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罷晚飯,蔣熙元和夏初又有一搭無一搭地鬥了會兒嘴,天色暗露水潮重,院裏也不好再坐了,便各自迴屋休息去。


    躺在床上,夏初把那塊葡萄玉墜子又拿了出來,手指劃著雕刻的線條輕輕摩挲。光線暗淡時,這葡萄顏色深得好似又熟透了幾分。


    蔣熙元給這墜子估價五到八兩銀子,因為這塊紫玉裏有一條裂綹,雖然工匠處理得巧妙,不仔細看也看不太出來,但還是會影響價格。


    但她不在意,她相信蘇縝也不會在意。


    她輕輕地歎口氣,把墜子仔細地放迴到錦袋中,妥貼地收進包袱。她還沒送給過蘇縝東西,想不到第一份禮物就是新婚的賀禮了。


    這叫什麽?恨不相逢未嫁時?夏初想想覺得不對,她現在也沒嫁。或者應該叫恨不相逢女兒身?事業與感情不可兼得?又好像都不對。


    想來想去也是無從安放,那緩緩的溫暖,那一點的悸動與曖昧,那樣悄然流淌在心間的美好。若有矯情的文字描述,大概就是:一切未曾開始就已經結束了,我與你的感情隻存在於自己搭建的想像中,仿若清晨荷尖上的一滴露水,陽光升起時隻得一刻的光芒,便再也無處尋覓。


    好酸。夏初抿嘴笑了一下,翻了個身把臉埋在枕頭裏,輕輕地念了一聲:黃真。


    她還從來沒叫過他的名字呢,或許下次見麵可以叫一聲試試。


    胡思亂想著就這樣睡著了,再睜眼已是晨光熹微,窗紙泛白,惆悵入眠竟然也是一夜無夢。夏初覺得自己心還是挺大的。


    吃罷了早飯後去結房錢,店小二告知錢已經由管陽衙門的那個車夫給結了。夏初覺得很不合適,蔣熙元倒沒說什麽,拉著她上路了。


    彼時,蘇縝正沉默地坐在禦書房的軟榻上,意興闌珊地聽著禮部尚書唱單,一樣樣地念著準備要送去蔣府的納彩禮。


    這些都是有製可循的東西,大抵幾樣的變動禮部也不會弄出什麽大的錯處來。相比於此,蘇縝倒是更想知道夏初何時會來,她說要給自己帶的禮物會是什麽。


    他很期待,期待之後又強令自己不要去期待。


    從他意識到自己的情緒被夏初所左右,他就知道自己犯錯了,所以他不能再繼續放任自己錯下去。


    當年蘇繹愛上一個男人,為他傾注癡情,落得身敗名裂。蘇縝那時不理解,此時也不理解,覺得蘇繹僅憑此一項便不會是個好皇帝。皇帝,就應該像自己的父皇那樣,隻喜而不愛,對人對物皆應如此。


    他要做個好皇帝,就不該被任何人左右了情感,那是件危險的事情。


    他覺得忘卻是可以很容易的。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友情也罷愛情也罷,都不過是日久而生情,相離則情淡。左不過就是迴到初時不曾相見而已,迴到宮中無趣又刻板的生活罷了。反正這麽多年他已經習慣了。


    他不信自己會被感情所牽絆,不信成為蘇繹那樣的癡情人,他真的不信。


    蘇縝垂眸淺淡地笑了一下,一點自嘲,一點不屑。對夏初,不管那是什麽樣的情感,都該到此為止。所謂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皇上,納彩之物如此可妥當?”禮部尚書闔上禮單,小心翼翼地問道。


    “嗯?”蘇縝這才迴過神來,隨意地點點頭,“依此準備就是。”


    “是。”禮部尚書鬆快地笑了笑,又拿出另外一份單子來,“還有這納征之物的清單,臣……”


    蘇縝微微地蹙了下眉頭,擺擺手,“朕乏了。一切按製即可,你看著辦吧。”


    禮部尚書躬身應下,不敢再多言,他抬眼瞧瞧地看了看安良,安良上前把他手裏的兩份單子接了過來放在一旁的榻桌上,禮部尚書便拱手告退了。


    禮部尚書離開後,蘇縝出神地看著榻桌上的兩本清單,禦書房裏靜默的連醺爐的輕煙都幾乎帶出了聲響。片刻後,蘇縝忽然站起身來往外走,安良一怔,急忙跟上,“皇上,您是要出宮嗎?”


    蘇縝腳下一頓,似笑非笑地迴頭看他,把安良看得險些一個激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支吾道:“奴才覺得今天天兒不錯……”


    “還有呢?”蘇縝雲淡風輕般地問道。


    安良可不會覺得蘇縝真的是雲淡風輕,他咽了咽唾沫,搖搖頭,“沒……,沒有了,就是……天兒,不錯。”


    “嗯。”蘇縝負手深吸了一口氣,想了想道:“天兒是不錯,去安排一下,朕要練練拳腳。”說罷快步往外走,走的衣袂翻飛。


    安良趕忙應下來,跟著蘇縝一溜小跑出了禦書房,出得門去四下張望也沒能尋見閔風的身影,不禁暗暗叫苦。


    這兩天他覺得蘇縝不太對勁,好像精力特別的旺盛,除了埋頭批折子就是找大臣議事,空閑的時候便去找禦衛練拳腳,那個打法在他看來多少有點尋釁滋事的感覺。非等累到不行了才迴寢宮,倒頭便睡。


    其實也說不上不好,可就是感覺不對。安良看著蘇縝挺拔的背影,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心說,這日子過的,太他媽緊張了!


