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上午,蔣柱棠認真地穿妥朝服,拄著他的枴杖坐車進宮去了。蘇縝彼時正在看著關於彈劾蔣熙元的折子,聽安良通報說蔣柱棠求見,不禁微微驚訝。他以為會是蔣熙元禦前陳情,沒想到竟然是老將軍親自出了麵。


    他又看了看手裏的奏折,苦笑了一下,合起來扔到了一邊,宣了進來。


    蔣柱棠年近七十,身板還算硬朗,隻是年輕征戰落了腿傷,走路有些吃力。進得禦書房來便要跪拜,蘇縝走出龍書案過去將他扶住,讓安良搬了凳子來,又給他端了茶。


    “老將軍今日怎麽有空進宮來了?”蘇縝問道。


    “老臣現在這把歲數,有的就隻剩下空了。”蔣柱棠說起話來底氣十足,笑的也大聲。蘇縝也跟著他笑了笑,“老將軍身子硬朗,朕瞧著也高興。”


    蔣柱棠捶了捶腿,“皇上瞧著老臣高興,那老臣這張臉還能賣上一賣,這要是皇上瞧著不高興,老臣想賣都賣不出去了。”


    蘇縝但笑不語,慢慢地走迴了書案後,順手拿起基本奏折來翻了翻,頭也不抬地道:“老將軍多慮了。府衙騷亂,禁軍接報整兵都需要時間,的確也怕遠水不解近渴。蔣熙元所做雖欠妥當,倒也不是大錯。”


    蔣柱棠心中稍安,起身又要拜下,仍是被蘇縝抬手給攔住了。蘇縝笑吟吟地請他飲茶,思忖了一下,緩聲說道:“隻是,雖無大錯卻也終究是錯了,若全然不究,怕是難平朝中議論。熙元年輕而居高位,如此一來,對他也並非好事。”


    蔣柱棠四平八穩地喝了一口茶,放在一邊,朗聲笑道:“當然當然!老臣前來也是這個意思。”他抹了抹胡子繼續道:“那小子是該好生敲打敲打。若是依老臣所想,幹脆讓他迴家,安生的娶個媳婦,再給老臣添幾個重孫是正經的。”


    蘇縝微微挑了下眉梢,隨即含笑搖頭,“老將軍這就是說笑了。朕登基不久,朝中用人之際,您倒是心疼孫兒。可朕雖要罰,卻不能輕易的放了。”


    蔣柱棠隨著這話笑了幾聲,蒼老鬆弛的眼皮下神色閃了閃,換了口吻道:“皇上有所不知。其實,此番擅動親兵,臣也是多有慫恿縱容之意。”


    “哦?老將軍此話怎講?”


    蔣柱棠沉吟了一下,輕歎了一口氣:“皇上,容老臣說一句實話吧。老臣起於草莽,得了先帝賞識才有如今一門興旺。蔣家已是三代萌聖恩,如今兒孫多有入仕,居高位者也不止一二,聖恩隆重。如今詠薇要入主中宮,這皇後娘家為外戚,樹大招風,臣難免心中惶恐。”


    “老將軍的意思是,蔣府無錯造錯,給朕一個冷落蔣家的理由?”


    “恕老臣直言了。”


    蘇縝低頭暗暗地笑了一下,心說這粗人在官場磨了幾十年也成精了。他如今自是絕無疑心防備蔣家之意,但將來的日子還長的很,會是什麽光景實在很難說。


    他眼下不想,別人也會推著他去想,這堆滿了案頭的彈劾奏章足以說明問題。倘若來日行差踏錯讓人揪了把柄,他再想保全恐怕也是大非周章,難免顧此失彼,或者幹脆連他也保不得。


    蔣家遞了這麽個不大不小的錯處想暫避鋒芒,蔣柱棠又把話撂在了明處,若如此私下裏有了共識,他手腳便會鬆快不少。蘇縝的心情開朗了些許,這一番話下來,對蔣熙元動兵一事倒也去了不少疑慮。


    “老將軍真性情,朕倒甚是喜歡。”蘇縝神色愉悅地喝了口茶,“朕信得過蔣家,更信得過蔣熙元。有錯自然要罰,但當日之功朕也絕不會忘了的。若無蔣家助力,朕也不是今日光景。老將軍隻管寬心便是。”


    “臣不敢居功。”蔣柱棠低下頭去,渾濁的眼中半是無奈半是寬心。蘇縝的話繞了圈子,既沒有否認他的說法,也算是寬了他的心。


    “老將軍謙虛了。”


    “臣還有一事相求。”蔣柱棠拱了手道:“親兵一例乃先帝對老臣的信任與恩典,隻是現在家國安穩久無戰事,臣相請皇上裁撤。”


    蘇縝挑眼看了看他,“老將軍不必如此。”


    “必要必要。”蔣柱棠笑道:“這兵在蔣府也吃著不少口糧,還得置辦新衣。人老手緊,心疼的慌。臣以為倒不如歸了禁軍,或者,幹脆散了,蔣府置他們些田地,好生過日子去吧。”


    蘇縝像聽見了笑話一般,甚是愉悅地與蔣柱棠說笑了幾句,撂下個‘此事再議’,便揭了過去。蔣柱棠知道這事兒多半就是這樣了,心裏算是徹底地塌實了下來,想起蔣憫昨天找他說的事,便融在話裏與蘇縝念叨了幾句。


    “賜婚……”蘇縝此刻心情難得的不錯,聽完後彎唇一笑,道:“朕從前倒是私下答應過他,隻是延宕到現在他也沒再提起,怕是心未有所屬。這樣,老將軍也別讓他跪著了,明日讓他進宮來,朕幫您問問他便是。”


    辭別蘇縝,蔣柱棠坐馬車迴了將軍府,遠遠地瞧見自家管事正在指揮著下人掃門頭,掛紅披綠的為大婚做著布置,默默地舒了口氣。


    如此方算是妥當了吧?


