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地隻


    “我是劉秀妮,但也不是劉秀妮。”


    女子抬手隨意地一撫麵龐,隨著一陣雲煙變化,那張劉秀妮的臉變化為了無形,就連整個人型也趨於潰散,化為一團依稀有著人型輪廓的煙霧。


    隨著煙霧聚散,一個矮小的身影出現在了煙幕之後。


    符離狐疑地低下了頭,然後看到了一個穿著厚重宮裝頭戴金釵眉心點黛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背後漂浮著與流壑龍一般無二的發光飄帶,而那對眸子更是讓符離感到熟悉。


    “等一下……”符離皺起了眉頭思索了一番:“你是……那天在街上看我的人!難道你是流壑龍!?”


    他又驚又怒地在被凝固的龍和小姑娘之間來迴比對了一番,試圖找出二者除飄帶外的共性。


    小姑娘跳起來惱怒地敲了一下符離的腦袋。


    “哎呦!你幹嘛打我!”


    “我是那天注意到你了沒錯,可我不是流壑龍!”跳起來襲擊了符離的小姑娘兩手叉腰,臉上顯得很得意的樣子:“你看我和這頭又大又笨又沒腦子的龍,哪裏一樣了!”


    “諾,這飄帶不是一樣嗎?”


    符離指了指從小姑娘的腋下穿過,虛虛地漂浮在她腦後的飄帶。


    “唉,真是沒見識。”小姑娘長籲短歎。“我身上的飄帶和流壑龍的這條飄帶確實是同一條,這是他像我不是我像他,你不能顛倒了順序,哪裏有爸爸像兒子的道理!”


    符離拿這個少女外貌言行舉止卻老氣橫秋的家夥沒辦法。


    符爸說過的,行走江湖看到三類人要小心,老頭小孩和女人,能用這些樣貌示人的沒一個簡單的。


    眼前的小姑娘不僅是小孩,而且還是女性,這不更要是三倍的小心?


    “好吧,是他像你,那你能不能跟我解釋一下到底是怎麽迴事兒?我猜,這個幻境其實是二十年前發生過的事情吧?”


    “嘿嘿,看起來悟性沒有想象中那麽差。”小姑娘滿意的點點頭:“你可以叫我羽一,就讓我給你講講來龍去脈好了,反正現在也還在幻境裏,時間很充裕。”


    “你說我是流壑龍,某種程度上也沒錯——至少在劉秀妮對著流壑龍出拳之前,我和流壑龍都是同一個個體。”


    “你先別急著問,我慢慢給你解釋。”


    還沒等符離開口追問,羽一便一口把話頭堵了迴去。


    “雖然你現在還沒正式加入人間道,但是都能順利地使用心火了,那你應該知道人道是個什麽東西吧?”


    “嗯……在我的理解裏,人道就是人類在自然的必定之外開辟的一條通向自由的道路。”


    符離想了想,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很美好是不是?從自然的束縛中解脫出來,自由地生活,擺脫生態位的舒服,擺脫優勝劣汰的競爭。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而非自己生來就要成為的樣子。”


    羽一調皮一笑,笑意之下卻暗藏著促狹之意。


    “雖然我的邏輯上很讚同你的想法,但是我覺得你笑成這樣肯定給我準備了坑。”符離在羽一對麵的石頭上坐下。


    既然是幻境裏麵,自然可以放鬆一點,反正看起來自己也完全打不過這個自稱羽一的小姑娘,不如幹脆隨性一點。


    “所以我覺得人道應該有著什麽我還不知道的壞處或者隱患吧。”


    見自己言語的小陷阱被符離躲了過去,羽一驚訝地抬了抬眉毛。


    “小子還挺機靈的。沒錯,流壑龍這樣的東西,本質上就是被拋棄和背離的大自然的憤怒。”


    “人類的曆史有多長,像流壑龍這樣的地隻就存在了多久,妖族裏那些兇獸雖然破壞力不小,可本質上也不過是對地隻的拙劣模仿罷了。”


    羽一揮手掠過頭頂,飄帶隨之而展開,顯現出一幅幅活靈活現的圖景。


    那是山洪爆發,海嘯洶湧,地龍翻身,暴雨傾盆,山火肆虐。


    “人類稱唿這些來自必然世界的憤怒為地隻,他們通常伴隨著天災一起出現,在被消滅後又歸於天災之中。”


    “明朱朝的時候隴西強震,後土蘇醒,被龍虎山的道士和草原來的和尚一起鎮壓,還死了仨天師倆禿驢。”


    “滿朝的時候黃河決堤,玄冥打魯地登陸直逼京畿,那會兒地麵上還在行走的修行人士和妖物都隻剩下大貓小貓三兩隻了,隻能讓三教九流的人士和滿軍拿命去填,最後終於把玄冥填進了渤海口。”


    “三國那會兒陸遜把祝融整了出來,給劉備的胡子都快燒爛了,最後是蜀軍眾將聯合才將祝融擊殺。”


    “再往前就是劉秀和王莽搶地盤的時候,好家夥,直接一個計都砸下去了。”


    羽一掰著手指頭如數家珍。


    “這些就是比較有名的地隻出沒的災害了,像流壑龍這種連個名字都混不上隻有種名的次級地隻,隻能算是小意思啦。”


    “原來如此,我大概明白了。”


    符離恍然大悟道,可轉念一想,他又發現了羽一話語中的漏洞。


    “那照這樣說,你不也隻是流壑龍的一部分,也是小意思之一?”


