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沐晴也不會忘記,他替兄長韓修運送販往梁國的私鹽的事,或許從一開始,這具意氣風發的少年皮囊之下,藏的就是一顆欲念雜生的心!


    隻可惜……那個與他青梅竹馬的沈覓,看走了眼啊……


    在沐晴的帶領下,姽嫿城零星湊起來的隊伍竟然壓過了晉國朝廷派來的官軍,就連領頭的阮娘和韓月都受了傷。


    但……


    姽嫿城如今畢竟是困籠之鳥,哪怕一時奪了風頭,待後續的官兵不斷湧上之時還是落了下風。


    所以現在唯一應對方法——便隻有避戰,以拖延時間。


    “所有人聽我號令,退居彼岸殿——關門!”


    一把把綻開的紅魔傘齊齊收迴,應聲而響:“得令!!!”


    眼見著流光等人要後撤,阮娘連忙提劍從地上一躍而起,


    卻在騰身而起的追逐中,


    “哐當”一聲,


    彼岸殿的大門落下。


    當漆黑的鐵門合上之時,她隻能從門縫裏看到沐晴燦然的笑意,那抹勾唇,仿佛是在嘲笑,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隻如跳梁小醜一般……


    “沐晴!你們給我出來!!!”


    寒冷的劍光劈向合上的鐵門,卻隻留下一段劍光火石的光影,最後……停滯在了彼岸殿的大門前……


    隻差一步,隻差一步,屠殺整座姽嫿城,就隻差一步……


    憤恨的淚水從阮娘的眼中奪眶而出,隨即下令,


    “所有人聽令,將這座鐵門毀了,就算是挖,也得給我挖穿它!”


    ——


    門外是嘈雜的兵器敲打之聲,官軍踱步之聲,而彼岸殿內,卻是一片寂靜。


    作為姽嫿城自建立以來就設立的彼岸殿,既是殺手之間低階競高階的“挑戰之地”,亦是每個殺手生命最後的安息自之所。


    彼岸殿名為殿堂,實際上乃是依山體懸洞中而建的祭奠一墓。


    洞內無光,僅靠熒蠱之亮照明,隻有八尺之寬的崖橋連接著彼岸殿的大門與內堂,而在崖橋兩旁,則是望不盡的萬丈深淵——裏麵每一滴水,都融著姽嫿城曆代以來死去殺手的血肉。


    崖橋上空吊垂的,便是那無數代表著姽嫿城殺手身份的紅魔傘——傘柄朝上,傘麵朝下,


    傘麵或十二多地湧金蓮全開,或空無一朵……紅豔豔的,在彼岸殿的上空連成了一片血海。


    已經退到內堂的沐晴握了握手邊的紅魔傘,在她頭上的那些傘都是死的,而在自己手裏這把已經開了十一朵地湧金蓮的紅魔傘——卻是活的。


    “彼岸殿大門設計強重,就算生挖也得挖兩個時辰。而且就算他們真的挖開了門闖了進來,此處崖橋狹窄,人馬不得大量前行,也能再撐一個時辰。”


    嬌媚的聲音帶著無比鎮定的語氣,沐晴深諳彼岸殿的構造,這是她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的。


    “但若撐過三個時辰之後,我們該怎麽辦?


    還不是任憑他們處置?”


    已經和其他殺手隔絕開的內堂裏,月影蹙著眉看向沐晴,退守彼岸殿隻是緩兵之計,真要救姽嫿城的命,定然還是要另尋他法……


    “你難道沒有發現,今日與晉軍抗衡的殺手裏少了一個人嗎?”


    看著沐晴臉上嫵媚的笑意更深,月影抬頭看向門外的十天殺與十二地殺,確實是有些摸不著頭腦。


    “影子長安,見過月影姑娘。”


    隨著這一句熟悉的聲音,月影恍然大悟,


    “是晚媚!


    晚媚不在!”


    十二地殺,加上晚媚便湊成十三地殺,而晚媚這“第十三位地殺”,便是城主姹蘿破例所提。


    出於習慣,月影幾乎忘記了還有十三地殺這個身份,更慚愧迴憶……是她親手給晚媚下了蠱,將她丟去了南疆。


    而公子和沐晴前往南疆中的一個原因,便是為了她去的。


    “如今南疆血蓮教已成廢教,越輕涯在晉國朝廷中已是孤木難支。


    在這個關頭上,他敢和王上要令遣軍襲擊姽嫿城,終是難成的。”


    因為晉王總得考慮權力的製衡,越輕涯做了這麽多年高高在上的太傅,如今太過跳腳,可不是什麽好事。


    “所以隻要晚媚將越輕涯在南疆利用血蓮教所做的那些事帶到朝廷,晉王,勢必會收了今夜的兵權!”


