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b市下了一場雨。


    淅淅瀝瀝的水珠,到最後成了傾盆大雨,下得又急又大,砸在人身上泛起疼意。


    有一滴落進了他眼裏,輕輕一眨順著眼角落下。


    不知道是雨還是淚。


    霍燃睜著眼看天空,陰沉沉的天和那天一樣啊。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人生算是美好,比之大部分人都活得肆意瀟灑,他驕縱,他囂張,可他也很愛這個給他一切的霍家。


    接到電話的時候,霍燃真的很擔心爺爺會出事,他家更年期老爸說,需要他再捐一次骨髓,霍燃答應了。


    一些骨髓而已,他還年輕這對他來說不算什麽,霍燃希望爺爺好好的,希望他家更年期老爸能少費些心神。


    最好別整天管天管地,連他和星星打個電話都要煩他。


    霍燃知道他爸一直對他的性取向頗有微詞,但他無所謂,總覺得有一天這個頑固的更年期老古板會接受這個現實。


    為了提早迴去找謝星沉,霍燃瞞著他們去了上次手術的醫院,他打算將手術提前。


    然而,護士怎麽說的呢?


    霍燃想,哦…她說沒有這位病人的入住。


    他說,是上次做了骨髓移植手術的人,王宏醫生親自操刀。


    “這位先生,不好意思我們沒有查到王宏醫生的資料,包括您說的手術我也幫您看了上麵是沒有記錄的。”


    霍燃不知道他是怎麽走出醫院的門。


    他的腦袋好像成了一團漿糊。


    爺爺沒有生病,那他的骨髓呢?


    他的骨髓捐給了誰,他躺在病床上痛得發暈,受得苦又是為了誰?


    他沒有迴霍家,沒有聯係任何一個人。


    霍燃守在醫院的樓下一天一夜,然後他等來了霍城,他的父親。


    他日理萬機,抽不出來時間的父親走進了醫院大門,走進了住院部。


    霍燃就跟在他的後麵,他感覺自己被割裂成了兩半,一半冷靜理智,一半瀕臨崩潰。


    他看著霍城進了一間病房,房門推開的一瞬,霍燃看到躺在病床上虛弱的男生,他們長得有些像。


    但更像的是霍城,他突然就明白了。


    原來…


    他的骨髓用在了他身上啊。


    他的父親,他敬愛了十多年的人用了他的骨去換另一個兒子的命。


    他好像發瘋了,推開了大門,砸了輸液瓶,直到他的父親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臉上,才打迴了他所有的理智。


    “霍燃你在發什麽瘋?!我就是這樣教你的,上來就動手動腳,霍家真是把你慣壞了!”


    臉上火辣辣的疼,燙得他心頭泛著疼意,燃燒著他的理智。


    “他是誰?”霍燃低聲問。


    霍城臉上的怒意一滯,冷肅的眉擰起,張了張嘴說了實話,“小時是我的兒子,也是你弟弟。”他看了眼病床上麵色蒼白的男生,對霍燃說,“我們出去說。”


    “有什麽好出去說的,這裏說不了是嗎?”霍燃心裏生疼,麵上還是一副桀驁不馴不顧管教的樣子,“怎麽,你怕他知道他用的骨是從我身上取出來的,他的命是我救活的?”


    看著男生隨著他的話一寸比一寸蒼白的臉色,霍燃感到了快意,“哦,有可能還是他出的主意,一個私生子也好意思稱老子弟弟,你算什麽東西,一個下賤的小偷而已。”


    “夠了!”


    霍城厲聲喊道。


    “夠了?老子還沒說夠呢,老子的骨髓用的爽不爽啊,是不是不舒服了,求我,跪下求我救你啊,救你這個見不得光的私生…”


    “啪——”


    高高揚起的頭被他敬愛了十多年的父親打得一偏,就像是打碎了他心底所有的幻想。


    他不停的替他找借口,推卸他的責任,可這一巴掌徹底成為了霍城的供詞。


    這一切都是他默許的,給他撐了半輩子腰的父親默許的。


    毛刺刺的短寸遮不住他泛紅的眼眶,眼前起了霧氣,他聽見霍城憤怒的聲音說——“他是我兒子!”


