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半夜,東宮仍燈火通明。太子李澤不時詢問幕僚。


    “藥材可備好?醫者幾何?”


    “荊防、赤芍、菊花已經備足,直接隨我們走,連翹黃芪還有不足,已經吩咐趙寅從衢州調配,約兩到三日可到直接運到慶南了。太醫院張副院判前往,百草堂劉掌櫃帶了六名大夫隨同。城北李家醫館何大夫經曆過春城瘟疫,也應邀隨駕……”


    太子點頭,又看向另外一人:“公文都齊了嗎?”


    “迴殿下,奏本公文都已打包好,地方誌可途經鹽城調閱。”


    “布匹棉被可有準備?”


    “綾羅綢緞用不上,棉麻實用但攜帶輜重太重,帶了一部分剩餘行至兩日到嶽城采購。已提前去信,貨已備足。”


    “銀兩可足夠?”


    另一個幕僚起身:“陛下之前交代了戶部,銀兩現已出庫。眼下已是足夠,屬下跟匯寶錢莊東家打好招唿,另備出五十萬兩以備留著應急備用。榮恆、九寶、羲和錢莊也各備好了五十萬兩銀子,他們畢竟沒有匯寶托底。所以暫時不打算用,隻是候著,以備不時之需。”


    太子再點頭,又問:“慶州中部營城縣令是誰?”


    “方九城。此人乃曦成十九年進士,在京中候缺半年,最後放到慶州,當了營城的縣令。聽說他為官貪婪,大肆斂財。治下隻要不是殺人重罪,皆可拿錢運作改判輕罪。不過奇怪的是,當地的百姓居然鮮少有罵他的。他任營城縣令一任就是十二年,沒挪過窩。營城是慶州最貧瘠的縣,按理說如果他真能撈錢為何不疏通門路挪個肥差,何至於年年考評年年中,在營城一待就是十二年。可若說他為官清廉,治下也的確是可靠錢脫罪,甚是怪哉……”


    太子李澤沒說話,迴頭看了一眼他的舅舅。


    曹國舅和寧帝從布衣相交,一路跟著他披荊斬棘,傳言“五龍奪嫡”光他自己手上就有兩條“龍命”,後來做了寧帝小舅子,他比寧帝小三歲,也快到知天命的年紀了,然而,眼前之人俊顏黑發看上去居然比而立之年的太子大不了幾歲。


    眼下他正支著胳膊就著燭火看著手裏的折子,對他們的談話不發一言,右手優哉遊哉的敲著桌子,像是明後日啟程的人員名單沒有他一樣!


    許是感受到太子怨念的視線,曹明詢問似的看向太子,太子忙練練擺手道:“無事無事,舅父你忙你的。”曹國舅點點頭站起身抻了抻懶腰,這時外頭有個小內侍探頭探腦,和曹明對視一眼轉身出去了。曹國舅也往門外走去,太子忙要跟上,被國舅製止:“無妨,解個手而已。”說著就開門轉身而去。


    門側有塊銅鏡,太子看著國舅的身影在銅鏡裏消失,上前走了兩步又看了看眼前銅鏡中緩慢現出長得頗為著急的自己……


    一對比——頗為慘烈。


    唉……操心使人老啊。


    這頭曹明慢悠悠的踱步到院外,果然,那個內侍在恭敬的等著他。他往邊上示意一眼,轉身開了邊上房門,小內侍緊隨其後,臨關門又探頭左右掃視了下,沒人,這才半闔上房門。


    “說罷。”曹明雙手叉腰晃著腰,仿佛談論天氣一般道:“毒已下?”


    “迴國舅,小殿下今天已經讀完《開封誌怪》第二冊,今兒個譴小德子去宮外采購了《開封誌怪》的三四冊。”


    曹國舅不置可否:“哦?”


    內侍擦了擦頭上的汗,彎腰繼續道:“小殿下看書有個習慣,翻三到四頁的時候必然舔大拇兒哥。書隻右下角浸染了夾竹桃汁液,量不大,不漏痕跡。書房的小豆子也是咱們的人,待事完畢隻把書投入火盆,神不知鬼不覺,幹幹淨淨……”


    曹國舅停止晃動,慢慢走到他麵前。內侍低著頭,額頭上的汗大滴大滴的往下掉。


    此刻,他不敢擦。都說曹國舅,貌若潘安,顏如君子。可其心,甚於修羅!他一家老小的命都掐在眼前人手裏,一著不慎全家死無葬身之地。


    曹明微微勾起嘴角,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開口:“看把你熱的,都是自己人,別這麽拘束。你做得很好,明日——什麽人?”話落,一個大跨步向前一把拉開了房門。


    門外的太子李澤臉色發白,單手扶著門框,緩了片刻,方直起身子微笑道:“是孤,不小心踩到了門口的樹枝——”


    看到李澤,曹明臉色緩和,轉頭對內侍說:“你先下去,迴頭再說。”


    內侍不敢抬頭看太子,躬著身子後退從門邊溜出去,一轉身仿佛身後有狗攆似的撒丫子跑得賊快,不一會就沒了蹤影。


    曹國舅在院子裏拍了拍手,不一會他的貼身侍衛曹清領著兩名婀娜女子上前。


    太子看了一眼,兩人楊柳腰細,皮膚瓷白,半垂頭看不清容貌也能看出輪廓弧形,瓊鼻櫻唇,顏色……絕佳!


