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床邊那隻咕咕雞造型的鬧鍾不斷啼叫時,我還沒有任何的反應,一直要到身體突然感到一陣翻天覆地的晃動時才真正被驚醒。


    “大懶蟲,你總算醒了!鬧鍾叫了快有半個小時,連隔壁寢室的人都跑來抗議。”


    我伸手按掉仍在啼叫的鬧鍾,搓揉著惺忪的雙眼,睜開眼睛便看到室友阿銘一副焦急的神情。


    “你簡直是睡死了,怎麽也叫不醒,害我差點想拿盆水來當頭澆下去。”望著阿銘手上的大臉盆,看來他似乎並非僅隻於危言聳聽的恫嚇而已,我心中一凜,清醒許多。


    “你當我是花還是草?一大早就要幫我澆水。”我沒好氣的問:“有空不會去練球?”


    從這學期開始,阿銘已經升格擔任學校足球校隊的隊長,每天清晨都要嚴格督促隊員們練上二個小時的球,有人私底下偷偷給他封了個“冷血隊長”的外號;另外也有不少原本隻是基於好玩的心態才加入的隊員,因為吃不了苦而紛紛決定退出,甚至不斷抱怨阿銘把踢球變成一件苦差事,奪去他們玩球的樂趣。


    其實這也不能怪他,阿銘從小便愛上足球這項運動,但因為父母怕“玩物喪誌”,向來都反對他踢球,當初為了選擇設有足球校隊的高中,阿銘想放棄好不容易才考上的第一誌願、明星學校,還曾和家裏大吵一架,可惜功敗垂成,沒能堅持,後來念到了大學,卻因為我們學校球隊先天體質的不健全,始終沒能打出好成績,在全國的排名隻能用“敬陪末座”四個字來形容,現在球隊終於傳到了阿銘手上,以他執拗的個性,自然是要全力以赴的。


    “都已日上三竿,球隊今天的練習早就結束了。”阿銘一邊迴話一邊拿起我披掛在床頭的衣服和褲子,嗅了嗅,又仔細端詳一會,“這套沒什麽味道,也不算太髒,將就點穿吧!”說完便朝我扔過來。


    稍一不留神,還來不及反應,啪地一聲,那套衣服正好不偏不倚地甩在我的臉上,我扯下罩在頭上的褲子,開口便罵:“阿銘你究在搞什麽鬼?”


    阿銘卻伸手一把將我從床上拉起,“都已經九點半了,你隻剩下半個小時穿衣和梳洗,再不快點肯定要來不及的。”


    “到底怎麽一迴事?你說清楚點嘛!”看到阿銘急成這樣子,我心中也隨之忐忑不安起來。


    “天啊!”阿銘一聲驚唿,不可置信的望著我,“難道你真的忘了?你和雨晴約好,今天要去接她來學校的。”


    我感到腦袋裏倏地傳來轟然一聲巨響,好久迴不過神來,整個人幾乎都要癱瘓掉。該死!怎麽會忘了這麽重要的事?整個暑假我都在外打工,昨天才風塵仆仆地剛從老家返迴學校,接著又忙著整理宿舍,直到天快亮時才上床睡覺,沒想到這一覺卻睡過頭。


    “你還愣在這裏做什麽?”阿銘推了我一下,我如夢初醒,並發覺他已經把衣服套在我身上。


    “褲子我自己穿!”阿銘本來也要代勞的,不過如果連這都要麻煩他就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穿戴完畢,尚未整平衣服上的皺折,我便要朝門外衝去。


    “等一下啦!”阿銘將我拉進浴室。


    “幹什麽?”我心急如焚,大喊:“不能再等了!如果遲到的話肯定要被雨晴罵死的。”


    “你還沒有刷牙洗臉咧,”阿銘解釋,“就算再急也不能用這副鬼樣子去見雨晴,難道你忘了,她雖然不喜歡你遲到,卻更討厭你不修邊幅的模樣。”


    體貼的阿銘早已事先在我的牙刷上擠好牙膏,我匆匆隨便刷了兩下,吐出泡沫,舉起杯子漱了幾口。


    “哎喲!這樣扯很痛咧,你能不能輕點、溫柔些?”阿銘拿著梳子在身後幫我整理那雞窩似的亂發,我也毫不浪費時間的正用電動刮胡刀剔去滿臉的胡渣。


    “早叫你抽個空去理發的,偏不聽。”阿銘抱怨。


    我忍不住感歎,“誰說隻有女人出門前的化妝麻煩,男人還不是一樣。”


