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北原的南側出口,


    一個穿著青色錦服,身披白鍛大氅的少年屹立雪中,青色的眼中雖然無光,卻一直望著雪原的方向,一動不動。


    風雪慢慢擾上他的發絲,一頭墨色的長發竟有些銀光閃閃。


    忽地,一把傘遮到了少年的身上,將那些調皮的雪粒擋在了外麵,


    “公子……


    已經三天過去了,大雪封山,沐晴他們……應該是出不來了……”


    舉傘的少女垂下眸子,心中雖然沉重,卻仍將自家主子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少年沒有說話,一手將女孩兒的傘撩開,任由風雪打在他的臉上,這是他唯一能“看”的清楚一點方式了。


    被推開的少女咬了咬嘴唇,神色委屈,臉側到一邊,將傘收了起來,陪著他淋雪。


    周德威拍了拍身上的雪,眉頭擰得極深,對著少年行禮,


    “寧王殿下,微臣知道您想為母報仇的心情,但這三日大雪將山封的實在嚴實,派出去士兵搜了一輪又一輪,還是找不到。


    不如等天放晴了,再去山中尋找?”


    “不行!”


    李嗣源厲聲嗬道,


    “繼續找!”


    周德威歎了口氣,轉過頭沒再說話,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好不容易接到寧王,說順便把殺手給抓起來吧,寧王還把她放走了。又想著迴京都複命吧,誒,寧王又留在這兒說要把那殺手給找出來。


    前後言辭不搭,實在是讓自己摸不著頭腦。不過萬幸的是將姽嫿城的那兩個殺手給趕走了,要不然得煩死,而且她們招招狠厲,怕是要將流光就地處死。


    晉王說了,將殺手先押解迴京,不得在途中虐殺,想來這麽做應是要在天下人麵前殺她,為藍禾王妃正名。


    就在周德威神遊之時,蒼茫的雪原上,卻有一個紫色的身影若隱若現。


    身後的傘猛地掉落在地上,月影目瞪口呆,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李嗣源聽到動靜,半側過身,


    “怎麽了,月影?”


    月影顫抖地抬起手,驚恐的目光落在雪原上逐漸走近的人,


    “她……她出來了……”


    踩在大雪上的沙沙聲逐漸靠近,李嗣源猛的一迴頭。


    在這一瞬,


    那個身姿風流,總喜歡勾著嫵媚笑容的沐晴,赤足踏在鬆軟的雪層之上,每一步的行進,都留下一層鮮紅的血痕。


    身上慣常穿的那件紫色流仙裙,已經破的襤褸,白皙的皮膚就那麽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氣中,似是勾人,更是一種慘烈的美。


    淩亂的發絲在寒風中亂舞,一點一點地拍打在她的麵容之上,


    猛然抬起頭,


    是一張美得驚心動魄的臉,


    而最令人心生震撼的,


    是她那一雙狐狸眸子,透出來的桀驁、不屈、犀利,以及那洞徹人心的強大氣場,那是一種,曆經風霜之後,因著強大生命力所散發出來的巨大威壓。


    配合著沐晴嫵媚的身姿,卻是一種來自地獄的,恐怖而可怕的美。


    向後拖著的雙手一點一點地抓緊,朱色的唇瓣張開,


    “天殺,


    流光,


    見過晉國——寧王殿下!”


    一字一字的聲音從她的貝齒中發出,目光狠厲,字字泣血。


    “沐……沐晴?”


    李嗣源伸出自己的手,在沒有月影的扶助下就踉蹌地奔向了麵前之人。


    “公子小心!”


    月影慌忙追逐,卻隻碰到李嗣源的一處衣角。


    少年的手抓住沐晴纖細的胳膊,臉上滿滿都是焦急,“這麽冷的天,你怎麽不穿那件大氅……”


    對於李嗣源的示好,沐晴的臉上卻沒有絲毫所動,緊抓著的雙手慢慢鬆開,


    在她的身後,那件拖在地上的大氅與大雪觸碰,發出沉悶的一聲。


    而月影在看清沐晴用大氅拖著的物時,眼睛在一瞬間睜大更多,隱隱約約甚至有淚光閃現。


    “你拖了什麽東西,


    這麽大的聲音?”


    李嗣源側著頭,緩緩蹲下身子,用自己的手去查看被沐晴一路上拖過來的物。


    冰冷的布料,微微還有粘糊的血漿,僵硬的身體,再往上摸時,是一個人冰冷的皮膚。


    那隻伸出去的白皙的手,突然停滯在空中,年輕的麵容瞬間皺了起來,和沐晴一起進山的,而現在已呈死人之相的,隻有……


    “天殺流光,與影子煙柳,


    見過寧王殿下!”


    沐晴的聲音再次響起,是故意說出來,是要讓所有人知道,煙柳和流光,一起走出來了!