    太子看直了眼,但作為一名合格的儲君,眼下國難當頭。豈能耽於享樂?況且今天心情實在是糟糕,雖然舅父的心意他領了,還是輕咳了下對國舅說:“眼下大事未定,孤……我實在是沒那個心情——”


    曹國舅瞥了他一眼,低頭扯了下袖口閑閑道;“想多了,這是給你爹的!”


    “……”


    許是看出太子的尷尬,曹國舅也不看他,揮手讓人退下,自己仍是低頭擺弄袖口,摸著袖口上的花紋慢條斯理說道:“你也知道我們這次行程緊,今明兩天,我得把尾巴掃幹淨,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啊……”


    言下之意,今明兩天恐怕就是祺貴人和六皇子的死期!


    太子自幼喜歡這個舅舅,雖聽說過舅父幫父皇登基掃清一切障礙,絕不是心慈手軟之人。可從小到大,舅父對自己一直和顏悅色,竟然讓他忘了他的雷霆手腕。


    李澤隱約感覺後背沁出了汗。但他還是逼自己直視著舅父說道:“眼下勝負已分,姑且饒他一命,他比李乾還小。”李乾是太子的小兒子,今年九歲。


    曹明仍沒抬頭,嗤笑道:“婦人之仁。”


    李澤也不為自己辯駁:“我還記得父皇講的為君之道。”


    曹國舅不置可否:“哦?”


    “為君之道,必須心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


    曹明緩慢抬頭看著他,又仿佛是透過他看別人:“帝王之路,注定孤獨,太子之位看似尊榮,和九五之尊隻一步之遙,卻是天底下最危險的位置。這區區一步,卻要舍棄眾多,一日沒登頂你都有可能被人拉下來跌落成泥。當年你父皇是我勸說的,如今你也是應如是,你要知道他不僅僅是你的兄弟,他還是你的政敵,天家兄弟,同胞兄弟尚要防備,何況什麽阿貓阿狗肚子裏爬出來的兄弟……成大事者,最忌諱心慈手軟。”


    “我知道。”太子點頭:“隻是眼下勝負已分,若等他及冠仍然覬覦皇位,到時候我絕不容情。可現在他也隻是一個孩子,是我的幼弟,也是我的民。況且——”太子頓了頓:“父皇既然已經做了取舍,眼下國事操勞,我也實在不忍在這個時候再讓他傷心。畢竟他不僅僅我的君上,更是我的父皇。”


    “罷了,都隨你。”曹國舅上前抱住了他:“行吧,本來這倆尤物我是打算讓你給你娘送去,我也免得再去進宮被她念叨。看來明天還得我親自走一趟……”


    正說著話,一名東宮屬官急忙跑來:“啟稟殿下,剛傳來消息,慶中營城縣令方九城縱兵把慶西洪城糧倉搶了!”


    曹國舅和太子目瞪口呆,異口同聲問:“當真?”


    此時的養心殿,寧帝也收到了消息,確切的說,他收到的消息要比太子還要更早一些,不過和太子的驚訝相比,他並沒有扔掉折子,也沒砸水杯。這讓大伴來福的心不由得糾緊起來,不符合常理啊,陛下莫不是被氣糊塗了?


    “已經那麽多壞消息了,多這一個不多,少這一個也不少。”寧帝隨手放下折子,捏了捏眉心。這時候宮人傳話,來福過去開門,來人跪在殿前跟寧帝匯報一番,寧帝揮揮手讓來人下去。


    來福的剛落下的心又提起來了,太子跟國舅的話原封不動的傳到了陛下的耳朵裏。也不知道陛下是喜是怒。


    “朕這個兒子,雖說聰慧機靈差了一點,好在有顆赤誠之心。雖不能開疆拓土,做個守成之君也是足夠了。”寧帝自說自話,來福不敢硬接話,但還不能不接話:“太子心地淳厚,難得的是對您的一片孝心。”


    誇兒子孝順總是沒錯的。


    寧帝不辨喜怒,卻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她……怎麽樣了?可有哭鬧?”


    來福楞了一下,心思百轉這才反應過來寧帝問的是被打入冷宮的祺貴妃。


    連忙搖頭道:“未曾。祺主子一直很安靜,沒哭也沒鬧。就是胃口看似不好,吃的不多。”來福窺著寧帝的臉色小心翼翼說道。


    “提點下乾西那邊,別虧著她。”


    來福有點懵,祺貴妃已經被打入了冷宮,多虧算是不虧?吃穿用度比照貴妃?那顯然是不能夠的,宮裏向來跟紅頂白,落配的鳳凰比拔了毛的雞都不如,恨不能人人唾口吐沫再踩上一腳,還指望誰雪中送炭啊。可又想到了皇後的做派,心又放迴了肚子裏,想了想他說:“必不會的,今兒早皇後娘娘特意吩咐過,不許短了祺主子的吃食,不得苛待祺主子……”


    來福等了半天,寧帝沒說話。


    也不知道這句話說得對不對。要不要描補描補,就聽寧帝的唿嚕聲響起……


    得嘞,天家男男女女的這些情情愛愛之事,應該不用他這個六根不全的太監鹹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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