    走到寢室門口,我套上球鞋,蹲下來係左腳的鞋帶,阿銘則幫我係右腳。


    “雨晴簡直就是我命中的克星,總是將我吃得死死的,連個喘息的機會都沒有,連我的室友也跟著遭殃、受罪。”我不禁歎了口氣,內心對阿銘感到些許歉疚。


    “桂慈特別交代過,要我幫你好好照顧她的,若不是看在桂慈的麵子上,我才懶得理你,昨天她就千叮嚀、萬囑咐,絕對不能讓你遲到。”


    我和阿銘是室友,雨晴是我的女朋友,桂慈和阿銘則已經交往了整整二年,桂慈正巧是雨晴的直屬學姐,而當初阿銘要追桂慈時,我和雨晴卻是出力最多的人,仔細推敲起來真是一筆胡塗的爛帳,難怪阿銘經常要笑說我們四個人的關係是多麽的“錯綜複雜”。


    最後總算跨上我那輛乳黃色的破“偉士牌”機車,誰知屁股才剛碰到坐墊便傳來一陣劇痛。


    “對不起!”阿銘見狀居然低下頭來認錯,“剛才怎麽叫你都叫不醒,情急之餘隻好在你的屁股上猛踢兩下,沒想到居然立即奏效。”


    “什麽!你竟然將我的臀部當成足球來踢。”原來我就是被阿銘這兩下“無影腳”給喚醒的。


    正想和阿銘好好理論一番,他卻將我的機車朝前猛力一堆,“快走吧,不然就真的趕不上了。”


    即使從農民曆上來看,早已過了“立秋”的時節,但身處在這個南部最大的城市,依然令人感到盛暑酷熱的威力,機車雖然在灼熱的空氣中禦風前進,卻吹不走身上不斷湧出的汗水,反倒像是在溫泉裏滑行一般,整個人都被高溫籠罩,無處可躲。


    我加快了速度,想努力地甩掉膩人的暑氣,幸好這個城市的街道極有規劃,既寬且直,加上又避開一大早上班、上學,人車洶湧的交通尖峰時刻,所以才能讓我不受阻礙地恣意奔馳,而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便是我的機車所產生震耳欲聾的噪音。


    由於我騎的這輛高齡機車是乳黃色的,所以我便昵稱為“老黃”,是我特地從老家運過來的,車身斑駁,凹凸不平的傷痕隨處可見,車前燈更是愛亮不亮,端視它心情高興而定,全然不受控製,整體而言,大概也唯有“殘破”兩字足以形容。


    雖然當它還是“小黃”階段時,也曾風光過一時,甚至是我老爸當年追求老媽的最佳利器,但最後終因屆臨退休,而被棄置在家中後院倉庫的角落裏,布滿灰塵、蛛網糾結。


    我因上大學後需要一輛代步的交通工具,便又將它找出來,費了好大一番工夫來修整,才能夠重新激活,上路奔馳。


    這輛老爺車傳到我手上後,曾伴我四處奔波,上山下海、南征北討到處遊蕩,不過畢竟已經超過使用年限太久,偶爾會拋錨、熄火,藉由罷工以示抗議,更經常發出高分貝的聲響引人側目,整輛車除了喇叭已經不能作用之外,其它車身上的每個小零件,反倒都能夠製造出各種不同頻率及節奏的音效。


    為了趕時間,也顧不得行人對我所投注的異樣眼光,一味地猛催油門,而且老實說,我也早就練厚了臉皮,毫不在乎、不為所動,否則騎著這輛破車根本就是寸步難行,可是盡管車子發出最慘烈的哀嚎,車身也不停顫動,幾乎要到解體的地步,但速度卻似乎沒有任何加快的趨勢。


    “老黃”雖是以幾近龜行的速度前進,但總算沒教我失望,還是讓我在約定的時間內趕到。


    雨晴的家坐落在近郊之處,遠離都市叢林的塵囂,附近有座小公園,花木扶疏,顯得綠意盎然,生氣十足。


    進入這個號稱全市最高級的別墅住宅區,都是那些社會名流才住得起,我按照往例將機車引擎熄火,利用滑行前進,以免破壞住戶們的安寧。


    才剛靠近入口崗哨,裏麵的警衛便出來向我揮手。


    “瑞伯,今天是你當值啊?最近身體好嗎?”我朝他點頭打招唿。


    我在這裏出沒已有一段時日,所有的警衛都認識我,這個圓臉、濃眉、大耳的老者是我的同鄉,十多年前隨著兒子搬到這個大都市來,不過已經很久沒迴去了,和我見麵時總愛聊上幾句,感覺格外親切。


