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芳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師父。


    程君樓穩住了身子,抬起胳膊,輕輕推開沈芳:“無事。”


    這時外麵響起洪亮地聲音:“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是我栽,要想打這兒過——”


    “留下買路財!”另外一個人跟著吼道。


    最近幾年京中很太平啊,沒聽說哪裏打家劫舍啊。


    沈芳忍不住看了師父一眼,程君樓微微皺眉,今日義診了一整日,鐵打的人身子也扛不住,又何況是他,的確是累了。


    他靠在馬車靠背上,對外麵的事情充耳不聞。


    這麽多年,沈芳跟著師父走南闖北的,什麽事情沒見到過。


    她拿起邊上的毯子給師父蓋上膝蓋,自己率先挑開了簾子。


    徑自跳下了馬車。


    她神情淡定,雙目炯亮,看向攔路之人:“這山是上方山,自古就有,你是盤古嘛,還你開的!這樹——”


    沈芳指著邊上高大的樹:“這樹你說是你栽的,叫何名字?”


    為首之人看著沈芳,想不到馬車上跳下來的娘兒們,這麽好看,他臉色發紅,“就是樹嘛,還有什麽名字。”


    沈芳不屑嗤笑道:“這樹名叫桫欏,又名蛇木。桫欏的莖直立,中空,似筆筒,葉螺旋狀排列於莖頂端。你看看,是不是?”


    先前搶話的小嘍囉,仔細看了下,率先點頭:“老大,的確是她說得那樣。”


    話剛說完,被老大狠狠拍了頭,“起開!”


    沈芳微微一笑:“這樹,年歲大的得有千年了,都能當你祖宗了,你說這樹是你栽的,你是王八麽?”


    “艸,你敢罵老子是王八!你這個……”大漢上前就要打沈芳。


    沒曾想,沈芳早有防備。他剛一伸手,也沒見到沈芳怎麽動。


    他反而四肢無力,麻倒在地。


    身後的小嘍囉剛要上前扶起他,結果,也不知怎的,腳下也不聽使喚,跟喝醉了酒似的,摔倒在他身上。


    沈芳看著疊羅漢一般的兩人,麵色不變,上前一腳踩上了他們:“還劫財麽?”


    “女俠饒命……女俠饒命……”兩個人被沈芳製服。


    萬沒想到遇到個硬茬子,他們能硬能軟,連連求饒:“我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幼子要養活,要不是母親重病,我也不會鋌而走險,出此下策,我實在是第一次打劫,求求女俠繞過我這次……我一定痛改前非。”


    “哦?你老母得了什麽病?什麽症狀,是否發熱,食欲如何,可能進食?”


    “這個……”大漢剛低頭思索著脫身的方法,眼見又被沈芳揭穿,一時間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忽然一個挺身爆起,衝向沈芳——


    沈芳一愣,這個大漢身材高大,沒曾想藥沒下夠,讓他還能站起,她探手入袖,剛要抽袖中的峨眉刺,


    忽然,遠處“嗖”地一聲箭簇之聲,後發先至,直接貫穿了大漢的肩膀!


    箭的力道很大,惡人被帶得後退了兩步,仰頭倒地。


    箭透肩而過,釘在地上,而箭尾還猶自發著顫,可見這一力度有多大。


    此時已是傍晚,能見光並不強,這人出手幹淨利落,讓她很是佩服。


    她微微轉身,便看到身後有一隊人馬緩緩過來。


    他們身著盔甲,步伐整齊,這一隊人前行而來,卻並沒有太大的聲音,可見平日裏應該是訓練有素,軍紀嚴明。


    這時,一個小隊長率先駕馬而來,幾個士兵跟著小跑,三下五除二綁了兩個惡人。


    一聲馬蹄聲,從不遠處徐徐而近,沈芳其實看不太清來人的模樣,那人身著鎧甲,樣子倒是很年輕。


    鎧甲,年輕?


    沈芳心中微微一動,就見來人已經縱馬到了她麵前,“沈芳,許久不見。”


    ——謝瑾瑜。


    沈芳怔怔地看著他,卻見他忽然彎腰伸出了手,“上來。”


    沈芳也不扭捏,直接搭上他手掌,謝瑾瑜拉了她一把,她一腳借力馬鐙,直接跳上了馬。


    “輕功還是那般好。”謝瑾瑜微微一笑,誇讚道。


    “獅子驄?”沈芳隨手摸了下馬屁股,這匹馬渾身鬃毛發亮,比別的馬要高大很多。


    “他叫踏雪。”謝瑾瑜伸手,拍了身下馬兒的脖子,原本踏步不想沈芳上來的馬兒,立刻溫順了許多。


    沈芳又看了下馬鞍,很熟悉,她送的。


    這些年,隨著她年齡增大,兩個人的書信也不像兒時那麽頻繁。


    謝瑾瑜倒是經常給她寫信。奈何,程君樓顧忌著沈芳的名聲,都是隔著一段時間,才她允許迴一封信,還得是以程君樓的名義送去。


    沈芳知道謝瑾瑜現在已經襲了爵位,也知道他立誌報國,跟隨謝侯爺駐紮南邊。


    這些年曦朝安定,邊境卻並不太平,小打小鬧滋擾的也時有發生。


    謝瑾瑜自小兵做起,一步步穩紮穩打,應敵衝鋒陷陣絲毫不含糊,居然也在數次交戰中,屢屢建功,在軍中樹立了自己的威信。


    沈芳看著神色冷峻,麵色黝黑的謝瑾瑜,又忍不住想到幼時趴在她後背的謝瑾瑜。


    時光荏苒啊,變化真得是太大了。


    他已然成為了自己仰望的存在了。


    沈芳不客氣,伸手抱住了謝瑾瑜的腰。


    謝瑾瑜微微一僵,挺直了後背,手下押解著兩個人,詢問應該怎麽處置。


    謝瑾瑜語調平靜:“天下腳下,居然敢攔路打劫,簡直是膽大包天。送京兆尹衙門,嚴辦!”


