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熙元覺得自己像重生了一般,渾身都輕鬆了。


    走在街上,灼人的陽光是溫暖,喧鬧的聲響是樂章,熙攘的人群是熱情,油膩的食攤是溫馨。一切都是美好的。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連周遭人的側目都像是對他最誠摯的恭賀。


    這些日子以來的彷徨與痛苦,此刻被奇妙的轉化成了另外一種截然相反的情緒。仿佛從穀底直接躍上了山峰,仿佛從黑夜直接走進了光明,眼前豁然開朗,雲蒸霞蔚,美不勝收。


    他想去問問夏初,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驚慌失措的表情。蔣熙元走了一路,想了一路,笑了一路,步履生風。


    但快走到府衙門口的時候,腳步卻漸漸地慢了下來。最初的興奮情緒過去後,蔣熙元開始想著之後要怎樣做,這樣往後一想,他便覺得事情可能還不能簡單的處理,對夏初的秘密一戳了之。


    蔣熙元看了一眼府衙的大門,拐了個彎走進旁邊的小巷子,尋了個蔭涼地,倚著牆思索了起來。


    他如此的去揭開夏初想要隱藏的秘密,能得到的無外乎兩種結果,最有可能的一種是夏初請求他保守秘密,讓她繼續以男人的身份在府衙做下去。但他要替她保守到什麽時候?永遠的幫她瞞下去?那這樣一來,對於所有人來說,他蔣熙元等於喜歡的還是個男人,將來也不會有結果。


    如果他不替夏初隱瞞,那麽就是第二種可能:讓夏初對所有人承認了自己是個女人。如此,他蔣熙元的困擾是不在了,可夏初勢必就要離開府衙。那麽他所承諾夏初的,要幫助夏初的那些她的理想也就無從談起。夏初會開心嗎?


    倘若夏初既不請他隱瞞,又不主動坦白,而是驚惶之下幹脆一走了之,自己去哪尋她?那才是徹底沒希望了。


    因為這裏麵有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從他的角度說,不管夏初是男是女,他都已經全盤認清了自己喜歡她的現實,但從夏初的角度說,不管她是男是女,她都還不喜歡自己。


    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偏就這一點全然無可奈何。


    思來想去,蔣熙元覺得這件事還不能貿然行事,要徐圖之。之前‘遠離夏初困擾’的計劃已經全盤失敗了,這個‘得到夏初的心’的計劃則不容有失。


    對付女子他有辦法,但夏初不是普通的女子。他沒見過哪個女子會像她那樣大大咧咧;沒見過哪個女子膽大到扮成男人還敢應了官差;更沒見過哪個女子會像她那樣對男人的社會存有理想。最主要的是,他還從沒有對哪個女子如此的動過真情。


    蔣熙元迴了府衙,尋了一圈卻沒有看見夏初,常青說夏初早上來應卯了,呆了一會兒之後說要去巡巡街,又出去了。


    “她沒問起我?”蔣熙元道。


    “沒有啊,您不是上朝去了嗎?”常青說,說完嗬嗬地笑了笑,“大人,恕小的多嘴問一句,您是不是又跟我們頭兒吵架了?我瞧著他情緒不好。”


    蔣熙元睨了常青一眼,“吵架?我們什麽時候吵過架。”說完抽身而去。常青撓了撓頭,心說,大人您當我們都是瞎的啊!


    夏初的確是巡街去了,自己一個人,誰也沒帶,隻帶上了滿心難過。昨晚上她哭了好久,借著酒勁把一直鬱積在心裏的情緒發泄了出來,哭著哭著就睡著了。早上起來時兩隻眼睛腫的睜不開,自己拿涼水捂了好久才消下去一些,但整個人由內而外的沒精神。


    常青問她,她隻說是昨天晚上喝多了,沒睡好。常青覺得這兩點有點矛盾。


    西京的街上今天很太平,連個吵架的都沒有,讓夏初想轉移點注意力都沒機會。響晴白日,她瞧著所有人都那麽喜洋洋的,反襯的自己像永遠吃不到飯的灰太郎。


    夏初走著走著就到了升平坊,駐足抬頭一看,正是蒔花館的門口。她猶豫了一下,邁步走了進去。


    正是晌午,蒔花館還沒開門做生意,幾個茶奉正聚在一角閑聊,看見夏初進來便都投了目光過來。有還認識夏初的過來招唿道:“喲?這不是夏初夏捕頭嗎?”


    夏初勉強一笑,“好久不見。”


    “可不敢跟您經常見著。”那茶奉笑道:“怎麽著?夏捕頭這是衣錦還鄉視察來了?”


    夏初聽他這酸溜溜的口氣,擱往常一定會不甘示弱的迴兩句,不過她今天沒心情,“九姑娘在嗎?”


    “嘖嘖,不一樣就不是不一樣了啊!如今一來也是直接能找九姑娘的了。”


    “在嗎?”


    “嗬!您問我啊?九姑娘可是我們頂頭的,您相見就見,我可是見不著。”


    夏初懶得再搭理他,徑自往樓上走去。聽身後那人還在與別人說:“瞅見沒,從前咱們這的雜役,現在人家也能挎著刀從樓麵進來了。咱是沒這造化,但咱這份小錢掙的塌實。”


    後麵再說了點什麽夏初沒聽見,隻聽見那幾個人私語了一番,而後轟聲而笑。


    夏初記得這個茶奉從前跟她關係還不錯的,想不到今日再見卻是這麽個麵目。她沒有對不起他,她隻是混的比他好一些罷了。


    可往往就是這樣,我不好你不好我們才好,我不好而你好了,你就是我仇人。有人忍的了陌生人搶出萬貫家財,卻忍不了身邊人掙下三兩銀子。


    她的錢掙得有什麽不踏實的?每一文都光明的能閃瞎他的狗眼!