    瑞伯笑了笑。“學校開學了?剛從老家來嗎?來找胡小姐的?你那機車的聲音我老遠就聽見了。”


    說來好笑,我們間的交談都隻是問句而沒有迴答,或是各說各話,但是那份關切之意卻是溢於言表。


    瑞伯替我打開社區的鐵門,我將機車停入車棚,便朝雨晴家走去。


    我按了胡家的門鈴,順便瞄了一下手表,正好是十點整,剛好趕上,沒有絲毫的耽擱或誤延。


    前來應門的女子身材瘦小,皮膚黝黑,年約三十歲,是胡家的外籍幫傭;之前他們也曾聘請過幾次外勞,但都做不久,據說不是太懶不肯認真做事,就是太笨,什麽也學不會,再不然就是手腳不幹淨,有偷東西之嫌,直到換成這個菲律賓來的安妮,胡伯母才算是滿意。


    安妮麵無表情的彎下腰,為我遞上一雙絨布製的室內拖鞋,盡管我已經來過胡家數次,仍然不習慣讓人這般款待。


    走進胡家的大廳便看見胡伯母正坐在那名貴的牛皮沙發上,還是維持老樣子,穿戴整齊、薄施脂粉、光鮮亮麗,彷佛無時無刻隨時準備好要出門赴宴似的,我曾私底下問過雨晴,她卻說這是胡伯母最平常的居家裝扮罷了。


    “胡伯母早!”即使隻是一聲簡單的問候,但我的心裏卻開始局促不安起來,渾身不自在,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壓力。


    “喔!”胡伯母優雅地抬頭瞧我一眼,“你來了,晴晴剛起床,還在房裏換衣服,你坐一下。”


    她雖已年過四十好幾,但皮膚保養得極好,眼角、唇邊及眉梢這些最容易泄露女人年齡的地方,居然看不見絲毫的細紋,這樣的天生麗質,不由得讓人嘖嘖稱奇。


    撫摸著那光滑柔順的小牛皮沙發,我實在沒有勇氣坐下去,深怕一個不小心會把它弄髒或甚至弄壞,正在猶豫不決,屋內有另一個低沉的男聲傳來。


    “吃過早餐了嗎?”一個高瘦的男人坐在餐廳裏,從報紙背後探出頭來問我,那是雨晴的父親。


    我宛若驚弓之鳥,被嚇了一大跳,胡伯伯事業很忙,平時甚少待在家裏,沒想到今天居然會遇見他。


    “我在學校吃過才來的。”我連忙轉入餐廳內,看著滿桌熱騰騰且豐盛的早餐,不禁暗暗吞咽了幾口口水,早上匆匆忙忙被阿銘喚喊,然後就救火似的趕到這裏,哪還有時間顧得了吃早餐。


    胡家不愧為富貴人家,都已過了十點鍾,一般人早在工作崗位上努力奮鬥大半天,胡伯伯卻還能悠悠哉哉的坐在家裏吃飯、看報紙。


    “咕──咕──!”或許是美食當前,受不了誘惑,我的肚子居然在這緊要關頭不爭氣地鳴叫,胡伯伯及胡伯母愣了一會,然後都笑了起來。


    “年輕人消化特別好,肚子容易餓。”胡伯母過來為我解圍。


    “坐下來陪我隨便吃一點吧,一個人吃早餐挺無聊的。”胡伯伯既像邀請又像命令。


    我是真的餓了,也不能意思再拒絕,便依言坐下,安妮立即為我添上一副餐具,動作自然嫻熟,隻不過臉上依然看不出任何表情,我不免要懷疑,她到底有沒有絲毫屬於人的情緒?


    胡伯母也陪我們在一旁坐下,問我:“你和晴晴現在都三年級了,後年就要大學畢業,對於將來有沒有什麽計畫?”


    我正在吃著香嫩的荷包蛋,聽到胡伯母問我這麽重要的問題,趕緊放下刀叉。“我和晴晴都是公費生,畢業後會接受分發,到某一個國中去教書。”


    胡伯伯有點抱怨似的說:“聽說你們分發都是按在校成績決定的,以晴晴那種爛成績,搞不好要到偏遠地區任教也說不定。”


    胡伯母有點擔心的問:“會不會被派到什麽深山或離島去?如果真是這樣,那該怎麽辦才好?早知道當初就不讓她念師範大學。”


    胡伯伯搖頭。“妳現在才後悔有何用?”


