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春三十四年末,北魏百姓的日子越發好。


    對百姓來說吃好喝好,家人平安在身側就是最好的日子,如今的陛下也成了他們最感謝的人,家家戶戶都供了他的畫像時不時拜一拜。


    而重光寺也絡繹不絕,上門禮佛的百姓越來越多。


    當然,有那麽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於人也。


    “了悟師父,過不久就是新歲了,我家中還有剩餘布頭,多做了一雙鞋還算暖和,你拿去穿吧。”


    一雙深色的棉布鞋遞過來,了悟隻是掃了一眼便看出其針腳細密,絕非是多做的水準,但就算不是,他也不會收的。


    他後退一步,左手豎掌持在胸前緩緩鞠躬行了一禮,聲音溫潤如清淩淩的潭水,“施主客氣了,了悟不能收。”


    “為何不能收?”一聽他拒絕,小姑娘著急了,她生得眉眼清秀,水靈的杏眼滿是焦急,“了悟師父,我打聽過了…”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小姑娘漲紅了臉,握著緊了那一雙棉布鞋從中汲取到了勇氣,才一口氣說了出來。


    “他們說重光寺的僧人是能還俗的…”


    聞言,了悟抬起頭來,骨相清雋,眉眼不染塵埃,他靜靜地看著對麵的施主,身上穿著洗得發白的舊僧服。


    重光寺裏種了很多菩提樹,他站在參天的菩提樹下,盡管青絲不在,也如同謫仙下凡,竟與這菩提分外融合。


    他又施了一禮,“重光寺的僧人自然能還俗。”不等姑娘眼中亮起希望,他便說道,“但小僧並無此意。”


    紅暈從小姑娘臉上散去,她白著臉,那雙棉布鞋也揉出了褶子,“為什麽…”


    “了悟師父,我,我傾慕於你…是我哪裏不好嗎?”


    “並非如此,施主自是好的。”他溫潤道,“是小僧不好,小僧隻是一介僧人配不上施主,此生隻願皈依佛祖。”


    小姑娘眼中淚眼漣漣,了悟也隻是道,“聽聞施主家中已為施主尋好了親事,還望施主喜得良緣。”


    心上人這麽說,小姑娘再也忍受不了,擦著眼淚跑了。


    她走了,躲在一邊身子都快僵了的小彌僧終於跑了出來。


    他個頭還小,至多不過七八歲的樣子,穿著不太合身的僧服。


    一出來便探頭看了看那姑娘的背影,笑嘻嘻地對著了悟笑,“師兄,好生無情,我瞧小桃姑娘很是喜歡你呢。”


    小桃的家就在離重光寺不遠的鎮上,自見了了悟師兄一麵便日日來瞧他。


    可惜師兄是不開竅的。


    了悟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莫要胡說誤了施主的清白。”


    小彌僧人小鬼大嘻嘻一笑,“師兄六根清淨,我就做不到。”


    他是被撿來的,當初璟帝與如今的陛下開戰,戰火連天死傷無數,苦得倒是他們百姓。


    小彌僧的家中隻剩下一位大哥,後璟帝拉了不少青壯年,大哥也被走了,沒多久就傳來了死訊,得到的撫恤金朝廷也沒發。


    他求路無門,為了活下去便做了乞丐,後來就撿到了重光寺。


    前幾年戰火連天,寺廟都不太景氣,重光寺也窮得叮當響,好在有個飯吃還能活就好。


    他也生性樂觀並不為過去所煩惱與後來的了悟相處的極好,按著年歲便喊了師兄。


    知曉對方多半不想聽這些,小彌僧嘿嘿一笑,“師兄不久就要過新歲了,方丈說要采買東西,你去嗎?”


    “不了,你去吧。”


    小彌僧應了聲,歡快地跟著方丈跑了。


    了悟看著他的背影無奈地搖頭笑笑。


    他去了僧房,裏麵簡潔素雅,隻有床榻和桌案便無一物。


    他曾經出身清正士大夫家,家中也素來清雅但也不會如這般簡潔,不過他已經習慣了,連手中都磨了不少繭子出來。


    這是幹活磨出來的,在重光寺不比從前一切都需要自己做。


    ……


    新歲很快就到了,這一天極其熱鬧。


    來重光寺的人又少了些,留下的三三兩兩香客大抵都是無家可歸之人,方丈也為這些人準備了齋飯,得了他們的連連道謝。


    僧人便在後方過新歲,前段時間家中還有親人在的都托人送來了好多包裹。


    了悟也收到了,大大小小的好幾包是在場人的好幾倍,得了小彌僧羨慕的眼神。


    他湊過來一看,上麵還有一封信寫著——吾兒驚鴻收。


    “師兄你原先叫驚鴻啊?”小彌僧驚訝道,隻覺得這名字與沉靜到與世不爭的了悟師兄不太符合。


    了悟也是一愣,定定看著那封信。


    他很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來了這便是法號,那個曾經汴京出名的張侍郎便像是一場夢一樣。


    他拿起那封信,緩緩笑了下,“是,我姓張,名驚鴻。”


    “好聽。”小彌僧捧場的說道,笑歡了眼,他說,“我之前叫狗二蛋,我娘說賤名好養活,便取了這麽個名字。”


    了悟聞言唇角揚起點,“那你大哥莫非叫狗大蛋?”


