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內廷位於西側,掌管宮內一應事務的女官,除了在各宮服侍的之外都居於此。念及蘇縝至今也不過隻有一個中宮,這個範圍幾本可以囊括進全部女官隊伍了。


    薑尚儀是四品禦前待詔,比夏初高了兩個品階,年紀大了一倍,麵相方正神情端肅,頗有點男版姚大人的意思。


    夏初頂了一頭靠假發撐起的發髻,走的很小心,直怕一不留神整個頭發就會掉下來,驚悚了別人。身後兩個低階的采女,原是準備為她拿包袱的,結果她什麽都沒帶,換了這身衣服兩手空空的便來了。


    她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帶。倘若今天是離京去了別處,或許那些曾經珍藏的東西會她帶著留作記憶,而今卻是進宮。


    曾經給她迴憶的那個人讓她進宮,那麽迴憶似乎也不是很重要了。


    夏初的心情頗是複雜,有一點再見故人的期待,也有一點故人不再的感慨。全變了,她不知道再見蘇縝會是什麽樣的情形,究竟是熟悉,還是完全的陌生。


    事情來的太突然,像平地裏走著走著一腳踩空,不期然地便掉到了另外的天地裏。前一秒還說笑著的人,迴轉頭的工夫,就不見了。


    夏初穿著淺緋色的宮裝,團領窄袖,遍繡菱紋,束著淺紫色的腰帶,腳踏著與裝同色的厚底的宮鞋。這是五品女官的服製,色係像一碗草莓冰淇淋,她實在不是太喜歡。


    低頭看了看,便又想起那日在蓮池邊,蔣熙元說要第一個看她穿女裝的話來。當時隻是玩笑,自己還諷刺了幾句,覺得肉麻兮兮好不惡心。而此刻再想起,心中卻泛起異樣的愧疚來,酸酸的,有那麽一點想哭。


    也不知道他現在如何,是不是還在國子監,晚上會不會去安豐坊找她,尋她不到會不會著急。若是知道她被蘇縝接進了宮中,又會做何想。


    思及此,夏初不禁暗悔自己沒能給他留下點什麽話。可當時自己被按在那換衣梳妝,想留言也是不太可能。她又想,早知如此,從府衙一休假就應該逃出京去,躲開這一遭;又或者她不該攔著蔣熙元給她換個住處。


    可誰能想到呢?現在卻是說什麽都晚了。


    她記得在原平山上時,蔣熙元曾許諾會護她自由,可現在夏初現在卻希望他千萬不要做什麽傻事才好。她對朝堂之事一知半解,但也知道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一個君一個臣。蘇縝有一百種方法能壓得他再難翻身,可他卻沒有一種方法動的了蘇縝。


    隻盼著蔣熙元被別的事絆住,近幾日都發現不了他的去向;盼著自己能見到蘇縝,勸他把自己放出宮去;盼著蔣熙元那些誓言信語不過說說而已。


    但這些盼望她自己都不太相信,越想的多便越是擔心,擔心的整個人都有點發慌,心神不寧。


    不知不覺地便走到了尚儀宮,薑尚儀迴過頭來看了看夏初,審視了片刻後語調平平地說:“夏典侍,這便是尚儀宮了。”


    “噢。”夏初抬頭看了一眼洞開的朱門,又仰頭瞧了瞧門上匾額,輕輕點了點頭。薑尚儀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頭,顯然對她這個‘噢’字頗是不滿,卻礙著安良的囑咐不好輕易發作,耐下性子冷聲道:“對品階高的宮人女官,應話當迴‘是’或者‘明白了’,對皇上娘娘或將來的妃嬪主子,應自稱‘奴婢‘再答,懂了嗎?”


    夏初仍是點頭,觸到薑尚儀的目光後忙又改口,“明白了。”


    薑尚儀這才緩了口氣,道:“新的采女前日已經入宮了,你便跟著一起先學了規矩吧。不管你與安公公是何關係,如何做的這典侍,在我眼裏,沒規矩就是個死人。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罷了。”


    夏初聽她說的駭人,不禁抬眼看了看她,隨即才低頭蔫蔫地說了個是。


    尚儀宮雖是宮,卻實則是個頗大的兩進院落。夏初進去的時候,幾十個新入宮的采女正一言不發的在烈日下走來走去,旁邊有年紀大一些的姑姑盯著、吆喝著,這個步子大了,那個胯扭得風騷了……,甚是嚴厲的樣子。


    夏初看著,不禁暗暗叫苦。心說自己這不是倒黴催的麽,跨了千百年,這是又攤上軍訓了啊。


    薑尚儀把她領到後進院子東廂的一間,推開門,“這間就安排了你一個人住。安公公囑咐我好生照應你,禦前的麵子自然是要給的。”說完,她看著夏初,卻見夏初毫無意思意思的意思,不禁惱的鼻子出氣兒,甩臉走了。


    屋子不大,家具倒是全乎,床鋪衣櫃茶桌牙凳俱有,還有個妝台。夏初過去從妝台上把那麵大銅鏡拿了起來,瞧見自己這鉛粉敷麵白呲呲的一張臉,又看了看高挽的雲鬢,覺得十分搞笑,好像自己是男扮了女裝。


    她把銅鏡扔下,緩緩地在床沿上坐了下來,良久,才歎出一口氣。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到蘇縝,見到蘇鎮,自己能不能說動他,讓他放了自己出宮。她看著白花花的窗紙,聽著遠遠傳來宮中姑姑斥責的聲音,忽然間便想像不出自己與他開口的方式。