    胡伯母歎了口氣,迴過頭來對我說:“她小時候,我們不願看她受升學壓力的煎熬,打算讓她出國念書,不過晴晴從小個性就倔,不肯認輸,偏要留在國內和同學一起參加聯考,碰巧那時候你胡伯伯的事業正在起飛階段,抽不開身,我們也不忍看她一個女孩子單身一人,沒人照顧,離鄉背井、遠渡重洋到外地去求學,所以才讓她留下。”


    胡伯伯接著補充,“其實她大學想讀什麽學校、什麽科係,我都不會有任何意見,沒想到結果她卻選了現在這個學校。”


    “還說呢,當時她執意要到北部去闖一闖,你卻不肯,兩人有著嚴重的意見分歧,父女還為這事大吵一架,足足有兩個月不說話。”胡伯母笑著和胡伯父翻起陳年舊帳,眉宇之間隱約顯露出令人迷醉的成熟韻味,可以想見胡伯母年少時必定是個美人胚子。


    憶起往事,胡伯伯有點不好意思。“不過話又說迴來,我讓她選這個學校有什麽不好,至少離家近,有空可以常迴來。”


    胡伯母皺起眉頭。“就怕將來的分發,到時候還不是要離開我們?”


    胡家上下就隻有雨晴這個獨生女,胡伯伯及胡伯母將她視為掌上明珠,疼愛異常,所以想到將來可能麵臨的別離便份外不舍。


    胡伯伯安慰她,“她還要兩年才大學畢業,現在就為這件事擔心做什麽?不嫌太早了嗎?而且以我們家現在的經濟狀況,大不了到時候把公費賠還給政府,不接受分發就得了,又不是簽下賣身契,不能反悔。”


    “可以這樣嗎?”胡伯母還有懷疑,征詢我的意見。


    我點點頭,表示確有此事。


    胡伯伯這幾年在一家實力雄厚的投資公司擔任高階主管一職,收入頗豐,現在住的這棟千萬豪宅便是兩年前剛買下的,讀師範大學四年所領到的那區區數十萬公費,自然不被他放在眼裏。


    雖說人各有誌,誰也不能勉強他人一定得從事什麽樣的職業,隻不過我向來不讚成師範大學的學生們最後選擇以賠償公費來逃避服務,畢竟在四年間他占走了一個真正有誌於從事教育工作,有能力卻沒有財力來讀師範大學者的機會。


    胡伯伯岔開話題,指著報上股票那一版問我:“你自己有沒有存一點積蓄?現在股市行情正好,要不要進場玩玩,隻要我稍微指點你一下,保證本小利多,絕不讓你入寶山卻空手而迴。”


    對於這類投資理財的事我向來是沒有興趣的,卻又不好表示任何意見,隻好默不作聲。


    胡伯伯又接著說:“就算你將來大學畢業後,當一個中學老師能有多少收入?不過就是領著固定的薪水,足以溫飽罷了。”然後指著正在客廳裏忙著做家事的安妮,“她在他們國家也是大學畢業生,但是沒有錢有什麽用,還不是淪落到要為人幫傭的下場。”


    胡伯伯越說越激動,聲調在不自覺中便提高了些,我記得安妮是懂得國語的,似乎聽到胡伯伯的這番話,稍微愣了一下,手中的工作也停頓了半秒鍾,然後又馬上恢複正常,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動作。


    我在不經意間,終於第一次發現她屬於人的情緒。


    胡伯母立即向胡伯伯使了一個眼色,胡伯伯自知失言,但話出如風,再也無法收迴,這時場麵不免顯得有些尷尬。


    幸好,雨晴出場了。


    雨晴的身材大約是遺傳自胡伯伯,屬於瘦長形,此外,除了年齡上的差距,和胡伯母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兩人若這樣走上街頭去,大概會被誤認為姐妹花。


    我和她將近二個月未曾見麵了,如今突然再相聚,雖有很多話想說,卻又好象有一股生疏的情份橫亙著,不知如何跨越,雨晴朝我笑了笑,還好,那笑容仍是和記憶中一樣的,沒有改變,我的心情頓時寬慰不少。


    雨晴見我們全都坐在餐廳中聊天,便靠過來。“你們在談什事?”


    “晴晴,快來吃早餐。”胡伯母有意化解胡伯伯不經意間所造成的僵局,趕緊轉移大家的注意力。


    安妮忙著補上一套新的餐具,並故意用略嫌生硬的國語問:“小姐,妳的蛋要幾分熟?”


