂漢室正統的晉帝,居然還不如一個氐胡皇帝,這說出來,誰會信呢?


    “張月伶如果入主六宮,大晉就要亂了!司馬氏就要亡了!”


    “她不會的!”忽然,夜雪冒出一句。


    “夜雪,”司馬道子的神情忽然清醒起來,本來,借酒裝瘋這是司馬氏一族血液中生就的習性,他聽到了必須知道的事情,便即清醒,像是黑暗中見到了一絲希望,“夜雪,為什麽不會。”


    “月伶不可能有孩子。”


    “為什麽?”


    “因為這裏,”夜雪用手將司馬道子的手移動到了她的肚臍處,“王爺,你摸,這裏有什麽?”


    “是……是丸藥,你不是跟我說,這是你們舞姬保持體香的丸藥麽?”


    夜雪點點頭:“月伶也有。也是自小就用地。”


    “這丸藥?”司馬道子好像感到一絲恐懼。睜大眼睛問。“你是不是也?”


    夜雪再點點頭:“這丸藥是以大量麝香配製。舞姬從小就要塞入肚臍當中。久而久之。藥毒侵入經脈。根本不可能有孩子。”


    “為什麽?”司馬道子地眼睛更加血紅了。“為什麽?你知道我多想跟你有個孩子。可是你為什麽現如今才告訴我?”


    夜雪垂下頭:“本來。臣妾是想這輩子都不告訴您地。”


    “一輩子?”司馬道子直愣愣看著夜雪。“那為何現在要說?你就騙我一輩子。難道不好麽?”


    “為了讓您安心。”


    好像離宮外的路越來越遠,兩個人好像走不出這顯陽宮的夜色。司馬道子癲狂地發泄著憤慨。他不明白,老天爺為何連他最後一點希望都要奪走。


    夜雪冷靜地看著他,等他徹底聲嘶力竭地時候,一把將他緊緊抱住,悄聲說道:“王爺,這個世界上,隻有我們兩個人……就夠了!”


    夜色裏,她看不到司馬道子的眼角,淌下的淚珠。


    這天夜裏。夜雪枕在司馬道子的懷中徹夜未眠。她很清楚這個男人一次又一次地為她放棄,一次又一次地降低著自己地要求。而自己,卻是那樣的自私。也許是因為太清醒。她能聽到司馬道子鏗鏘的心跳聲,她輕輕撫摸著司馬道子的胸口,親昵地喃喃自語:“王爺,你為夜雪做了那麽多,到底夜雪究竟能為你做些什麽呢?”


    窗外的似乎傳來小幽的抽噎聲,小幽不願離開,但是不得不離開,小幽離開後,這個諾大地庭院裏便好像隻剩下她一個人了。不,還有王爺,那個她生命中最愛她和她最愛的人。


    這天清晨,夜雪又不得不送走了小幽,小幽哭哭啼啼不願離開,但是張美人的金口一開,話是無法收迴的。夜雪叮囑著小幽有空要多勸勸張美人收斂行止,多做對大晉江山有益的事情,但她心裏很清楚。小幽人微言輕,張月伶根本不會在意。


    望著車馬載小幽絕塵而去,夜雪覺得諾大的琅琊王府,自己變得越來越孤單了。迴到棲雪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來拜訪了夜雪,她站在梅花樹下,依舊跳著,笑著,用手指去觸那隻金絲牡丹的宮花。幾次失敗之後。迴眸一笑。細長斜挑的眉目像小狐狸般一笑。


    “嬋小姐,別來無恙?”


    “側妃娘娘清減了。”王嬋這次看起來比任何時候笑地都燦爛,神情都清爽,“今天我向堂妹辭行,順路來看看你。”


    夜雪不無調侃地說:“王妃的院子是在大東頭,棲雪堂是在大西邊,而王府大門是在南麵,這路順的可真遠。”


    “想你了,怕以後就見不到了,”王嬋拉住夜雪地雙手,眼神一下子變得非常凝重,“我要走了,離開烏衣巷,離開建康城,離開大晉,去過我們自己的生活。”


    “你們?”夜雪隱隱感到了什麽,“是桓將軍?”


    “對,是阿玄,悄悄告訴你,我已經安排好了,隻要阿玄肯為我放棄一些東西,我就能讓他得到更多,”王嬋衝她一眨眼睛,“這話我隻對你說了,千萬不要告訴旁人。”


    “怎麽?為何要告訴我?”


    “第一,我想試探一下玄是不是真的愛我,第二,雖然我們認識時間不是很長,但是我在心裏已經把你引為好友了。當然,如果不是堂妹的關係,可能我們會是很要好的朋友,”王嬋的話今天特別的多,她的心情也奇好,像是放下了一身的負擔。


    “我聽說你四弟放了荊州刺史?還有你堂弟王恭,放了青州刺史?”