    不再是安豐坊的小院,拉開門,欣喜地叫上一聲‘黃公子’了。


    到中午時分,蔣熙元的禦前求見的帖子便遞了進來。安良給了蘇縝,蘇縝拿在手裏靜默了半晌,輕輕地放到了一邊,命人傳膳。


    安良見了蘇縝的這個態度,心中納罕,卻也沒敢問什麽,依言去了。


    蔣熙元負手在宮門外站在,心中百般焦灼,麵上卻是一動未動。等的時間越長,他心中便越是清楚了起來,顯然蘇縝知道他因何而來的,不然不會如此。也好吧,他想,既然兩廂都明白了,倒也能免去了一番試探。


    他抬眼看了看高高的宮牆,第一次覺得這是一道逾越不過去的阻隔。


    這座在別人看來充滿神秘的皇宮,與他而言於那將軍府並無太大區別,這高高的宮牆,他從來也沒有仔細的看過。


    他八歲起入宮陪讀,兒時在宮裏呆的時間比在家還長。年歲大了一些後,蘇縝給了他手令,無詔也可入宮。他陪著蘇縝長大,蘇縝又何嚐不是陪著他長大。他們是玩伴、同窗,是朋友。


    可這這烈烈白日下,嚴絲合縫的一塊塊牆磚實實在在,他在宮中高坐,而自己卻在宮外。比起自己對自己的警醒,仍是現實來的更清楚一些。


    那個一起長大的人,現在是皇帝。而他們,已是君臣。


    一直等了近兩個時辰,才有宮人出來宣他覲見。蔣熙元點了點頭走了進去,門洞幽深且長,穿堂的風一下子便吹去了他渾身的燥熱,吹幹了額上的薄汗,涼爽中隱有寒意。


    蔣熙元照例去了禦書房,但安良卻等在了大門口,見到他便迎上前來,道:“蔣大人,皇上在鑒天閣等您。”


    “鑒天閣?”蔣熙元頗是意外。自蘇縝登基後,宮中便棄了國師一職,鑒天閣也隨之荒廢了。大半年了,怎麽好端端的又去了鑒天閣?


    問安良,安良卻笑道:“大人,皇上吩咐我帶您過去,這緣由卻是沒說的。不過素日裏不太忙時皇上自己也經常會去。內廷在那裏也安排了幾個人,日常灑掃著。”


    蔣熙元遂不再追問,聽見內廷二字便小心地探安良道:“內廷如今進了采女?”


    “是呢。”安良點點頭,隨即又笑了起來,“蔣大人是想問夏姑娘吧?”他並不知道蔣熙元與夏初之間的事,隻當他是與夏初熟識,便照直了說道:“夏姑娘是今兒上午剛接進宮的,我去接的。”


    “是嗎?”蔣熙元略蹙了一下眉頭,聽見他說‘夏初’兩個字,心跳陡然快了幾分,“她可還好?”


    “怎麽能不好呢?一來就親旨封了從五品典侍之職,這可是從沒有過的。皇上還特意讓我去尚儀宮囑咐照應著。”安良嗬嗬地笑著,迴頭瞧了蔣熙元一眼,“大人不知道吧,皇上與夏姑娘……,噢,夏典侍,在宮外就認識了呢。”


    “皇上如何知道了她是個女子?”


    安良略緩了一下腳步,想了想忽然迴過點悶兒來,“哎,對啊。這麽說大人您早就知道了?”見蔣熙元輕點了一下頭,他便拍了一下手掌,“咳,這事要早沒瞞著大人您就好了,那樣早早的就知道了,何必還……”


    “怎麽?”蔣熙元見他咽了半句話下去,便問了一句。


    安良意識倒自己的話多了,眼前這位不再隻是那個大人,還是皇後娘娘的哥哥,於是便擺擺手,“也沒什麽。”


    蔣熙元也能想到大致是什麽意思,灼熱的風撲麵,心裏卻是涼的。他默默地沒有做聲,又走了一段之後才問安良:“皇後娘娘現在如何?”


    “皇後娘娘萬安,皇上待娘娘很好。大人盡可放心就是。”


    說話間便已到了鑒天閣。鑒天閣顧名思義,並不是宮苑,而是閣。樓高五層,下寬上窄,如寬塔一般的建築,是宮中除鑾殿外最高的建築。最後一任國師曾在此祝禱國運,鑒天卜吉,蘇繹奪位敗北後這國師被蘇縝賜了鳩酒。


    他算來算去,沒算出自己的結局。就像這鑒天閣,再高高不過鑾殿,再高也碰不到天。


    鑒天閣的門敞了半扇,禦前隨侍的宮女太監都在院內廊廡下歇涼,見安良與蔣熙元進來後,便有個小太監過來,見了禮後說道:“皇上在樓上,說等蔣大人到了之後讓大人自己上去便可。”


    安良一聽,便側開半步做了個請,“大人,您請。”


    蔣熙元進了閣中,沿木樓梯緩行而上,一直走到了最頂層才停下腳步。踏於樓梯上站定,卻已經看見了蘇縝。他一身輕薄團花銀白長衫,憑欄而立,風掃過衣袂款動如白羽欲飛。


    “來了?”蘇縝迴過頭來,背著光,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希望你來,是與朕談公事的。”


    蔣熙元邁上最後幾級台階,往前走了幾步,卻未行叩拜之禮。隻是微微地低了頭,沉默片刻,“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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