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手指上傳來他掌心的溫度,臉忽地一紅,慌忙將手抽了出來,往後退了兩大步。她側頭看著旁邊的旮旯,有點忐忑,摸了摸鼻子語氣梆硬地道:“大人你來找我是有什麽事?”


    蔣熙元那些想說的話原本就在嘴邊,卻突然被她這冷硬的口氣給堵了迴去,一下子便泄了那股勇氣,懊惱無比。


    “別生我氣了。”他往前近了一步,夏初立刻往後退了一步,始終不看他,蚊聲道:“我沒生氣,大人你趕緊走吧。”說完,她自己默默地皺眉,心說自己說的這是個什麽屁話。


    剛才的玩笑她知道蔣熙元本身並無惡意。這事說到底是自己與王槐結怨被他潑了髒水,蔣熙元無辜被波及也就罷了,人家頂著雷幫自己把事態平息,還受了罰,這一出來就跑過來看自己。不管他倒底對自己什麽心思,這份恩情和幫助總是要承、要記著的。一開口就轟人,這算什麽?白眼狼麽這不是。


    夏初撓了撓頭,試著轉圜道:“大人,我沒別的意思。”


    “你是不是不想看見我?”蔣熙元這話問出來就後悔,生怕她點頭說一個‘是’,一時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了,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夏初一聽他這麽問,想是自己剛才的話說的真是過份了,忙道:“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就是……”


    蔣熙元看著夏初欲言又止的表情,心中疑惑。迴想起剛剛在屋裏的時候她好像也是這樣,從醒過來看見自己後,神情間總帶著一種躊躇,還有逃避。之前還以為她是剛起床沒醒過神來,現在再琢磨卻感覺不是這麽迴事了。


    他略一思索,便想起那天她離開府衙前說的那番‘別來找自己,不想別人誤會’的話來了,心中便有些了然。想來她是份外在意那些流言,懼怕別人的議論和眼光,才對自己有如此態度。


    王槐散的那些流言著實可惡,一邊質疑打擊了夏初的能力和職業操守,另一邊連她的人格都要詆毀。看來這廝離了府衙倒是有進步,會使陰招了。


    除掉王槐實在太容易,難的是那些悠悠之口,難的是讓夏初重新找迴信心,找迴對查案的熱情。蔣熙元想著,不覺間便淺蹙了眉頭,暫且將心中種種情緒按下,拿定了主意道:“天晚了,你不餓嗎?走,跟我出去吃飯。”


    夏初楞了一下,眼中畏縮之意,立刻搖頭道:“我不去。”


    果然。蔣熙元暗暗地歎了口氣,“就當是我道歉了。給個麵子。”


    “不用。我不去,大人你自己吃吧。”


    “那你吃什麽?”


    “劉大哥送來的菜還沒吃完,我熱一熱就行,不然也浪費了。”夏初道。


    “等吃完了呢?我不讓劉起再給你送了呢?你要在家餓死不成?”


    夏初沉默了一下說:“等大人你這邊確定沒事了我就去向府衙辭職。景國這麽大,我又不是非得在西京餓死。”


    蔣熙元皺了皺眉頭,心說這丫頭死倔死倔的,可這倔總得倔的是個地方。辭職?離京?這算什麽辦法,簡直可笑!他冷了冷聲音:“這倒也是個不錯的主意。本來還想跟你說說月筱紅案子的事,如今看來你也是無所謂了。”


    夏初瞄了他一眼,依舊又轉過頭去盯著那個旮旯,半低著頭鬱鬱地道:“跟我還有什麽關係嗎?我再去查案,也就是白白聽別人的奚落與嘲笑罷了。大人你查案也挺在行的,相信你……”


    “我沒空。”蔣熙元開口打斷了她的話,“明天我要進宮請罪,後日便是納征禮,而後還有大婚的事,樁樁件件對我來說都比案子重要。你要是鐵了心不管,那這案子也就這樣了。”


    夏初一聽便皺了眉頭,轉頭盯著他問道:“什麽叫也就這樣了?”


    “判湯寶昕一個秋後問斬,給百姓一個交待。你隻管躲著你的,過上個把月被人淡忘了你再出門就是,或者想離京也隨你。我走了。”蔣熙元說完轉身便走。


    夏初急了,快步追過去攔住他道:“大人你明知道月筱紅不是湯寶昕殺的,什麽叫就這樣了?難道為了安撫輿論就濫殺無辜?!”


    蔣熙元停住腳,輕飄飄地道:“難道輿論不該在意嗎?舍一個湯寶昕皆大歡喜,有什麽不好?不過是個戲子。”


    “輿論是輿論,真相是真相!要是輿論能作為斷案的依據,還要捕快幹什麽?還要你大人幹什麽!去茶樓做個調查問卷就什麽都解決了!”夏初氣道。她簡直不能相信蔣熙元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輿論是輿論,真相是真相。”蔣熙元重複了一遍她的話,板起臉來轉身看著她,“那我問你,你夏初是我蔣熙元豢養的小倌嗎?你與我之間可有苟且?你做這個捕頭可是賣身求榮而得?你所查案件所拘案犯可都經得起查驗?那些人所說的可是真相?”


