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從來如此


    相比於其他地區常見的住戶私自破壞承重牆導致的建築物達不到安全標準,新新家園的這種老建築物在居民大規模常年累月的生活和改造後產生的安全風險,很難像其他地方一樣找到一個合適的責任人來承擔大部分的賠償以及相應的法律責任。


    最後就隻能由政府來兜底。


    在特保的幫助下,這樣的兜底工作本該是進行的極為順利的。


    可實際情況又大有不同,之前的幾次嚐試中冒出來的硬骨頭,這次依然在“傲然挺立”。


    疏散轉移過程中遇到的困難並不是因為社區和政府提供的補償不到位,又或是讓居民們吃虧了——在財大氣粗從來不缺預算的特保係統不留餘地的支援下,社區拿出的補償方案好得甚至有些過分。


    有意願搬遷到其他社區街道居住的居民,提供一筆一次性的補償和為期兩年的租房補貼,並由社區協助聯係房源。工作上產生困難的,也會幫著提供就業機會。


    而堅持留在本地的呢,則由特保牽頭,就近安置在附近的一棟大樓中,等事件解決,將建築物修繕後再遷迴原址。


    新新家園小區裏租住著的租戶們,大多爽快的同意了協議,簡要的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提著大包小包,各色蛇皮袋塑料桶,開始往外遷移。


    這些租戶們大多都在附近的電子廠或是其他服務業工作,做一天工,便賺一天錢,盡快安頓下來,恢複工作才是他們的願望——為了搬家,明天不能去上班,就已經足夠肉痛了。


    不過畢竟誰也不想住在一個隨時可能會倒塌的老破小裏,所以大部分住戶的態度都相當配合。


    除了這些以務工為生的租戶外,新新家園小區裏還有著很大的一批個體小商販。


    推車擺攤的也就算了,畢竟全部身家都在一輛小車上,就算不能在這住了,換個地方重新開始也是一樣的——大不了就困難些,不過是困難罷了,他們再熟悉也不過了。


    另一些點子比較活絡的呢,則把眼睛盯上了大樓本身。


    大樓沒有圍牆也沒有院子,一樓便這樣直挺挺的對著馬路。


    這些一樓的房間倘若是要住人,體驗肯定是相當糟糕。


    每日人車往來,浮塵四起,噪音喧囂。


    可機智的住戶們卻想到了另外的出路。


    將靠馬路的外牆破拆裝上卷簾門,豈不就是一個剛好的店鋪嗎。


    小賣部早點鋪自行車鋪,餐廳五金店藥店服裝店。


    琳琅滿目的商店像是大樓豁開的牙齒,空蕩蕩的對著街道。


    甚至有一戶人家買下了隔壁的三個房間,將牆體全部打通,改裝成了修車廠。


    倘若隻是住宅樓,那麽隻要解決居民的居住問題,就可以解決掉大部分阻礙,可當建築物性質(雖然本來設計是居民樓)實質上變成了商住兩用樓時,這些靠著鋪麵生存的商戶自然有著較強的抵觸情緒。


    除了這些實際的因素外,更大的問題是產權的不清晰和不完備。


    就在符離趕到大門口這會兒,門口便聚集起了一大圈人。


    湊近了再看,卻發現原來是一群五六十歲的中年大媽大叔。


    大媽們大多濃妝豔抹,燙著有點過時的卷發,手裏拿著包包,又或是抱著一隻和自己同款發型的小泰迪。


    而大叔則人均拖鞋汗衫,隻有不同花色的褲衩可以標識出他們在著裝上的區別。


    眾人圍著劉鷺指指點點,根根或粗短或細長的手指,帶著各色首飾,拚命朝劉鷺臉上點去,像是要把他的眼珠子摳出來。


    “唉,你們怎麽一點都不通知就要疏散呀!”


    “我們的租金怎麽辦呀這都是我們的錢呀,你們也要給我們補償!”


    “哎,你這個小夥子真的是要講道理的哦!什麽叫我們沒住在這裏沒有補償,我們是房東的勒!”


    搞得劉鷺連連討饒,隻能雙掌虛托在胸前阻擋著大媽們接連不斷的進攻。


    符離在旁邊看得膽戰心驚,隻覺得這群人類的中年人戰鬥力好生兇猛,怕是隨便拿一個出來丟迴遠古都能評上四兇。


    -“為什麽都這種時候了還要貪這些小利呢?”


