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閣的折子是在五日後遞進的蘇縝手中,報隻是一些編纂書籍的雜事,落款是‘弘文閣主簿李檀跪奏’。


    蘇縝拿到折子心裏便是一沉。晚鏡離京十三天,迴錦城的路程就要有七八天,再暗查青城郡的事,修書快報,那必然是有相當緊急的問題,這消息才會如此快的遞迴京中。


    他提朱筆批了,讓安良送迴到弘文閣去。待到下午時便讓安良幫他換了便裝,輕車簡行的從北邊安禮門悄悄離了皇宮,往侍德樓去了。


    路上時,蘇縝坐在車裏忍不住的想要冷笑。現如今三省多有老臣把持,吳宗淮一案後收斂了一段,現在給開個口子果然便又囂張起來了。自己現在要聽點實情真話還得微服出宮,像個細作一般。


    誠然,這幫老臣為官時他蘇縝還沒出生,前朝留到如今的也都是奪位時站對了地方的,資曆老又自詡有功,卻未免也太拿自己當迴事了。欺他年少?可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他要站穩自己的位置,就得讓臣子也守好自己的分寸。


    這遭壓不下去,讓他們架空了自己,來日若再想收權,怕他們連廢立之事都能辦的出來。


    李檀早早地便等在侍德樓了,見蘇縝進來忙起身一揖,恭敬地叫了一聲公子。蘇縝臉色微沉,讓安良盯著點雅間外麵,落了座。


    李檀把錦城遞來的信交給了蘇縝,信口封漆未開,蘇縝接過來挑開信口,頭也不抬地問道:“可有捎了什麽話來?”


    “臣大哥說,信中所言隻能給您看個大概,詳盡的,以霽月山莊卻是不方便的查的了。”


    蘇縝看著那封信,眉頭越攏越緊,一刻看完後揚手便將信拍在了桌上,雖未見暴躁,但看那神情卻知已是大怒了。


    林鈺的信不長,隻寫了一些在青城郡的所見,如管中窺豹,卻也可見一斑。


    淮水已退,受災村縣房倒屋塌,人和牲畜屍體曝露遍野無人掩埋。賑災糧悉數入倉由郡衙縣衙衛守,全郡共設粥棚不足五十,粥米稀寡幾可透見。受災嚴重村鎮已有餓殍於路,十戶九絕,欲往臨縣臨郡逃荒者皆被鎮壓,其狀上不達天聽。


    朝廷百萬兩賑災銀子發出去,就換來了這麽一個結果。蘇縝知道他們會從中盤剝,卻沒想到他們膽子肥的做到如此地步,且居然捂住逃荒百姓,阻了言路,還敢遞了折子邀功請賞。


    侍德樓的這雅間裏,空氣靜得如同暴雨前般稠密而壓抑。李檀雖沒看這封信,但猜也能猜出個七八分來。皇上讓霽月山莊報密信,而且還要通過自己遞上去,這本身已經說明了問題。


    他在弘文閣,雖不是實權的部門,但朝中最近的情況總還是清楚的。蘇縝雖對老臣一讓再讓,但他知道這位少年天子必有所打算,隻是不曉得這封密信會不會讓蘇縝提前有所動作。


    緩了一會兒,蘇縝的怒色漸漸平緩了下來,仿若無事一般,將那封信仔細的疊了放好,“於弘文閣不可多言。”


    “臣明白。”李檀一凜,鄭重地應了個是。蘇縝沒再多留,起身離去。


    蘇縝很生氣,但再生氣終歸還是得冷靜下來,因為生氣全無用處。時機未到,拳出的再狠也隻是打在石壁上,撼不動那些權臣反可能傷了自己。青城郡的天災人禍,於青城郡百姓是滅頂之災,可於他蘇縝的想要做的事而言卻不一定是壞事。


    他不是不悲憫,不是不心疼,但正反兩麵的事情總要有所取舍。想滌清沉屙,開創的清明治世哪裏會來的那麽容易。他得沉住氣,再難忍也得忍。


    蘇縝於馬車中緩緩的睜開眼睛,又將那封信拿出來看了一眼,輕敲車壁喚了安良,“這個時辰蔣熙元在哪?”


    安良瞧了瞧天兒,“這個時辰應該已經離了國子監了吧。”


    “往迴敦義坊的路上等他。”


    “公子,蔣大人要是迴了將軍府呢?”


    蘇縝輕哼了一聲,“最近他的婚事被催的緊,輕易不會迴去的。”安良無聲地笑了笑,掉了車頭往敦義坊的方向去了。


    說起婚事,蘇縝便又想起蔣熙元與他說過的那個女子來,後來他也沒再顧上問一問如今情形如何。但看意思蔣家仍是不知道,也就是說尚無結果。


    這家夥在這方麵一直沒什麽長性,也沒準已經膩煩丟在了腦後。什麽非她不娶之類的話,大致也就是聽聽算了。


    蘇縝卷開車簾散一散車裏的悶氣,入眼看去覺得街景倒是越來越熟悉,驀然想起這裏快到安豐坊了,不由得心中一跳,隨即便是濃濃的感傷席卷而來。


    他想也沒想的讓安良停了車,車停在路邊上,卻許久沒有動靜。安良看前麵不遠就是安豐坊,大致也猜的到蘇縝是什麽心思,便道:“皇上可要去看看?”