    夏初的氣勢一下子就被滅了,垂下頭低聲道:“這不一樣。”


    “你不想輿論殺了湯寶昕,倒是不在乎輿論殺了你自己!是不是?”蔣熙元疾聲斥了一句,伸手拉起她的手腕,“夏初你給我抬起頭來!你問心無愧,自己要的正義自己去拿!”說完也不再理會她的猶豫與含糊,拽著她便出了門。


    這一路,夏初都被蔣熙元拽著,怎麽也撤不出手。她尷尬的不行,低頭小步地被他拖在身後,一會兒揪揪帽子,一會兒撓撓鼻子,生怕別人認出她來。


    等蔣熙元停了腳步鬆開手,她抬頭一看,自己竟被他帶到了府衙門口的慶豐包子鋪。鋪子門口的大灶上壘了高高的籠屜,熱氣蒸騰。正是飯點兒,門口的棚子下滿滿當當的都是人。


    夏初往後退了一步,轉身就想走,蔣熙元頭也不迴淡淡地說:“夏初,你要走就走。走了,以後也別讓我再看見你。”


    夏初有些委屈地張了張嘴,但蔣熙元壓根沒打算再聽她說什麽,信步走進了棚中,扔了她一個人在街邊。


    她平時看慣了蔣熙元笑吟吟春風和煦的樣子,沒發現這人板起臉來這麽嚇人,做起事來這麽絕。他硬拉著自己出門吃飯也就罷了,還非要找這府衙門口,而且是人最多的地方。西京別的地方可能還認不出她夏初是誰,但這的人八成都知道,估計那天在現場看了笑話的也不在少數。


    夏初看著滿棚的食客,隻覺得頭皮一陣陣的發緊,滿手都是汗。她知道自己不應該走,知道蔣熙元出門前的那頓斥責不無道理,可知道是一迴事,真要麵對是另一迴事。


    就在夏初猶豫的時候,蔣熙元已經尋了一張空桌坐下了,還不知死的招唿她:“夏初!這有空位子,過來坐!”


    瞬間,棚子裏便詭異的安靜了下來。夏初趕忙低下了頭,可仍是能感覺到那些食客的目光聚了過來。她真想馬上找個地縫鑽了,土遁迴家。


    她又往後退了一步,把自己藏在了黑暗中,這才敢微微抬眼,越過人群看向了蔣熙元。


    蔣熙元單手支在桌上,用拳頭輕輕地頂著下巴,也在看著她。她緊緊地抿起嘴唇,對著他搖了搖頭,眼中滿是乞求,可蔣熙元卻毫不在意地粲然一笑,輕輕招了招手。


    棚下的風燈昏黃,四周的人群神色各異,目光裏全是內容。蔣熙元安坐其中,一派清風霽月的坦蕩,仿佛世間無物,笑她庸人自擾。


    蔣熙元的笑容讓她心中稍安,目光落進她眼裏像是無聲的鼓勵,耳邊仿佛又聽見他說:“夏初你給我抬起頭來!你問心無愧,自己要的正義自己去拿!”


    她把這話在心中重複了幾遍,深深地做了幾個深唿吸。眼睛盯緊了蔣熙元,終於腳下一動,目不斜視地走了進去。


    幾步的距離漫長無比,那些目光如有形一般地追在她的身上,夏初握緊了拳頭不斷地告訴自己,抬頭!挺胸!她問心無愧,她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不能也不應該屈服在別人的目光和誤解裏,退縮與畏懼永遠幫不了自己。


    死就死吧!更何況她還不會死,怕個屁!


    終於捱到了桌前,落座之後,蔣熙元衝她笑了笑,又像往常一樣的溫和模樣了。他揚聲招唿道:“老板娘,一屜醬肉的一屜三鮮的,再來一碟五香花生。”


    老板娘應了一聲轉身而去,路過旁邊幾桌時悄悄地挑眉遞著眼色,點頭輕聲笑道:“就是他,沒錯。”


    幾聲了然的笑聲傳過來,格外刺耳,有人低聲地說道:“你說他們也不避嫌?都這樣了還敢出門呢?夏初這臉皮可夠厚的。”


    “都這樣了還避什麽避?再說,臉長得好看就行了,厚不厚有什麽關係。”有人接口道,說完又是一陣竊竊的笑聲。議論之聲嗡嗡作響,像千百隻蒼蠅在飛。


    蔣熙元倒底是勢大背景深,所以這些惡毒的話多是衝著夏初而來。夏初聽得一清二楚,雖然已是有了心理準備,雖然告訴自己不要在乎,但真聽見了仍是刺心的厲害。


    “看著我。”蔣熙元低聲地說,見夏初怯怯抬眼,他便點頭一笑,“吃完這頓飯你就知道了,除了肚子飽一些,你還是你,不會有區別。信嗎?”


    夏初輕輕地牽了牽唇角,目光緊盯著蔣熙元,好像他是黑暗中唯一可遵循前進的光芒一般,“信。”她說。


    “很好。”蔣熙元抽了雙筷子遞給她,“知道我為什麽帶你來吃包子嗎?”


    夏初略略躊躇一下點頭道:“大人想告訴我,最壞無非如此,沒什麽可怕的。”


    蔣熙元卻笑道:“一會兒咱們還有地方要去,我隻是覺得吃包子比較快罷了。”


    夏初聽了這個迴答不禁啞然,須臾,終於是笑了起來。


    是呢,吃包子比較快。她還有要做的事,哪來的時間去計較別人怎麽說怎麽看,傻子才會停下自己的腳步去向那些不相幹的人解釋,用自己的畏縮滿足別人的好奇與窺視。


    那些議論的人說了一會兒,見夏初這邊全無反應便也無趣了,話題逐漸多樣了起來。一頓飯平靜地吃完,夏初把最後一顆花生剝了放進嘴裏,一邊細細地嚼咽,一邊悄悄地看著蔣熙元。


    “怎麽了?”蔣熙元問她。


    她抿嘴含笑地搖搖頭,又靜了片刻才輕聲道:“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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