    李嗣源輕聲開口,玉白修潔的雙手背在身後,他與沐晴一同在彼岸殿所等的,就是晚媚手上所帶的那份聖旨。


    而他也自然相信,晚媚能將這道聖旨求下來。


    隻不過……


    “咳咳……”


    胸火急促,狐紅漸深,


    一雙手立即扶上他的肩臂,一股暖流從兩人所接觸的地方傳了過來,輕微抬眼之時,就能看到沐晴輕顫的睫毛,和她用鎮定掩藏下的擔憂。


    喉結滑動,連同體內的這股蠱力好像也減輕了不少,李嗣源勾了嘴角,用極低的聲音俯在沐晴的耳側,


    “放心,我還能撐得住,不會死的。”


    身側的人卻是輕哼了一聲,“我是怕你突然倒在這兒,亂了人心。”


    殿外的殺手都指著自己和他為主心骨,他若倒下,人心便散了一半。


    李嗣源聞言隻是笑,用這個正當的理由,確實非常合適。


    此情此景下,自己還能同她在一處,便是最大的歡娛了,又怎懼自己體內的病症呢……


    細微的情意在緊貼的兩人之間遊走,心知肚明,又怎需在言語上下功夫。


    不過這一切落在身邊人的眼中時,也隻當是打情罵俏。


    月影不禁撇了撇嘴,才半月不見,公子竟和她越發親昵起來。


    隻不過現在……她好像慢慢沒有了那深沉的敵意。


    或許公子和她在一起,才是最好的吧……


    自己……隻是一個侍女而已……


    哪怕做了姽嫿城的絕殺,和流光平起平坐,但在公子麵前……她的心和行為……也隻是一個侍女而已……


    彼岸殿外的敲門之聲仍在繼續,裏麵的殺手們也仍精神緊繃,不敢有絲毫的放鬆。


    就在這時,


    細小的熒光從崖橋旁的深淵中一點一點飛起,穿梭於吊掛的紅魔傘之間,又落在內堂的寒池之中,帶來熒色的斑駁光影。


    這是彼岸殿特有的照明的螢蠱,是當年藍禾從南疆帶過來蠱種,亦是李嗣源,這麽多年來在姽嫿城裏一直細心嗬護著的蠱蟲。


    在這個時候,這細小的螢蠱就好像成了這暗夜裏唯一的光明,是唯一能讓困在這裏等待之人所感受的唯一活的東西……


    時間好像靜默了,沐晴的眼睛隨著那螢蠱飄啊飄,直到……飄到寒池邊的一把古琴上……


    禾蘭雕飾,鶴飛如栩,


    一絲一弦,


    都是那般的熟悉……


    “那是我母親的琴……”


    身旁的李嗣源突然開口,沐晴才知道,原來他也在看著那隻細小的螢蠱。


    “母親當年在荊州的時候,最喜用的就是這把琴,禾生苗木,鶴上雲霄,


    是她的兩個字……”


    藍禾,也是鶴蘭。


    沐晴又怎會忘了呢……當初在望嶽樓的時候,她便是用這把琴教自己彈的樂譜。


    她身為鶴蘭的時候,也是能同自己說出“女子應該尋著自己的立身之本才可活下去”的話。


    當自己是沐晴的時候,她對自己的教習,是否也存了一些人師的關切呢……


    “我可能用它彈一首?”


    沐晴的聲音響起,月影詫異地抬起了頭,這個時候她還想著彈琴?


    “機緣天生,命由人定,你若想彈,又未嚐不可呢……”


    李嗣源淡淡出聲,這是對沐晴的迴應,畢竟在場唯一能做這琴的主的,隻有自己——藍禾之子。


    最後,沐晴飛過寒池冰冷的湖水,坐在了那久未落座過的琴榻上。


    古久的琴弦被輕輕扣動,發出清澈的聲音,哪怕過去了這麽久,這一方琴還是維持著它本來的聲音。


    唯一變的,隻有彈琴的人罷了……


    在門外官軍嘈雜的挖石聲中,沐晴輕輕撫過琴上的每一寸弦,最後,驀然提手,


    一首清澈之樂便響在了眾人耳畔。


    她彈的,正是《山上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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