    符離想不明白。


    -“明明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明明是為了盡快把大樓裏的居民疏散出去,避免更多的損失,這些人為啥就是看不清楚利害呢?”


    相比於安南詐騙公司的受害者們滿溢著憤怒,恐懼,無助的赤紅躁動;眼前的中年人們,哪怕不用命星也能窺見他們臉上滿溢著的貪欲。


    符離很無奈,卻也沒法隻是站著看劉鷺挨罵,正準備上前去幫著分開一下人群,社區那邊過來的大姐就看到符離身上穿的製服,連忙扯著他走到邊上。


    “小同道你是警察是不啦?你快來幫幫忙!”


    “不是……算了,有啥我能幫到您的嗎?”


    符離本想解釋解釋特保和警察係統的差別,但是想了想,反正目前穿的是同一套製服誤會就誤會吧,先把事情做完再說。


    “你穿著製服他們信服你一點,喏,拿著這個喇叭,你去那邊的箱子上維持一下秩序。”


    大姐啪一下塞了個高音喇叭到符離手裏,推著他就爬上了箱子。


    “不是,大姐,我要說啥啊?光說大家冷靜一下沒用吧!”


    剛站上箱子,符離就感覺到有人開始看他,某種莫名的慌亂一下子就從小腿肚子上蔓延開來,讓符離直想逃跑。


    “你別慌!這年輕人,大姐這不在這嗎!我教你!”


    大姐滿臉恨鐵不成鋼,嘰裏呱啦地把核心要點提了提,從符離手裏拿過高音喇叭就是一摁,而後飛快地把喇叭塞迴了符離手裏。


    還沒等符離在腦子裏構思好腹稿,就聽到一聲刺耳的電子尖嘯從他手中的高音喇叭裏傳來,穿雲裂帛般席卷全場,讓人群為之一靜。


    夕陽的餘暉照在大樓的外立麵上,巨人般的大樓無奈又沉默地注視著人群,人群貪婪又狂熱地注視著符離。


    這下好了,想逃也沒法逃了。


    符離腰間沒由來地生出了一份勇氣。


    “大……大家請冷靜一下,不要在門口堵著,我們的疏散工作還沒有完成;關於協補償協商的問題,社區會聯係各位的,請不要妨礙我們的工作!”


    把好不容易籌措好的腹稿一口氣念完,符離小心翼翼地放下視線——為了避免怯場,他剛才一直盯著街對麵的包子鋪,把餘光裏瞥到的人臉統統想象成了包子。


    可包子們並沒有表現出他理想中的配合與合作。


    “我不管!”


    帶頭的一個女子單手叉腰,好似圓規轉動著自己的長腳一般,將自己的視線和手指朝向了符離,而被大量的死亡一指所威脅著的劉鷺,這才有空當鬆一口氣。


    瘦高的圓規不斷的抖動著自己尖細修長的手指,用一種尖酸刻薄的語氣從牙縫中擠出了幾句話。


    “誰知道你們說安全隱患,是不是真的有安全隱患,我在這出租了這麽多年了,一點事沒有;我全家人都靠著這個房租吃飯,你要把他們搬出去,這不是要我們的命嗎!”


    圓規幾句尖刻的話說出來,身後人群中複和的議論聲更強了。


    “是啊,上次他們不就來說過有什麽隱患了,這麽多年不還是好好的嗎?”


    “會不會是要坑我們啊?現在說是有補償,等變成既成事實了,就沒有了!”


    被圓規陡然一指,再一逼問,配合著背景裏人群的議論,符離頓時有些慌張,剛組織好一點的語言頓時又散成了腦子裏的胡亂思緒。


    還沒等符離喘兩口氣,圓規的下一輪攻擊就飛到臉上來了。


    “社區?說的好聽!到時候我們去找了,又要被到處踢皮球!我們不要什麽補償,我們就要錢!立刻拿到手裏的錢!”


    見符離勢弱,圓規更是蹬鼻子上臉,騰騰騰上前兩步,把手都快戳到符離臉上來了——這下符離算是知道為啥劉鷺一條八尺大漢被幾根手指頭戳得連連討饒了。


    俗話說泥人也有三分火氣,符離的性子就算再軟,被圓規這樣指點,也冒出了幾分怒意。


    還沒等符離開口,終於掙脫了千夫所指境地的劉鷺也跑了過來,把被推搡得有些歪斜的警帽戴正,替符離出了頭。


    “我們並不是在和你協商,我們隻是在通知!你有權接受或拒絕,但是沒有給你討價還價的空間!這是人命關天的事!”


