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芳跟師父胡亂聊著聊著時間就晚了,往常外麵天黑了,程君樓總是要提醒她,讓她離開。


    估計是想到經此一別,應是永別了,程君樓沒再催促沈芳,反而是沈芳下意識的想要離開:“哎,看我,時候不早了,不打擾師父休息了。我先迴房了。”


    說著,就起身往門前走去,程君樓下意識地想要抓她胳膊,又收迴了手。


    沈芳沒有迴頭,如果她迴頭,一定能感受到師父的反常,能看到師父通紅的雙眼,能知道師父也是人,也會在最後的日子裏,想要和親近之人說說話。


    隻可惜,那個年紀的沈芳,無從知曉。


    一日光景真是一眨眼就過去了,沈芳收拾好包裹就直接瀟灑地上馬。宋慈跟在她身後,程君樓和圓通安靜地看著她們,沈芳上了馬,才覺得有些舍不得師父。


    轉瞬她又想,說不定這次能找到娘親,到時候,她就可以帶著娘親一起迴來!


    她心裏充滿幻想和期待,因而並沒注意師父此時臉色蒼白得有些難看。


    沈芳剛想駕馬遠去,冷不防竄出一人拉住了韁繩。她低頭一看,居然是圓通。


    圓通笑著看著她:“你個丫頭,心也忒大了,你這一去就是數日,也,也不問問你師父有沒有什麽要交代的?”


    沈芳心裏不以為意,她不過幾日就迴來了,師父還能有什麽可交代的,昨天師父把忘書樓的鑰匙都給她了。


    不過她又一想,師父萬一要是去海外耽擱了呢,這次一別或許要個把月才能看到師父。


    於是,她點頭騎著馬走到師父麵前,居高臨下問:“師父,有什麽要交代我的嘛?”


    程君樓欲言又止,伸出手,輕輕地牽了沈芳的手:“以後……打雷的時候,莫怕。”


    謝瑾瑜聽到這句話,忍不住側頭看了沈芳一眼。


    沈芳鬧了個大紅臉,她天不怕地不怕,也有害怕的時候,尤其是半夜三更的驚天悶雷,她倒是沒做過什麽遭天譴的事情。


    就是很害怕,可能是小時候睡覺驚到了。


    有一次她怕得鑽進了被窩,還是程君樓出來收藥,看到她房間的窗戶沒關,想要提醒她關窗戶,才發覺她一個人躲在被窩裏瑟瑟發抖。


    打那以後,隻要有夜半驚雷,師父總是會在她床前,輕輕拉著她的手,守著她,直到她睡熟。


    師父的手並不炙熱滾燙,相反有時候很涼,卻也讓人感到溫暖和安心。


    彷徨無措時,他隻輕輕拍了她手兩下,她就能安然入夢。


    謝瑾瑜策馬上前,鄭重對程君樓說道:“神醫請放心,今後……我會照顧好沈芳。”


    “如此甚好。”程君樓蒼白的嘴唇輕聲說了這幾個字,便側過了身,揮了揮手。


    “駕!”謝瑾瑜一馬當先,啟程了。


    沈芳跟在他身後,剛要踢馬,忽然一頓,還是下了馬,轉身快步跑了迴來,死死地摟住了程君樓。


    程君樓身子一震,並沒迴頭,聲音卻有些澀然:“芳兒,又怎麽了?”


    “師父,你要保重。我去去就迴了,這幾日,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知道了。”程君樓覺察到環住自己腰的沈芳鬆開了手,就好像他心中繃緊的弦也斷落了。


    多年以前,他也曾被她這樣抱著過,那時候她是小女孩,個頭甚至不及他腰。


    可如今,她已是亭亭玉立了。


    沈芳依依不舍剛要轉身,冷不防手被師父一把拉住,被師父一把抱到了懷裏。


    程君樓身子有些顫抖,他猶豫了半天,隻輕輕吻了她的頭發:“願你此生,天高雲闊,活得舒心。”


    “好。”沈芳點頭剛要再次抱住師父,程君樓卻搖頭,後退了一步。


    沈芳摸了摸鼻子,心頭好笑,師父當著這麽多人的麵,這麽主動抱她。


    以師父的性格,不得了啊。


    看來自己在師父心中還是最重要的徒弟,別人拍馬都及不上!