    安妮在這個家中幾乎就像影子般,從不曾被重視,或又像是不會言語,而光做家務的機器人,很難令人察覺到她也是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但我猜她現在特地用不熟悉的國語來問雨晴,是存心抗議,要讓大家知道,即使是以外勞的身份來胡家幫傭,也應該將她當人看待。


    胡伯伯大約也了解安妮的用心,以他的個性,縱使先有不是之處,好歹也是一家之主,豈能忍氣吞聲,容許一個傭人如此放肆,眼見他臉露不豫之色,一場狂風驟雨即將爆發。


    雨晴不動聲色,笑著對安妮說:“哇!很少聽到妳講國語,已經說得很不錯了,有空我再多教妳幾句。”接著轉頭對問胡伯伯,“爸,你說這樣好不好?”


    雨晴先誇獎安妮,安撫她不滿的情緒,而且巧妙地移轉焦點,使人覺得先前安妮說話的目的並未帶有任何惡意;然後再用女兒對父親特有的撒嬌攻勢,把主控權交迴給胡伯伯,讓他在這寶貝女兒麵前拉不下臉來生氣。


    “是的,小姐。”安妮小聲的答應,便又無聲無息的退開,自顧自地做起家事。


    胡伯伯則苦笑的說:“當然好嘍。”


    僅在簡短的兩句話當中,雨晴不費吹灰之力、輕而易舉就衝淡原本劍拔弩張的緊張情緒,將可能發生的衝突化解於無形。


    胡伯母驚魂未定、餘悸猶存,我則完全為雨晴的高超手段所折服,甘拜下風,偷偷朝她豎起大姆指,由衷表示感佩之意,雨晴揚了揚眉,皺起鼻子,慧黠地朝我眨了一下眼睛,彼此迅速交換意見與心得,一切盡在不言中。


    雨晴隨意咬了兩口吐司,喝完一大杯現榨的新鮮柳橙汁,取起紙巾擦擦嘴角立即起身。“我吃飽了!”


    “再等一下嘛,妳吃飯就像小雞在啄米一樣,隻吃這麽一點點,怎麽夠?”胡伯母舍不得女兒,有意再多留她一會兒。


    我像是演練多遍,和雨晴配合得天衣無縫,提起她早已準備好的行李,搶先步出客廳,向大門口邁進。


    “媽,我真的吃飽了,而且待會我學姐馬上又要請我吃午餐,讓我的肚子留點空間來享受大餐好不好?”雨晴輕拍胡伯母的手背,安慰她,“放心,學校離家那麽近,有空我會常迴來的。”


    其實胡家距學校倒真的不遠,大約隻有三十分鍾的車程,但雨晴一直想過過看,和同學一起住宿的生活會是什麽樣子,所以才堅持住在學校的。


    “那妳每個周末都要迴來喔!”胡伯母要雨晴承諾。


    “好了,妳就別再囉嗦,免得耽誤注冊的時間……不過外麵太陽這麽大,你看要不要叫輛出租車,或是我親自開車送你們去好不好?”胡伯伯本來還裝出一副堅強的樣子,一麵嫌胡伯母嘮叨,一麵催促我們趕快上路,卻沒想到仍在最後時泄了底,顯露出一個父親對女兒的關切。


    “爸,不必那麽麻煩啦,我已經是大三的學生,再也不是小孩子了,真的不用擔心。”雨晴婉拒他的好意。


    “怎麽不是孩子?再怎麽看也都還是個孩子。”胡伯母隨著我們走到門口,而胡伯伯則留在屋內沒有出來。


    “媽,我走了。”雨晴又朝屋裏大喊:“爸!我要走了喔!”然後便拉著我離開。


    一邁出胡家大門,我們竟都不由自主、不約而同地重重唿了一口氣,接著不禁楞了半晌,然後才為彼此這份難以言喻的默契,相視大笑,暑假近兩個月,南北兩處,時空乖隔的感覺在瞬間消失於無形,雨晴伸出左手與我交握,輕聲問我:“暑假過得好嗎?”


    離開胡家二老的視線範圍,我終於可以較為鬆弛緊繃的情緒。“我很好,妳呢?好不好?”