    人家都說,在乾夏人命關天是一句絕對政治正確的話。


    在爭論的時候隻要你亮了這道法寶,對方就會先天性地弱了一截,失了氣勢,從道德高地上灰溜溜地滾下來。


    可圓規卻是個難得的狠人,竟是一步不退,繼續和符離對峙。


    “人命關天?天天就知道說人命,我們的命不是命了嗎?”


    圓規一插腰,繼續瞪眼,瞪眼還不算,還轉頭跟身後一起來鬧事討說法的房東二房東們。


    “你們說是不是,這些租房的外地人的命是命,那我們的命就不作數了嗎?”


    圓規也到是個奇才,在煽動人心這塊兒別有一番天賦,寥寥幾句話就把支持她的情緒勾動了起來。


    “是呀!他們就能被照顧,我們就不行了嗎?”


    “都住了這麽多年了,多住兩年會怎麽樣?”


    “他們隻是沒地兒住了,我們可是失去了收入來源啊!”


    應和之聲此起彼伏,每說一句符離心頭的怒火便越強一分。


    他算是看明白了,這群人,說到底就是一群寄生蟲!


    符離想要揮拳把滿臉洋洋得意的圓規揍得滿臉花,讓她閉上那張討厭的嘴,可他卻不能。


    他長久以來接受的教育和特保局的公職身份讓他不能這樣做。


    符離想要開口用同樣汙穢的粗俗言語迴擊圓規的辱罵,可他卻做不到。


    他從來沒有學習過這樣豐富多彩而花樣百出的汙言穢語。


    正當符離滿腔怒火無從發泄時,一隻手摁在了他的肩膀上。


    “小符,我來吧,花了點時間去找證據,來晚了。”


    符離愕然轉頭,便看到拿著一疊文件氣喘籲籲的馬一樓。


    “怎麽?說不過我們,就換人來?我管你是什麽東西,總之我們的錢是一分也不能少!”


    圓規見符離從箱子上下來,頓時如得勝了的鬥雞一般高昂起了頭,仿佛已經獲得了最終的勝利,隻等著敗軍司令官馬一樓來簽署無條件投降書。


    “黃……招娣?”


    馬一樓看看手裏的文件,再看看眼前的圓規。


    “幹嘛?林木就是黃招娣,有話就直說!”


    “前開元塑料廠會計,現無業,三十年前配合著前任廠長大量國有財產轉售給一家……私人企業?”


    馬一樓慢吞吞地報出手裏的材料。


    圓規的臉頓時變得煞白,本來的高傲勁兒頓時無影無蹤。


    “不過我今天不是來翻舊賬的,我們來看看新問題好吧。”


    “在沒有房產證和產權的情況下,將新新家園小區的數個房間私自改造成店鋪出租,並將多個房間打通串聯,私自在承重牆上打洞開門,設置隔板將房間隔開,進行群租。”


    馬一樓每說一句話,圓規臉上的色澤便淡一分,直至最後整個人仿若成了一張白紙。


    可就算是這樣,圓規還是強撐著嘴硬。


    “這……這又怎麽樣,大家不都是這樣的?你追究我,那這麽多人也都要追究!”


    “你們要追究,追究得過來嗎?”


    見馬一樓像是查賬一般把黃圓規女士翻了個底朝天,本來還群情激奮的人群死寂了下來,生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己。


    “黃富全,原塑料廠一車間主任,配合黃招娣完成了國有資產轉移,現在是一家汽修公司的老總,也是新新家園裏最大的幾個房東之一,在樓頂加蓋了鐵皮房,並將這些新房間出租。”


    一個腦袋像冬瓜的矮胖中年人腳下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王士奧,包工頭,租下了整個第三層,再強迫你手下的工人們以高額的房租來租住,否則就不給他們派活。”


    一個戴著眼鏡斯斯文文,像教師多過像包工頭的瘦高男人抿著嘴一言不發,仿佛要用眼神殺死眼前在大揭底的馬一樓。


    “從來如此,就對嗎?”


    馬一樓慢慢地抬起頭,用死寂的眼神緊盯著黃圓規——以及身後來“討個說法”的房東二房東們。


    “你們真覺得沒有人會花那個精神和功夫,去一個個地翻你們的舊賬,去厘清你們的責任嗎?”


    “難道你們真覺得法不責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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