    近晌午時,蔣熙元和夏初進西京城直奔了府衙,車停下後,夏初先一步鑽了出來,跳著腳一跛一跛的飛奔而入。蔣熙元在她之後下來,看著她的模樣暗暗發笑。


    夏初進了捕快房,屋裏隻有王槐和裘財在,“許陸呢?”她問道。


    “城東有個傷人的案子,許哥帶人過去了。有啥吩咐您跟我說,我去辦。”裘財起身說道,目光掃過夏初的腳踝,“頭兒,你腳又怎麽了?”


    夏初擺了擺手,“我腳沒事。這樣,裘財你現在就去百草莊把喻溫平帶來。”


    “怎麽?案子破了?”裘財上前一步問道,聲音大的夏初直皺眉頭。


    “你小點聲說話,早晚讓你給震聾了。”夏初掏了下耳朵,“有進展,你先把人帶來,還要審。”


    “行!”裘財利落地應下,轉身就要走,王槐從旁邊插過來一把拽住了裘財,轉頭對夏初道:“頭兒,你是不打算再用我了是嗎?”


    夏初眨眨眼,“這是哪的話?”她看王槐臉色微微的有些漲紅,神色似怒似哭的十分複雜,這才想起之前的事來,於是轉而笑道:“大老爺們的,一點小事哪至於這麽憋屈。我最近忙叨叨的沒顧上找你,沒有別的意思。你也別多想,好好做事、查案就是了。”


    “那我……”


    “跟裘財一起去百草莊帶人過來吧。”夏初輕拍了王槐肩膀一下,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笑容,“帶人就是,盡量少驚動無關的人。”


    王槐與裘財一起出了門去套車,裘財見王槐臉色仍是悶悶的,便寬慰道:“我說,你這真不至於的,頭兒不是那種給人小鞋穿的人,想太多了你。”


    王槐把馬牽過來遞給裘財,依舊沉著臉,硬邦邦地道:“把車套上。”


    裘財也有點不高興,沒接韁繩,“你給我甩臉色幹什麽?我又沒得罪你。你不高人一等我不低你一頭,你這命令誰呢?”


    王槐冷笑道:“你不低人一等?這兩天許陸讓你幹什麽你不屁顛顛的就去了?從前我混的得臉的時候讓你套個車,你也有這麽多話?”


    裘財也惱了,“慫貨!就他媽跟我這強橫,剛才在頭兒麵前你怎麽連個屁都不放!你還得臉?”他哼了一聲,“別說頭兒了,你就是有許陸一半的能耐,我他媽甘心叫你一聲爺。”他啐了一聲,心裏惦記著夏初交待的事兒,也不想在府衙裏把事兒鬧的難看,便緩了緩情緒,劈手奪過王槐手裏的韁繩把車套上了。


    王槐心裏憋屈的很,恨的直咬牙。他一直是瞧不上裘財的,可今天夏初一進門直接就找裘財,完全當他不存在。擱以前,總歸是他出門辦事帶上個誰,今兒夏初說的卻是讓他跟著裘財。


    “你上不上車!”裘財吼了一聲。王槐蘊了口氣,跳上車鑽進車箱裏不再言語。


    王槐心裏過不去的事,其實在夏初那壓根沒當迴事。要不是王槐說起來,夏初都要把之前他與許陸的那點齟齬給忘了。她之所以讓裘財去帶喻溫平,完全是因為裘財之前去過百草莊,也是他從興州帶喻溫平迴來的,相對熟悉一點罷了。


    此時夏初坐在捕快房裏拿著把蒲扇扇風,哪裏知道王槐的心情。


    蔣熙元推門進來,看見夏初手裏的蒲扇後楞了一下,“你怎麽用蒲扇?”


    夏初手裏一頓,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蒲扇,“扇風不用蒲扇用什麽?刀啊?”


    “我送你的扇子呢?”蔣熙元一邊說一邊往裏走,直奔放卷宗的櫃子。夏初跟著他的轉頭過去,問道:“什麽扇子?”


    蔣熙元把櫃門一打開,就看見那隻錦盒歪躺在櫃子的灰暗的角落裏,一副明珠蒙塵的委屈樣。他有點發呆地看著盒子,忽然覺得自己就跟這禮物一樣委屈。


    夏初好奇地湊過來,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也看見了那個盒子,不禁笑道:“這盒子是大人你的吧?我還說是誰的東西呢,這麽精致的東西一看就不是捕快的。”她猛搖了幾下大蒲扇,“放在這也不怕丟了,趕緊收好吧。”


    “夏初!”蔣熙元咬牙切齒地瞪著她道:“你就沒打開看看?你就不好奇這是個什麽東西?你平時那點機靈都抖到哪去了?”


    夏初覺得蔣熙元這股子邪火來路不明,便有絲不悅地打量了他幾眼,“有話好好說,我又沒得罪你。又不是我的東西,我不打開還有錯了?再說,我機靈不機靈跟這有什麽關係,我抖在哪又礙著大人你什麽事了?”


    蔣熙元被她給氣著了,倒不是氣她跟自己抬杠,而是氣她這麽理直氣壯的就把自己的心意給辜負了。他把盒子掏出來,砰地一聲拍在桌子上,“打開!”


    夏初被蔣熙元的舉動嚇得一楞,看看盒子又看看他,冷著臉往椅子上一坐,搖著蒲扇道:“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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