    羽一翻了個白眼。


    “這種時候就不要這麽敏銳啦!”


    “我和流壑龍的關係比較複雜——根據常識,有著人道護佑的凡人很難被法術和超凡存在所影響和傷害,而超出人道常識所容納範圍的超凡者和超凡生物們也很難被人類直接注意到,對吧?”


    羽一背後的飄帶(雖然符離覺得這玩意兒可能更像顯示器一點)畫麵再變,顯示出來了一條人道與超凡涇渭分明的示意圖。


    “但是地隻是為數不多的幾個例外。就像你施術用的那塊火丁臘一樣,地隻的本質,其實來源於人道。”


    “自然其實是不會有情緒這種東西存在的,對吧?山為什麽會恨你呢?水為什麽要害你呢?自然的災害是沒有主觀的意願的,是生物為祂賦予了屬於自己的喜怒哀樂,屬於自己的愛恨情仇,他們相信這些災難來自於神明降下的懲罰,而這樣的神明也就自然而然地降臨了。”


    仿佛講述著某種幽邃的秘密,羽一的聲音越發輕柔,生怕驚動了被凝固的萬物。


    “人道中積鬱的那些負麵情緒以關於災難的集體印象為核心,凝結成了地隻。”


    “這就是地隻的本質。”


    “所以他們才能肆無忌憚地屠戮凡人,毀滅城鎮,掀起天災。”


    “因為他們和人道本是一體。”


    隨著羽一吐出最後一個字,身周的氣氛已經沉鬱得仿佛要凝結出水汽來。


    符離也屏住唿吸,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所以人類後來發現了這一點咯。”


    羽一的聲音陡然變得正常起來,不再捏著嗓子粗著喉嚨裝神弄鬼。


    “地隻的不可阻擋與無法戰勝,一方麵是因為他來自人道本身,另一方麵也在於作為自然災害的一部分,對他們進行物理上的擊殺和討伐是沒有意義的。”


    “流壑龍看著不是威風凜凜地好像什麽神仙菩薩一樣嗎?其實這層【神】的外殼是人類施加給地隻的控製,讓地隻不再是無法預測無法控製的天災,而是遵循著一定規律的【神明】。”


    “這就是人類文明對抗地隻的方式——將混沌的災禍崇拜為神明,再用神明的規則去封印,控製。”


    “如果土石無形無質,那就將土石塑造成可觸及的偶像;如果風雲捉摸不定,那就把風雲想象為奔走的人型;如果星辰搖曳萬千,那就為星辰賦予星官的名號。”


    “我呢,就是流壑龍【神明】的那部分存在,用以壓製地隻的本體意誌。”


    羽一嬌小的身軀淩空浮起,背後放射出無盡光華,好像天竺傳說中的天人眾,滿臉聖潔和不可侵犯。


    可漂浮了沒一會兒她就喘著氣落了下來,氣鼓鼓地坐迴青石上繼續講。


    這莫名其妙的一陣情緒搞得符離不知所以,也不好觸她的黴頭問你是不是沒電了,隻能配合地做出很崇拜很羨慕的樣子。


    “在暴雨即將引起山洪的時候,流壑龍的災禍本性突破了我的壓製,把我變成了祂背上的那根飄帶,我無力控製軀體,隻能等待著有人能對流壑龍造成足夠的傷害,好讓我奪迴控製權。”


    “在把采礦的工人們疏散下去後,劉秀妮直麵了暴走的流壑龍,並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重創了祂。”


    “如果說……劉秀妮二十年前就去世了的話,後來的那個劉秀妮是誰?”


    符離突然注意到了時間上的矛盾。


    “是她,但也是我,或者說我的分身。”


    “我把龍軀的控製權拿迴來後,和劉秀妮做了一個交易。”


    羽一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那時候她的肉身已經死去,可靈魂仍然在心火的燃燒下存續,我問她要不要我用龍鱗岩幫她重新塑造一具身體,她還有活下去的希望,結果她拒絕了。”


    “她說她引燃心火的時候就沒想過還能活下去,更換成了土石之軀也沒法迴到原來的生活中去了,她不願意。”


    “她說她一生無愧於國家,無愧於人民,無愧於道,隻有愧於黃援朝,黃有德,黃有全。”


    “我就用我的本體靈光為她塑造了一具和原身一般無二的身軀,再把她已經殘存的靈魂安置進去,讓她能以一個人類的身份繼續活下去。再後來,雖然我的分身還能繼續維持很多年,但她的靈魂已經無法再繼續堅持下去了,所以我和她商量了一下,找了個機會,讓她平靜地離開了,之後,我在黃家父子的意識裏留下了一些氣機,這才把你小子逮住了。”


    羽一認真地看著符離的眼睛。


    “我很少會對一個人類產生敬意,但是我尊敬她,所以我會遵守和她的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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