    看看?他何嚐不想去看看。可他要怎麽出現在夏初麵前?他不再是黃公子了,於夏初而言他誰都不是。


    他們要說什麽,難道還要再讓她去問一遍自己是誰,難道還讓他在壓抑中再與她告別一次。何苦徒惹了傷心。


    靜了一會兒後,車簾掀開,蘇縝從車裏走了下來,遠遠地看了一眼安豐坊的方向,對安良道:“你先去敦義坊吧,若是看見蔣熙元了就帶他過來,我在這附近走走。”


    安良有點猶豫,“公子,那您自己可小心著點兒。”說完他抬眼看了看,也尋不見閔風躲在什麽地方。等蘇縝慢悠悠的走了,他才幽幽地歎了口氣,往敦義坊去等蔣熙元了。


    蔣熙元晚上約了人去蒔花館,這日白天裏倒是清閑,去國子監呆了半天,下午便溜了出來,帶著夏初去了蓮池賞荷散散心。


    這本來是極為曖昧風雅的一件事,哪想到夏初一到蓮池邊上,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大人還記得嗎?方義從前的那個未婚妻洪月容就是死在蓮池的。”


    她抽出扇子來搖了搖,又半合起來指著不遠處的涼亭,“我看過卷宗,應該就是那裏。”


    蔣熙元重重地歎了口氣,“虧得你做捕頭的時間還不算長,不然滿西京在你看來恐怕都是命案現場了。”


    “觸景生情,觸景生情。”夏初嗬嗬地笑了笑,“後來也不知道方義和劉榕都怎麽樣了。”她聲音中有一點唏噓。那是她做捕頭後接手的第一樁案子,那時候多有幹勁兒啊!


    “方義隨他父親迴了老家。劉榕……,我就不清楚了。”


    夏初稍稍沉默了一下,“兩個人倒底還是沒有緣分。”她看了蔣熙元一眼,轉身往那涼亭走去。蔣熙元被她這一眼看得心裏涼涼的,就覺得那‘沒有緣分’的話好似是說給自己聽的一般。


    他追過去走在夏初身邊,“莫說西京,就算整個景國看下來能有幾個那樣的個案?那是造化弄人罷了。”


    “有緣無份的,可不都是造化弄人麽。”夏初隨口說道。說完放眼看了看,見一男子正掐了一朵初開的荷花,轉身遞給了一個小丫鬟,那小丫鬟抿嘴笑著接過去快步走到不遠處又交給了一個年輕的女子。女子接過荷花來看著仍立於岸邊的男子,羞赧一笑,四目相對滿滿都是情意。


    “那才是人間常態。”蔣熙元說,目光又在那女子身上定了定,低聲道:“你到何時才能換上女裝呢?”


    “等頭發長了唄。”夏初聳聳肩,“也許。”


    蔣熙元轉過頭來看著她頭頂的帽子,“好漫長。改天去找柳大夫,問問他有沒有能讓頭發生得快一些的東西。”


    夏初笑道:“說的我跟謝頂了似的。”


    兩人又緩緩前行,湖麵借微風送來陣陣清涼水氣,攜著荷花的香,濃鬱的有一絲辛味。湖麵有輕舟分荷而行,留了一路細碎的琵琶絮語,綿柳扶風,如若隨著那樂聲輕舞。唯仲夏才有的景致,軟糯粘人。


    “你喜歡什麽顏色?”蔣熙元問她。


    夏初認真地想了想,卻道:“沒什麽特別的。綠色?我姓夏嘛。”她笑了笑,“大人問這個做什麽?”


    “迴頭去瑞錦給你做身衣服去備著。”蔣熙元低了點湊近她的耳邊,輕聲道:“不管怎麽樣,我得第一個瞧見。你答應我。”


    淺淺的聲音像羽毛刮過耳廓,癢得夏初直縮脖子,側開點頭,又覺得臉皮發熱。便打了扇子隔在自己的臉側,“挺大個人了,撒的哪門子嬌。咿,好惡心……”


    兩人在蓮池附近簡單地吃了飯,蔣熙元說還有事要辦,便先送夏初迴家。夏初直說不用,蔣熙元卻道:“反正我要去的是蒔花館,也順路。”


    夏初哦了一聲,意味深長地衝他笑了一下。蔣熙元忙道:“是正事。”


    “當然,當然。”夏初點點頭,“蒔花館是大人的產業,去去也是應該的,何況還有正事。”說罷轉身先行。


    蔣熙元笑著搖了搖頭,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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