    她得意洋洋又快步跑迴了馬上,在馬上揮舞了下馬鞭,給師父一個最得意地笑容。跟師父再見,便調轉了馬頭,追著謝瑾瑜遠去……


    後來的許多年,沈芳每每想到這天,她無數次想到最後跟師父道別的場景,一幕一幕,連師父當時的神情語氣,手勢動作,都不斷迴想著。隻要一想起師父,心裏就扭曲著疼,每每想到她甚至都沒能跟師父好好地道個別,隻不著調地揮舞了兩下馬鞭,就覺得無比的後悔。


    緣分有時候很長,有時候又很短。


    人的一生,有時候和一個人的緣分,可能早上還互相問好,以為晌午便會再見,殊不知,有時候,隻區區分別了一下下。


    便是永別。


    程君樓一直朝著沈芳的背影揮手,他看著沈芳的身影消失在視野的邊際,一點一點,最後消失不見。


    隻覺得心裏也跟著缺失了一塊,胸中忽然血氣上湧,他再也沒忍住,一口血噴薄而出,人也直直朝著後麵栽倒……


    圓通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他:“你怎麽樣?”


    程君樓連連搖頭,話沒來得及說出口,又是一口血噴薄而出……


    圓通終於露出了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老家夥,你再抗一抗啊,你不還惦記老衲的無骨舍利嘛,你不能走我頭了去啊……”


    程君樓笑著,閉上了眼睛。


    圓通摸著他的脈搏,還有救,忙扛起他,一如當年他扛著他一樣,把他扛了迴去。


    山穀中,鳥兒還在不知疲倦地嘰嘰嚓嚓唱著,圓通仰頭望天,把眼中的淚意憋了迴去。


    他修自在佛,講究一切隨緣,人死如燈滅,他再清楚不過。


    可看著摯友即將告別人世,即將去往極樂,他再是通達,心裏也並不灑脫,他也還是會難過。


    困於俗世,看破世俗,他想看破,俗世之心堪不破啊。


    淮西吳州會縣


    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廟裏,眾人焚香禱告著,仔細一看,寺廟裏供奉的並不是常見的佛祖,而是無生老母。兩邊的廊柱上,左右自上而下,寫著:“淤泥源自混沌啟,白蓮一現盛世舉”的對聯。


    “無生老母,真空家鄉。”眾教徒嘴上念叨著,神情木然,頭拚命地往地上磕著。


    “聖女來了——”就在這時,忽然一個教徒喊了一嘴。


    眾人再次扣首,齊齊喊道:“紅陽劫盡,白陽當興。聖女降臨,白蓮重生!白蓮下凡,萬民翻身!”


    口號響亮又齊整,頗有些山唿萬歲的模樣。眾人神情亢奮,不停地舉拳向上,這時,被眾人簇擁的一名女子款款走來。


    她白紗覆麵,從頭到腳都是白的,就連頭發都用白紗罩住,唯一不是白色的,便是身上腰帶以及裙子上,用金線繪製的徐徐盛開的金蓮。


    她昂首漫步,在眾人地簇擁下,緩緩而來,神情自在。


    顯然,這樣的場麵,她經曆過許多。


    而她所到之地,眾人見到她出現,連連下跪,頭都不敢抬起。


    “聖女”走到了大殿,自有機靈的手下給她搬來了太師椅,她在神像前款款落座。


    不仔細甄別,就會發現她居然和神像頗有幾分神似,怪不得是白蓮教口中稱道的:“聖女。”


    “聖女”雖然白紗遮麵,並不露出真實的模樣,可她一雙眼睛,大而深邃,長長的眼睫向上卷翹著。


    “平身。”她薄唇輕啟。


    聲音聽上去很年輕,再加上她纖細的腰身,不怒而威的姿態,無不向人展示著,她正值妙齡。


    可教眾上下,全部低頭垂目,並沒有人敢抬頭直視著她。


    饒是她身後的左右護法,也目視前方,不敢心生褻瀆。


    聖女悠悠開口:“今日我來,是要處置幾個教徒。”