    今上初登大寶重用蔣家自然是好的,若有一日羽翼豐滿了,往時助力之功難免會成了來日掣肘之罪。


    從詠薇定下要入主中宮之日起,他就在想著如何斂了蔣家的鋒芒。昨日的事情在他意料之外,卻也給了他一個很好的台階。與其這次強保了蔣熙元,承了皇上的一個情,倒不如順流而下。風口浪尖,他還真舍不得讓熙元頂上去,花無百日常開,盛極必衰,閑散富貴方是長久之計。


    蔣家不必烈火油烹,隻要子孫安穩,他百年之後也能瞑目了。隻希望家國太平再無蔣家用武之地,兒孫也能明白他這份苦心便好了。


    劉起一早就去了西市查事,在茶樓問了一圈後很快便把王槐的名字給問了出來。西市茶樓裏還有人在談著月筱紅的案子,而說的更多的則是蔣熙元與夏初的那所謂‘秘辛’。


    劉起聽見了難免來氣,說人家不辨是非以訛傳訛。可人家卻說有人看得真真的,蔣大人到府衙前可是抱著夏初進去的,這哪裏是清清白白的意思。


    弄得劉起幹生悶氣卻無力反駁。這事兒非說是假的,劉起也覺得底氣不足,畢竟自家少爺對人家夏初還是存了點不軌的心思的。可那畢竟隻是心思,起心動念若也當了罪,西京城的人得斬去一半。


    也虧得蔣熙元囑咐了劉起不要妄動,不然他有火沒地方撒,真有可能衝去鏢局把王槐撕巴了。眼下卻隻能笨嘴拙舌的與人吵上幾句,憤步而出。


    下午把消息帶迴給了仍在祠堂的蔣熙元後,蔣熙元深歎小人難養,歎完之後卻與蘇縝不謀而合,沒讓劉起去動他。


    “解鈴還需係鈴人。”蔣熙元倚著門道,“等鈴解了再說不遲,不過一個王槐,死起來太容易了。”


    劉起憋了一肚子的氣悶和不忿,領了蔣熙元的令又去酒樓買菜,裝了滿滿一食盒,給夏初送飯去了。夏初今日的精神尚可,就是眼圈發黑,劉起問她是不是傷口疼沒有睡好,她隻是支支吾吾的說了個是。


    “夏兄弟你放心吧,我們老太爺今兒進宮去了,沒壞消息就是好消息。還有,那流言的事我也問出來了,你猜是誰背後下的絆兒?”他一邊說著,一邊給夏初把裹著傷口的布揭開。他手重,也沒有蔣熙元那麽精心,扯的夏初齜牙咧嘴又不敢吱聲,從牙縫裏擠著問道:“誰啊?”


    “王槐!那死性不改的東西,當初停了他的職是給他留了麵子,可這人給臉不要臉!”劉起說的來氣,嘶地一聲便把那最後一層布給掀開了。夏初疼的大叫一聲,一頭紮在桌上,按著自己的胳膊說不出話來。


    劉起瞄了一眼,笑道:“手重了點,不過快了反而不疼的。喏,傷口已經結了血痂,等紅腫消了痂落了就好了。”


    夏初忍過那一陣疼,抬頭喘了口氣,無奈地道:“多謝劉大哥了。”


    “客氣什麽!”劉起大手一揮,又接著之前的話題說道:“少爺說了,王槐暫時先不動。夏兄弟,你說一個王槐咱有什麽可顧及的!要我說,就該給他斷條胳膊折條腿,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


    夏初有點無精打采地看著自己的傷,沒有搭話。得知這背後興風作浪的人是王槐,讓她頗不是滋味。她進府衙後第一個打交道的人就是王槐,也曾經合作的不錯,那人也算是有上進心。


    當初喻溫平的事也許是她的反應太大了一些,後來有些後悔了,卻也再沒了與王槐轉圜的機會。如今事情變成這樣她始料未及,越發的懊惱。


    她有著現代人的驕傲,固守著自己的那套價值觀,難免以俯視的態度去看待古人,總認為自己是對的。她那時太心急了,她要的正義也太方正了。她曾經質疑過蔣熙元的一些處世哲學,不讚同他在某些事情上的讓步與寬容,如今再思量起來,也許他才是對的。


    社會是方正的時,自己的方正才嵌的進去;可眼前的社會是圓融的,太過方正便難免傷了別人也傷了自己。


    此時她才理解蔣熙元說她理想化是個什麽意思。以自己這點閱曆和經驗,能坐在捕頭的位置上安穩到現在,蔣熙元的的確確是幫了她不少,在她的棱角外包裹了一層柔軟,讓她橫衝直撞。


    這蔣熙元一不在,自己便捅了這麽大的簍子。所以,那些人說是蔣熙元保著她,某種意義上倒也沒有錯。


    想到這,夏初難免又想起了昨晚糾纏了自己一宿的命題。她抬眼偷瞄了一下劉起,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清清嗓子佯做無意地問道:“劉大哥,昨天你說讓我別辜負了大人,是指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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