    王嬋心滿意足地點點頭:“這就夠了,雖然兄長不成器,但是有他們兩個,我們太原王氏便不可能被擊垮了,畢竟亂世之中,兵權才是王道。”


    夜雪笑著搖搖頭:“聽不懂。”


    王嬋斜瞟了一眼:“所以才會幫你當朋友,你地心裏最幹淨。”


    夜雪忽然想到昨日桓玄與司馬道子的對話,展開的眉頭忽然皺了起來,躊躇半天,不知道是否應當告訴王嬋。


    “側妃娘娘,怎麽?想到了我往日對你的惡行了麽?”


    夜雪心裏有些掙紮,是否該給她澆下這一盆冷水?於是對她說:“如果,我說如果,桓將軍不願跟嬋小姐去浪跡天涯呢?”


    王嬋的眼睛裏忽然閃過一道鋒利的光芒:“那,他會同時失去兩件他最想要得到的東西。”


    “最想要得到的東西?”夜雪其實還是不懂她這種打啞謎的說話方式。不過為她高興總是對地,相愛的人能夠長相廝守,這無疑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請我吃碗湯餅吧,我帶你出府去看看,”王嬋興衝衝地提議。


    “請你?我哪兒來的錢?”夜雪攤攤手,她所有的東西都是王爺賞賜的。自己沒想到地司馬道子也都替他想到了,她何來錢之一說。


    “那好,我請你……”王嬋的爽氣是那種隨心隨性的,但是陰騭起來,又讓人那麽生畏,雖然她聲稱把夜雪當做好友,夜雪還是沒法放下戒心。夜雪在王府內本就不愛穿華服,也沒更衣,穿著日常地衣著便跟著王嬋走出琅琊王府。


    街上地人無不驚詫這兩種美。一種婉約動人,一種英姿勃發。夜雪有些避諱這人們的眼光,而王嬋則不是。在夜雪看來,她非常享受。王嬋帶夜雪來吃湯餅地地方,是一間不大的地方,臨著街,能看過往的車水馬龍。


    要了兩碗湯餅,夜雪挨著王嬋坐下卻不知道應當對她說什麽。


    “第一次出府吧?”王嬋看著夜雪。


    夜雪點頭,她明白,自己表現地很緊張。


    “不用緊張,建康城。其實是一個好地方。”王嬋說話的時候似乎有些依戀,旋即轉過頭,看著夜雪,“我好羨慕你,可以不用想那麽多,做那麽多,隻要踏踏實實的去愛一個人,那就好了。”


    夜雪笑笑:“嬋小姐拿我做好友,一定是因為。夜雪是一個您能夠一眼看透地女人,對麽?”


    王嬋似乎很讚同她的說法,眼中閃爍著一泓水波:“不僅如此,你跟我很像,都不會輕易動情,但是一旦動情就不能自拔,所以,我引你為知己。”


    “那,我們的男人呢?”夜雪很想知道。


    “司馬氏一族。就沒有一個男人不是表裏不一的。”王嬋冷笑,“桓家男人就沒有一個不生野心的!”她話裏


    湯餅端了過來。小二熱情地遞過來兩雙竹箸。王嬋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夜雪本就對湯餅沒多大興趣,加上第一次上街,忍不住尋找周圍好奇的事物。恰巧身邊有算命先生經過,見夜雪也在好奇地望著他,便舉著幡走過來。


    “這位夫人本是紅顏夭折的命數,誰知中途破相,於是大富大貴,可惜時運不濟,若能再逃一劫,定然後福無憂,”他把一雙油滑的手伸到夜雪麵前,“夫人若肯打點幾個賞錢,鄙人教個度劫的法子!”


    夜雪正對著他好奇地打量,卻見王嬋用筷子頭一把將相士地手隔開:“喂,看相的,不如你給本大小姐也看看,說得好一起打賞。”


    “這個……”算命的臉色微變,上下打量著王嬋,沉思不語。


    “說說,有什麽不好說的?”


    “恕小人之言,姑娘的相貌本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隻可惜,一生諸多算計,折福夭壽,若姑娘能安心天命,做到順其自然,或許……”相士不敢再往下說,幾次欲言又止。


    夜雪見王嬋並不惱怒,卻喜滋滋地衝著相士說道:“我也曾接觸過一些術書,自己看來,卻不是你那麽說的。”


    相士突然神情緊張,扯了幡迴頭便跑,還扔下一句話:“卦金我不要了,姑娘擅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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