    哈,你的兒子,你的私生子。


    “那我呢?”


    他啞著聲音問他,“老子他媽的算什麽啊?!”


    霍城緩了語氣,“你是霍家的繼承人,小燃你會得到霍家所有的資產,小時的身體不好,他喜歡畫畫,對你沒有一點威脅。”


    這個高傲的,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對他軟了聲音,“他的身體出了點狀況,隻要你再捐一次骨髓就好了,不會出什麽意外的,隻要你捐,霍家就還是你的,小燃…算爸爸求你了。”


    “滾。”


    霍燃抬手遮住眼睛,將他的一切狼狽遮住。


    “你說什麽?”霍城錯愕。


    “老子叫你滾啊!想要我的骨頭?”霍燃唇角顫抖,聲線不穩,“老子喂了狗,也不會給你們一塊!”


    他摔了門離開,衝出了醫院,走得太急一腳拌倒了自己,狼狽得趴在地上。


    渾身都在痛,傷口好像加重,更痛得是他酸澀的心口。


    頂著路人奇怪的目光,他爬起來朝著霍家的方向走去,腦海隻有一個想法:他要找爺爺,要告訴爺爺。


    爺爺那麽疼他,一定會站在他這邊。


    他是霍家的小霸王啊,是人人畏懼的惡犬,怎麽可能…怎麽可能這麽狼狽。


    他渾渾噩噩迴了霍家,卻先看到了一副擺在客廳的畫,那副畫占據了一半的牆麵,以前那裏放得是老爺子心愛的茶具。


    如今茶具撤下,裝潢修改,清雅淡然得令他陌生。


    多荒謬,這令他感到陌生的居然是他住了十九年的家。


    保姆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誇道:“老爺子前些天讓掛上的呢,說是他孫子喜歡,您看老爺子多疼您。”


    哈,疼他,疼得他心在抽痛。


    喉間發出短促的一聲笑,似嘲諷,又像哭腔。


    原來,所有人都在期待啊。


    他們這麽光明正大,那他呢,是覺得他該一定要接受嗎?


    他倉皇離開了霍家。


    可最後竟然無處可去,他躺在母親的墳前,想對她說話,又不知該如何說起。


    他做了十多年的霸王,順風順水的天之驕子,才發現有些東西埋藏在了看不見的陰暗處,他看見的永遠是這些人想讓他看見的。


    他以為會站在他這邊的爺爺,他從不表現出愛的父親,他以為的霍家小霸王……全都是他以為。


    十九年的瀟灑,十九年的肆意,好像隻是一場他抓不住的夢。


    有了比他更合心意的人,他就要為此犧牲,狼狽退場。


    霍燃望著烏雲籠罩的天,躺在汙泥裏沒了力氣,他所有的力氣好像都花在了走出醫院、離開霍家的那一刻。


    他像一隻被人抽了驕傲脊骨無情丟棄的惡犬,他們喜歡美好的、脆弱的,責怪他不夠懂事,不夠合心意。


    他沾滿了泥,髒得不成樣子,昔日的驕傲囂張都被賦予他的人踩碎。


    不知躺了多少,這條孤零零失了神的惡犬被白皙幹淨的手抱起,他被帶進了幹燥溫暖的懷抱裏。


    熟悉清冽的嗓音在他頭頂響起。


    “霍燃,起來,我帶你走。”


    沾著泥的手指緊緊攥住幹淨的白襯衫。


    他沒有抬頭去看,卻知道來人一定是他。


    於汙泥之中,被拋棄的惡犬等到了撿他迴家的主人。


    帶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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