    “是。”士兵不廢話,押著兩個人就先行一步。


    謝瑾瑜卻沒跟上,他留意了周圍的視線,眉頭微微一皺,隊伍裏青壯年居多,冷不丁見到這麽漂亮的美人,都忍不住偷看一眼,臉紅到脖子根兒。


    謝瑾瑜側頭看了眼沈芳,就調轉了馬頭,驅馬迴到了馬車前,“你到馬車裏坐,我護送你迴神醫穀。”


    沈芳點頭,毫不遲疑地利落下馬,又跳上了馬車。


    她和老友久別重逢,自然是心裏激動,恨不能拉著他說上幾天幾夜。


    可又想到男女有別,師父好像不喜。


    於是,她壓住了翹起的嘴角,出乎她意料的是,馬車裏的程君樓,並沒有詰問她,他靠著馬車,沉沉入睡。


    沈芳滿心喜悅,瞬間都化作了無盡地擔憂。


    她坐到師父身邊,把師父的頭放到了她肩膀上。這才敲了敲車眶,車夫聽到,馬車緩緩前行。


    程君樓臉色青白一片,嘴唇上青紫,氣息弱不可聞。


    沈芳一時間,有點心慌。


    有時候,她盼望著長大,有時候,她又懼怕著長大。


    緩緩前行的馬車,又把她思緒帶迴到幼時。那時候,程君樓並不跟她講解男女之事,她看書也沒刻意注意這方麵。


    神醫穀裏一共就這麽幾個人,丫鬟宋慈比她還小,自然也不懂。


    有一次,該著她跟師父去問診。


    有個婦人不生孩子,程君樓隻一把脈,就知道那個婦人是石女。


    “師父,什麽是石女?”迴程的時候,沈芳問道。


    當時程君樓看了她半響,仍是沒深說,“等你再大些就知道了……”


    哪曾想,她當晚就知道了!


    那時候,她並不知道女子初潮是什麽,意味著什麽。


    當她看到自己身下不斷流著血,甚至染紅了寢褲和床鋪,肚子也一抽一抽得疼。


    她以為自己突染惡疾,偏偏從屁股裏流血,雖說不能諱疾忌醫,可對著師父她也難以啟齒呀。


    沈芳想到自己娘親下落不明,爹爹也救不出來,寧帝還沒駕崩,自己這麽小就要先行一步,駕鶴西去,蒼天無眼啊!


    於是,她提筆,哭哭啼啼地開始寫信。


    給爹爹,謝瑾瑜,表姐,謝俞寧,師父,還有秦洛,一一寫起了訣別信。


    給她爹的,是這麽說的,我從小就在寺廟長大,天天練功,辛苦死了。但是,我也知道你的一片苦心,盡管娘還沒找到,我也原諒你了。


    給謝瑾瑜的,是說,自己恐怕命不久矣,沒辦法親自道別,以後上墳時候記得有啥好吃的,給帶點。


    給表姐的,則是說,還要繼續勞煩表姐幫忙打聽娘親下落,表姐心有所屬,可這麽多年,雲英未嫁也不是個事兒。人生如白駒過隙,匆匆而過,不能去世了都還沒嫁人啊……


    給謝俞寧的就簡單地多了,咱倆要好一場,我死了之後,綾羅綢緞好衣服給我燒幾件,紙錢也別忘了,活著窮就算了,到了地下了,萬萬不能讓我窮了啊……不給我燒,我就夜半十分,入你夢裏見你,跟你話姐妹情誼……


    謝俞寧最是膽小了,想到她害怕的樣子,沈芳沒忍住又破涕為笑。


    給秦洛的,則是,雖然你小子天天跟我別著勁兒,但是,我也知道你心中的苦。這麽多年,你爹也就看過你一次吧?不過,我比你可憐,我爹還一次沒來看我呢,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以後好好照顧自己,別什麽心思都往肚子裏憋,以後好好照顧師父!


    給她師父的則是密密麻麻,沈芳承認自己有很多缺點,說句好聽的,是心中有俗世之心,說不好聽的,眼皮子淺。


    別人有的,她也喜歡,別人吃糖,她也想吃,街上看到別的女孩身上衣服好看,她也會多看兩眼。


    程君樓從來不會輕看了她,有時她做錯了事情,程君樓也無條件相信她。


    人的一生,總會有一個人,對自己影響巨多,可能是父母長輩,也可能是授業恩師,亦或是至交好友。


    沈芳母愛父愛的缺失,在程君樓這裏,都彌補到了。 他包容她,開導她,不會苛求她,做慈悲為懷,拯救蒼生的大善人,而是告訴她,人性複雜,隨心就好。


    當時她還得寸進尺問:“那我要是殺人放火呢?”


    程君樓微微一笑,咳了兩下:“那我給你點火把。”


    沈芳:“……”


    正是程君樓無微不至的關懷,不知不覺沈芳的性子,居然慢慢地掰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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