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世雲聽見鳳蘅指認他也沒有抬頭,依舊闔著眼,唿吸粗重而渾雜,枴杖在手中緊緊地握著,微微發顫。夏初看他的樣子覺得不太妙,便讓裘財去請個郎中來候著,又迴頭對鳳蘅道:“這毒箭木汁是什麽東西?還請掌事與大家說一下吧。”


    “好。”鳳蘅緩聲道:“南疆多毒物,但其中毒性最猛烈的當屬這毒箭木。這樹汁液有毒,見傷則毒發。中此毒的人或動物會因不能唿吸死亡,死亡極快,故而又叫做見血封喉。南疆多用於狩獵之用,而南疆之外極少有人知道。”


    夏初點了點頭,又拿起了手中的藥瓶,“四月二十八日,程世雲從鬼市買了毒箭木汁,這東西見傷毒發,放在傷藥裏自是再方便不過。四月二十九,程世雲借練功時將湯寶昕手臂挑傷,可沒想到湯寶昕並沒有用藥,卻在轉天將藥給了月筱紅。月筱紅睡覺前抹了藥,繼而毒發而亡。”


    她走到程世雲麵前,道:“程班主,你懼怕湯寶昕毀了月筱紅名伶之路在先,起惡念投毒殺人在後,誤殺月筱紅之後不思根由,反怨是湯寶昕害了月筱紅。於是你慫恿章仁青私設公堂,指其為兇手,想借府衙除掉他。是這樣吧?”


    章仁青瞪大了眼睛聽著,仍然是不敢相信這兇手竟是自己一向敬重的班主,而且還利用了自己,想去除掉湯寶昕,一時間羞惱的臉色漲紅。


    “幸好偶有貴人相助讓我們得了線索;幸好月筱紅死後你極怒攻心一病不起,沒機會去收拾這藥,不然這證據還真是難找了。”夏初歎了口氣,“豈知不是天意呢?程班主,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程世雲原本垂頭似睡非睡的樣子,這時卻突然睜開了眼睛,抬手一把拽住了夏初的胳膊,渾濁的雙目瞪得老大,口中絮絮地念著‘小九,小九’。


    夏初嚇了一跳,想抽出手來,可那程世雲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幹枯的手愣是掙脫不開,直扯的她臂上傷口發疼。


    蔣熙元瞧見,起身便衝了下來。還沒等到夏初身前,就聽見程世雲大聲地說:“小九,小九呀!你可要好好唱戲!好好的唱戲啊!”


    說罷,一口氣哽了上來,然後雙眼一翻,手卻仍然抓著夏初,直挺挺地往後倒了過去。蔣熙元正好趕到將夏初拉了迴來,就這一眨眼的工夫,隻聽‘砰’地一聲,程世雲已經連人帶凳子摔在了地上。


    堂上堂下霎時一片寂靜,所有人連同夏初在內被這一幕嚇得有點懵。夏初立在原地看著摔在地上的程世雲,有些不知所措。蔣熙元對旁邊的鄭鏈使了個眼色,鄭鏈便走上前,伸手往程世雲脖子上和鼻下一探,隨即搖了搖頭。


    程世雲死了。


    靜了一會兒後,堂外不知道誰喊了一句‘罪有應得’,便也有人應合著說活該。有人說早就覺得不是湯寶昕幹的;有人說早就覺得班主不是東西;有人說夏初幹的好;有人說造謠的人該千刀萬剮……


    月筱紅一案至此已真相大白,案犯當庭氣絕身亡,蔣熙元判了湯寶昕無罪開釋。這樁案子把夏初折騰的最慘,現在塵埃落定,名譽濯清,可她卻沒有太多成就感和滿足感。程世雲死前把她當作了月筱紅,喊的那句話,渾濁眼中熱切的盼望,隱隱的淚光,都讓她心裏說不出的難受,竟有絲哀涼。


    程世雲根本就像是個珍愛女兒的父親,卻因愛之太切,一時心生惡念到頭來卻把自己的女兒害死了。他會栽贓湯寶昕大概也是因為愧疚太深,若不在心理上找一個責怪的人,恐怕自己早已將自己了結了。


    蔣熙元命人將程世雲的屍體抬了下去,見夏初愣愣的有些出神,便拍了怕她,低聲道:“別想太多了,因緣果報罷了。”


    夏初抿嘴微微點頭,收拾了一下心情站迴了公案側邊捕頭的位置上,等著蔣熙元拍了驚堂木後退堂,可蔣熙元坐迴案後卻高聲道:“常青!”


    常青應了聲在,邁步而出。蔣熙元挑眼往堂外看了一眼,沉聲道:“將王槐押上堂來!”


    所有人俱是一怔,夏初有些詫異地去蔣熙元,蔣熙元這次卻沒轉頭,隻是微微皺著眉,看著王槐所在的角落,手指輕輕地敲著桌案。常青領命過去,分開眾人伸手一抓王槐的腕子,低聲笑道:“王哥有日子沒上堂了吧?請吧。”


    王槐往後退,想要掙脫開常青的手鉗,口中不服氣地道:“我犯了那條法!憑什麽讓我上堂!”


    此時身後的杜山卻把他往前推了一把,罵罵咧咧地道:“讓你上堂就上堂!哪他媽這麽多廢話!”


    王槐跌跌撞撞地進了公堂之中,常青抄佩刀往他腿窩一打,“哎喲,這怎麽都忘了上堂要跪著迴話了呢!”


    王槐跪在地上,臉色一陣青白交錯,咬了咬牙抬頭瞧著蔣熙元,高聲問道:“大人!小的不知道犯了哪條法!”