    “天意難測,我本意隻是想讓你們暫時離開一會兒,我沒想到朔州會連下三天大雪,沐晴,我真的……”


    “寧王殿下!”


    沐晴突然冷笑著看向身邊這個失明的少年,


    “我,是天殺流光,是煙柳的主子,


    沐晴這個名字,


    已經死了!”


    這一刻,李嗣源瞳孔放散,那摸著血漿的手,微微顫抖。


    他看不見沐晴的麵容,但沐晴卻可以看清他的神態,


    “寧王殿下守在這裏,是怕我跑了嗎?”


    問出這句話後,沐晴又突然自嘲地搖了搖頭,


    “是啊,我可是親手殺了你母親的人啊,你定然早就想將我千刀萬剮了吧!”


    隨後立即收迴眼神,冷冷地盯著李嗣源的麵容,


    “你以為,


    你和害你母親的那些人有區別嗎?”


    原本站立在原地的李嗣源突然激動起來,緊緊抓住沐晴的手,


    “我母親藍禾的事另有他說!


    我也從未有害你的心思!”


    “公子,還跟她廢話什麽,讓微臣直接將她綁了交給王爺吧!”


    周德威拿著一把長劍就走了過來,直直落在沐晴的脖子上,轉眼間就要把沐晴壓倒在地,就在這時,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踏雪而來,


    幾人望去,


    卻見一襲似火紅衣,騎於烈馬之上,手上玉軸黃絹高舉,仰頭高嗬,


    “晉王有旨,天殺流光歸姽嫿城處置!”


    被壓著的沐晴猛地抬起頭,卻見紅衣姹蘿翻身落馬,眉目冷厲,將手中聖旨舉到頭頂,另一手擺袖揮舞,頃刻便將周德威落在沐晴脖子上的劍掀開。


    周德威踉蹌了幾步,臉上甚是不服,


    “藍禾王妃已亡故,姽嫿城現在已經沒有了管事的人,帶迴去由誰處置!


    姑娘傳的,怕不是假的旨意吧……”


    姹蘿將沐晴扶起來後冷冷瞟了一眼周德威,手中的玉帛奮力打開,


    黃絹,黑字,晉王李克用大紅之印。


    “兒臣,領旨!”


    李嗣源雖然看不見,身子已經鞠了下來,而周德威看清那真是晉王手書之後,一股冷汗直流,慌忙領旨謝恩。


    事情已畢,姹蘿徑直抓起沐晴的手,


    “跟我走吧。”


    “若要我走,得帶煙柳一塊兒迴去!”


    沐晴盯著姹蘿的眼睛,目光堅定,沒有絲毫的退縮。


    姹蘿低頭看了一眼已經死的僵硬的煙柳,麵無表情,


    “姽嫿城從不收死人。”


    “他是我流光的影子!”


    沐晴抓著姹蘿的手,一步也不退讓,


    “姽嫿城,


    算他半個家,我要帶他迴家!”


    沐晴的神情激動,姹蘿卻依舊無動於衷,“我說了,姽嫿城,不收死人。”


    “如果今天躺在這兒的是刑風,你也會這麽說嗎?!!”


    姹蘿突然身形一震,眼睛瞪圓,唇瓣微抖,


    “流光!


    你不要用這個威脅我!”


    看著冷漠的姹蘿突然變化的表情,沐晴一時間竟有些想笑,


    “我隻問你一句,如果躺在這裏的是刑風,你也會這麽說嗎?”


    和剛才一模一樣的話說出口。


    “你!”


    姹蘿被堵的說不出話來。


    “流光姑娘……


    就讓他葬在這裏吧……”


    身後,月影的聲音突然傳來,沐晴有些詫異地盯著這個十二歲的女孩兒。


    “姽嫿城是什麽樣子,流光姑娘應該很清楚吧……那樣連光都透不進去的地方,別讓煙柳死了都困在那裏。


    這裏朝正南,陽光正好,


    等春季冰雪消融的時候,還會有小河經過,他應該……挺喜歡聽水聲的……”


    或許是幾天短暫的相處,或許是江上拚死的相救,又或許是破廟中他遞過來的水碗……


    總之,在這一刻,月影紅著眼眶,想為他做點什麽。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的話,我會把刑風葬在一片山茶花開的地方,他說過,他夢裏的故鄉,山茶花開的最好了……”


    姹蘿低著頭,眼眸中若有盈光,默默說道。


    沐晴的心,開始慢慢搖晃,俯下身子,極盡溫柔地撫摸著煙柳冰冷的臉龐,


    “煙柳,這裏春天會有溪流經過,你再也不怕沒水喝了,你就乖乖待在這裏,好不好?”


    煙柳最後死去的麵容帶著一抹笑意,仿佛是在認同。


    沐晴猛地站起身,深吸一口氣,


    “請給我一個時辰,讓我將他安葬在這裏,之後流光,任憑姽嫿城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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