    她話音落地,眾人齊齊噤聲。她身後的左護法輕輕拍了兩下手,就見人群中,幾個赤裸著上身的壯漢被五花大綁堵住嘴,壓了上來。


    幾個人被帶到她麵前,押解的教徒直接將之踹倒。


    聖女微微頷首,邊上有人把他們嘴上塞的抹布拿了下來。


    這幾個人齊齊磕頭如搗蒜:“聖女饒命,聖女饒命,我等再也不敢了……”


    聖女微微抬手,幾個人的嘴又被堵了個嚴實,這幾個人齊齊落淚,頭仍舊知疼地直朝著地上磕去,不多會兒,額頭鮮血直流。


    聖女身後的右護法忽然上前一步:“洪三,王武,劉貴。爾等觸犯我教信條,該當何罪?”


    幾個人說不出話,隻能嗚嗚嗚嗚地流著眼淚和鼻涕,頭上血流如注。


    聖女微微靠後,一手輕輕拍著扶手,不急不緩地問道:“我教的戒律是什麽?”


    她問出,手下又給幾人嘴上的布拿掉。出乎意料地是,這幾個人這次不敢高唿冤枉,而是齊齊失聲,眼神躲閃,額頭沁汗。


    聖女忽然重重拍了下扶手,厲聲道:“說!”


    其中一人顫抖著,吞吞吐吐地說:“不、不殺生……不、不偷盜……不……”說著說著,說不下去,忽然周遭傳來一股尿騷\/味兒,仔細一看他身下已是濕了,居然是便溺當場。


    另外一人感受到聖女的注視,慌忙閉目,嘴唇哆嗦:“不、不邪淫、不妄語、不,不飲酒……”


    聖女微微頷首,“既然知道,就是明知故犯嘍?”


    一旁的右使手上托著一本厚厚的冊子,上麵記載了幾個人的罪狀,他高聲宣讀:“洪三,你身為我教龍虎堂堂主,聚眾酗酒,背後詆毀聖女,接受劉貴的賄賂,偷盜我教聖物,又強行玷汙我教教徒,使得她自縊身亡,膝下幼子無人照顧,墜井而死……你這樁樁件件,俱是觸犯了我教教規,不懲罰你,如何服眾?”說著,又點了王武和劉貴各自的罪行。


    王武劉貴兩人醉酒之後,看到一有夫之婦,逼奸之後,酒醒之時,怕她到教中舉報,便趁著夜黑風高縱火燒了一家五口,連尚在繈褓中的嬰兒都沒放過!


    幾個人聽著右使曆數他們的罪責,俱是渾身哆嗦,如喪考妣,哪還有先前唿風喚雨的威風。


    想來也是,能讓聖女親自提審的教徒,豈是小小觸犯了教規而已。


    幾人都是大奸大惡之徒,隻不過麵對聖女的審判,他們先前心存僥幸,欺負她年輕稚嫩,妄想她能網開一麵而已。


    此時,幾人涕泗橫流,哀聲求饒:“聖女慈悲為懷,行行好,饒過我們這次吧,我們知道錯了,再給我們一次機會吧……”


    聖女諷刺一笑:“爾等殺人放火之時,可有想到今天?逼奸無辜婦女時,又可曾想到今天?滅人滿門時——”她深吸一口氣,似乎想到什麽,眸中如火簇,緩緩又道:“又可曾想過,有一日會受到懲罰。”


    “螻蟻尚且偷生,可在爾等看來,她們就如同螻蟻一般可任由爾等欺淩。”聖女氣極反笑:“可惜,千裏之堤毀於蟻穴。小小的螻蟻,也不是爾等可以隨意欺淩的!”


    聖女說著,眾人大氣都不敢喘,幾個人癱坐在地,不敢應聲。


    “來人。”聖女道。


    一直在她身後,靜立的白麵書生模樣的左使忽然上前:“屬下聽令。”


    聖女忽然站立,居高臨下地看著癱軟在地的幾人,輕描淡寫道“點天燈。”


    話音剛落,整個廣場上,落針可聞。隻聽到風吹過樹葉發出的沙沙響聲,眾人倒吸聲都不敢發出來,統統咽了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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