    蔣熙元冷聲笑了一下,手中一頓,輕輕地握起拳頭,“五月初七,你於西市聞弦茶樓妄議案情,誣蔑朝廷命官,挑唆眾人聚於府衙門前鬧事,你可認?”


    王槐舔了下發幹的嘴唇,梗著脖子道:“哪條王法規定不許百姓議論案情!小的不過就是說了自己知道的事,別人怎麽猜測與小的何幹!小的不認!”


    “你知道的事?”蔣熙元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淡淡地道:“你的意思是,你說了當初夏初因勘破了龔元和被殺一案而獲提拔進入府衙?你說了萬佛寺兇殺案、廣濟堂藏屍案皆是夏初所破案件?是嗎?”


    王槐縮了縮脖子沒有答話。


    蔣熙元又繼續道:“你的意思是,你也說了你當初查案不利被夏初申飭?說了你因為擅用刑訊險些將案犯打死之事?是嗎?”


    王槐腦袋上的汗冒了下來,幹巴巴地道:“小的沒有造謠!”


    蔣熙元笑了,“本官沒有問你這件事,你隻迴答本官是或者不是?本官方才所言是不是都是你所知道的事?可有不實虛誇之處?”


    王槐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原本他想著,自己在茶樓裏並沒有言之鑿鑿地說實過什麽,隻是含糊其辭罷了,那些潑給夏初的髒水都是聽的人自己想出來的,這怎麽也算不得罪過,一推就推幹淨了。


    可沒想到蔣熙元不問他說過什麽,卻反問他沒說過的話,這下他說對不是,說不對也不是了。


    蔣熙元抓起驚堂木著實地一拍,大聲道:“本官問話!如實迴答!”


    王槐被驚了一下,身板也佝了下去,“是……,知,知道。”


    “好你個狗日的王槐!”堂外的杜山原本就因著月筱紅一案的真相大白憋了一肚子火,這會兒再聽王槐認了蔣熙元所說,更是氣衝牛鬥,大吼了一聲,抬腳脫了自己的布鞋便砸了進來,正打在王槐的後腦勺上。


    “原來是他媽的拿我們兄弟當槍使!你個龜孫!”那一眾鏢局的兄弟也急了,一邊罵著一邊往裏衝,被守在門口的捕快擋住之後,便抄著順手的東西就往裏扔。帶動的群情激憤,直說聽信了小人的渾話,委屈了一身清廉的好官蔣大人,公正不阿的夏捕頭。


    常青與一眾捕快笑嗬嗬地瞧了會兒熱鬧,這才上前讓眾人肅靜。王槐被罵慫了,往前膝行了兩步,求蔣熙元:“大人,大人!小的一時糊塗,小的也沒想到事情鬧的這麽大!您饒了小的這一次,大人!”


    蔣熙元有些鄙夷地看了他幾眼,道:“王槐,當日你煽動百姓圍了府衙,聲討夏初,你是如何覺得府衙不會亂棍驅散扣押鬧事者?不會動了兵刃鎮壓?誰給你的信心讓你覺得本官不會暗地裏了解了你?你是沒有親口造出謠言,你以為你上得堂來還有辯駁的機會,還有全身而退的可能,這又是誰給你信心?”


    “是……,是……”王槐悄悄地瞄了夏初一眼,張口而結舌。


    “是夏初!”蔣熙元抄起手邊的茶盅大力摜在了他的身邊,眼中薄怒,高聲道:“因為你知道她愛護百姓,知道她不容法外行事,知道她是光明磊落之人!小人敢於君子相鬥,不就是吃準了君子不屑履小人之徑嗎?”


    “大人……,草民,草民知錯,知錯了!”


    “草明?”蔣熙元冷哼一聲,從案上拿起府衙公職的名冊扔下去,“你若安分著本官倒還忘了。當日你濫用刑訊,本官隻是停了你的職,你可看清楚了,你的名字還沒來得及從這捕快名冊中除去呢。王槐,捕快於府衙外擅議案情,惡意煽動民眾,誣蔑朝廷命官,執法犯法,可不止造謠生事那麽簡單!來人!”


    “有!”眾捕快一凜,齊聲應道。


    “拖下去重責四十大板!刑畢發配西海充軍!”蔣熙元說完,將驚堂木一拍,“退堂!”


    下了堂,夏初匆匆地追了出來,跟在他身邊道:“大人,怎麽要審王槐也不與我說一聲呢?”


    蔣熙元停下腳步來,轉頭對她一笑,“告訴你怕你不讓我審。夏初,我知道你念他當日與你的交情,但小人就是小人,你對他仁慈,他也不會對你感恩。”


    夏初悻悻地哦了一聲,低頭小聲地道:“那……,判的是不是有些重了?”


    蔣熙元頗有無奈地道:“重?僥幸我帶了親兵平息,若不然勢態進一步失控,鬧事之人衝進府衙會如何?動拳腳鬧出人命會如何?你要是有了什麽閃失……怎麽辦?”他歎了口氣,“我沒去殺了他不是別的緣故,隻是不想你知道後生氣罷了。”


    夏初越聽這話音兒有點不對,聽到後麵便低了頭不敢再瞧他,心中直打鼓。蚊聲道:“我……,我就是那麽一說。還是要謝謝大人的,王槐審下來,之前的那些流言不攻自破,比解釋或者不解釋都有用……”


    “謝什麽。”蔣熙元彎唇淺淺一笑,幫她抻平了衣肩上的皺褶,目光溫柔而眷戀。夏初沒有抬頭,沒有看見,卻分明感受到了一種十分微妙的曖昧氣氛,隻覺得心裏慌慌的。肩膀上的衣褶平了,卻全皺進了心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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