    九湘看見夏初頗為意外,還越過她往後麵看了一眼。夏初笑了笑,“今天劉大哥沒跟著,我自己來的。”


    “沒來好。見天兒在我眼前晃悠,煩都煩死了。”九湘招唿著夏初坐下,給她倒了茶,“又有什麽要我幫忙的?”


    夏初低頭一看茶水,大紅袍,十有八九是劉起投其所好送來的。她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沒什麽事,就是路過了進來找你說說話。”


    九湘抿著這杯的邊緣瞄著她,隨即笑道:“那還是有事找我幫忙。”


    “啊?”夏初不明所以地楞了楞。九湘勾起手指點了她下巴一下,微微一揚眉,“看你這沒精打采的樣子,遇見什麽難事兒了?”


    夏初低頭不說話。九湘湊近她一點,試探地問道:“是關於蔣大人?”


    “不是。”


    九湘一聽,淺淺地噢了一聲,心說那還真是個事兒了。


    兩人沉默不語。夏初其實也不知道要說什麽,她隻是想找個沒有負累的地方,但又不想孤單的呆著。九湘知道她的身份,她在她麵前至少不必在遮掩這一點,於是便進來了。


    “是遇見什麽人了?動了芳心?”九湘問道。


    “沒有。”夏初連忙否認。


    “這有什麽好遮掩的。你這滿臉寫著失意,我還能瞧不出來?”九湘歎了口氣,“我就覺得你總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別的事混的過去,終究自己的心事混不過去。”


    夏初撓了撓頭,顯得很為難,“真的不是……”


    “真不是?那就怪了?既不是感情上有了波折,又不是讓我幫你查案,那你找我還能是為什麽?”九湘說完頓了頓,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蹙眉問道:“難道是劉起?他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難怪最近這麽殷勤……”


    “不是不是。”夏初哭笑不得,趕緊攔住了九湘的自說自話,“劉大哥好著呢,你可千萬別瞎猜,我可負不起責。”


    九湘又狐疑地看了看她,見她不像是說謊,這才鬆下肩膀搖了搖手裏的扇子,“我想他也不會。那你這晌過來是做什麽?難不成還真是就說說話?不可能吧。”


    “嗯……,其實就是個小事兒,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說吧。”九湘笑了笑,“不過你可不像是會為了小事兒為難的人。”


    “真是小事。”夏初抿了抿嘴唇,“是這樣,我有一個朋友,特別好的朋友,人也不錯的。可他有事騙了我……”


    “那叫什麽人不錯?”


    “你若是見了就知道的,他不是壞人。”夏初低頭摳了摳手指,“我覺得他騙我肯定有他的苦衷,你見過的人多,遇的事兒也多。你覺得這會是個什麽情況?”


    “他騙你什麽了?”


    “我不知道他叫什麽,是做什麽的,也不知道他家在何處。他有說過一些,但……說的好像都是假的。”


    九湘愕然片刻,隨即失笑道:“你這傻丫頭。虧你說什麽特別好的朋友,到頭來連這些都不知道。”她頓了頓,“難不成他知道是你是女的了?”


    風流公子化個名字去勾引姑娘,吃幹抹淨後銷聲匿跡這樣的事倒也不是沒有。


    夏初搖了搖頭,“他不知道。”


    “那他是不是有龍陽之癖?瞧上你這個清秀小公子了?”


    夏初的臉微微一紅,搖頭道:“沒有,他已經快要結婚了。”


    “結婚和好男風又不衝突。”九湘搖著扇子想了想,“他與你在一起的時候,有沒有動手動腳的,或者暗示過什麽?”


    夏初臉更紅了一點,但仍是搖頭。


    九湘沉吟了一下,正了正色道:“那瞞住姓名做什麽?你既不是女子,他又不好男風,這京城公子見的交往有什麽見不得光的?不過,夏初,事有反常必為妖,你現在倒不該發愁,反該留心他有沒有什麽旁的企圖了。”


    夏初眨了眨眼,心裏更難受了。“九姑娘,你怎麽也這樣說?”


    “還有誰這麽說?”


    “蔣大人……”


    “他沒幫你查查?”


    “這就是他查出來的。”夏初垂眸歎了口氣,“可能,我寧願不知道。”


    蔣熙元和九湘沒有負擔,可以直截了當把一個說謊的人歸進騙子的行列,打上壞人的標簽。但是她不行,她的負擔,便是對蘇縝的喜歡。


    她以真誠之心待人,而人卻以欺瞞之心對她,這事兒不公平,而且很讓人沮喪。夏初心裏明白,但卻不願意接受。


    她不願意那些美好的迴憶,那些讓她心動的瞬間隨著一個謊言便悉數崩塌。像上錯了弦的琴,照著從前的譜子再彈起時,卻不再是讓她心動的曲子,而是怪異可笑的聲音。


    畢竟她與蘇縝,可能剩下的隻有那點迴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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