    小彌僧:“嘿嘿,不是。他叫狗蛋,我是狗二蛋。”


    了悟:“……”


    他失笑,身後炸開煙火,眉眼在紅光的映襯下染了人間煙火。


    小彌僧眼中有驚豔,“師兄你生得這麽好看,難怪看不上小桃姑娘。”


    了悟蹙了下眉,小彌僧訕訕一笑,輕輕打了下嘴,“錯了錯了,師兄。”


    “不過我聽說小桃姑娘的親事定在了年後初三,馬上就要成婚了呢,師兄你真的沒有一點惋惜嗎?”


    “並無。”了悟眉眼溫潤。


    “好吧。”小彌僧故作老成地搖了搖頭,他話題來得快走得也快,不多時就同其他師兄笑鬧在一起。


    他還問那些師兄們酒是何滋味,僧人便故意逗他笑。


    “你小子是想嚐嚐了?出家人可不能飲酒,不過你想喝也不是沒辦法。”


    “什麽辦法?”


    “夢裏喝上一迴嘍。”


    “啊,師兄你好生可惡!”


    “哈哈哈哈哈哈…”


    眾僧人哄笑成一片,縱然是在寺廟裏也不減半分熱鬧,了悟坐在一邊,石桌上擺著一盞清茶,他就這樣含笑看著他們不參與其中。


    談笑了幾句,有僧人感慨道,“也是多虧了當今陛下,若不是他這日子也不會一日比一日好了。”


    “說得是,咱們重光寺的香火錢也多了不少,能過個好年。”


    “當初陛下登基我等還擔憂日後,現在看來是我狹隘了。”


    小彌僧聽著他們講陛下,心生好奇,“陛下,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僧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來,“是個極好的人。”


    “陛下年少時還是很兇的。”


    “我聽說陛下長得十分俊美,不過隻是坊間傳言不知真假。”


    了悟怔怔地聽著他們談起那個人,陛下…他的殿下,許久沒曾聽到這個字眼,他以為自己淡忘了卻好像還是沒有。


    一直沒插嘴的了悟看著討論陛下美醜,忽然說了句,“是真的。”


    “啊?了悟師兄你見過啊?”小彌僧驚訝道。


    “見過他很多次。”


    小彌僧不信,“師兄你也學會騙人了,咱們怎麽可能見過陛下。”


    來當僧人的大多都是活下去的,不若就是家中有事或心裏受了傷的,但大部分都是前者。


    了悟沒說話,他見過謝星沉很多麵,但印象最深的還是初見那一麵。


    那會還是長夏,東宮沒人捉蟬,蟬聲便一直吱吱叫著,他躺在太師椅上閉著雙眸。


    似乎被誤入的外人打擾到了,星眸帶著氤氳的水氣看來,朦朦朧朧地,他也不知曉自己是否被他看入了眼中。


    想到從前,了悟才有一絲做張驚鴻時的濃烈情緒,心跳與鼓如同東宮的蟬一般。


    一聲一聲震著他的心扉,在他還不知曉男子與男子還能相愛時,他就喜歡上這個人了。


    隻這一麵就讓他此生再難忘。


    他大逆不道地將他作為唯一的殿下。


    護他、忠他又陰差陽錯地背叛了他、害了他,要問張驚鴻最恨的那就是他自己。


    他恨自己聽信了他人,做著自以為對殿下好的事害了他,他無言麵對他,也不想將那些心思露給他看,他怕殿下會為難,也怕殿下會拒絕。


    可還是有了一點私心,出家前寫了一封信托人送到了謝星沉麵前。


    張驚鴻執著朱砂筆看著那封薄薄的信紙,竟不知如何下手。


    他想對殿下說一些話,卻又不知說什麽。


    最後隻好提筆寫到:


    春祺夏安,秋綏冬寧。


    望君,珍重。


    力透紙背,字字認真,帶著他所有的虔誠寫下。


    這封信有沒有被他看到,他看到又是作何反應呢,張驚鴻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想,可他無從得知。


    漸漸地,也就不想了。


    這一切離他很遠,遠到這輩子…他們可能都不會再見上一麵。


    僧人們又在說話了,他們逗著小彌僧挑了好些陛下的事說給他聽,真真假假都有,他再不發言,隻是沉默地聽著。


    隻在有僧人提到他名字時多了些反應。


    “當下陛下喚魏元臻,你可要記住了。”


    小彌僧重重點頭,目光憧憬。


    他卻低聲似是喃喃自語道,“不,他喚謝星沉…”


    煙火綻放開,紅光點亮了暗夜,小彌僧歡唿一聲跳起來看煙火,未曾聽到他的話。


    滿天的煙火也掩蓋了他的低語,無一人知曉。


    謝星沉讓所有人都記得魏元臻。


    張驚鴻卻替他一直記得謝星沉,可他心有顧忌不敢輕易開口念這個名字。


    於是,無數個年歲,日月幾經變換,這個名字都被他藏在心中,也隻敢在所有人都聽不見時低低念上一句。


    在他為佛祈禱時,大不敬地為他加上一句禱告詞,垂首在佛座下,紅塵卻不盡。


    我佛慈悲,而他罪不可赦。


    他會一輩子跪在佛前贖罪,洗清他的罪孽,隻願陛下…同唱詞一般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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