    雨晴挨近我身畔,在我耳邊低喚:“有沒有想我?”然後顯出一副小女人的嬌羞模樣,雨晴不論在父母、同學或朋友麵前,總是讓人留下聰慧、柔順的印象,但我何其幸運,卻還可以看到她這麽可愛的一麵,心中不免陶陶然,大暈其浪。


    我點點頭正想答話,準備好好地向她傾訴離別之苦,她卻像似早已看破我的心事,先替我迴答:“想我想得快瘋了,是不是?”然後一溜煙似地逃開,害我隻能苦笑,追了上去。


    “啊!”走近車棚後雨晴傳來一聲驚唿:“你的老黃受傷了。”


    我完全明白她在說什麽,指著機車坐墊,“對啊!不知道哪個沒有公德心的人,用刀在這理割開一個大叉叉,居然找一輛這麽老的機車來欺負,真是沒有道理!”


    “不對,就算是輛新車也不該被人這樣破壞。”雨晴立即指正我。


    我自然是不會在這個時刻,為了這麽一個微不足道、雞毛蒜皮的議題,殺風景地與她爭論,所以便討好的說:“真不愧是學校演辯社的大將,馬上就發現我言詞中有漏洞,不合邏輯。”


    我和雨晴是一年多前在校內的校長杯辯論賽中認識的,原本分屬不同兩隊,並沒有機會見麵,一直打到最後爭奪冠亞軍的決賽時才在場上碰頭,別看她平時一副嬌柔、溫馴、弱不禁風的模樣,擔任正方主將的她,防守論點起來是固若金湯、滴水不漏,使得向來以言詞鋒利、思考敏捷著稱的我,竟陷入進退失據、不知從何下手攻詰的窘境,最後隻得俯首稱臣。


    雖然那次比賽我和她都同時獲頒該年度的最佳辯士,隊友們對我的失常演出也並未多加指責,隻是偶爾會在茶餘飯後閑聊中嘲笑我是典型的“英雄難過美人關”,但這次的失敗還是被我視為畢生的奇恥大辱。


    聽說她是演辯社的新生,被喻為最璀璨的明日之星,我便決定加入演辯社,想要伺機報這一箭之仇,誰知社長反倒將我們湊成同一組,經常被派往外校參加比賽,就這樣,不但仇沒報成,我又再次臣服在她裙腳之下。


    雨晴知我想起前塵往事,問我:“怎麽?不服輸?想再較量一下嗎?”


    若戰火被引燃,這一辯論起來可是沒完沒了的,我連忙躬身長揖,畢恭畢敬的迴答,“豈敢,豈敢,對妳的辯論技巧我是五體投地、甘拜下風。”


    “算你還有點自知之明。”雨晴冷哼一聲,卻得理不饒人又補了一句,“老黃受傷了,你也不會好好為它包紮,隨便貼兩條大膠帶就了事,簡直醜斃了。”


    “是!是!是!迴去立即改進。”我誠惶誠恐,心中卻想,都已是這麽破爛的機車,難道還要花錢大修嗎?


    “不過,”雨晴的話又有轉折,“話又說迴來,你的車今天洗得蠻幹淨的,值得鼓勵。”


    這下可有我發揮的餘地。“當然,說好了今天要來接妳,所以昨晚特地花時間徹底清洗一番。”


    雨晴歎了口氣,語氣也跟著鬆軟許多,問我,“你會不會認為我太任性?我在父母眼中本就是天之嬌女,向來被他們寵慣、溺愛慣了,和你在一起時,你又是那麽疼我、順著我,才會使我變本加厲的。”


    真是大哉問!而且還不動聲色的把過錯全推到別人身上去,但不論我再怎麽愚蠢,也不會承認的。


    我安慰她。“不會的,妳不要想太多,隻是我不明白,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妳為什麽會突然不開心?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事?對不起!”不管怎樣,先把錯推到自己頭上再道歉是最保險的作法。


    雨晴嘟著嘴。“還說咧,我們這麽久沒見,你居然沒有發現我的造型有什麽改變。”


    天啊!我真的搞不懂女人,就那麽在意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我不禁退後一小步仔細打量她,沉吟老半天,才得到結論。“嗯!妳今天穿牛仔褲。”


    大概是從小受胡伯母的影響,雨晴多數的時候都是穿洋裝或套裝,很少像今天這般,簡單的白色t恤,胸前印著一朵淡雅的荷花,黑色低腰直筒牛仔褲,腳下則是穿著米色的涼鞋。


    雨晴白了我一眼。“不對啦,那是為了坐機車方便才這樣打扮的,你再猜猜看。”


    好吧,交過女朋友的人都會知道,這時候一定要很有耐性的陪她玩下去,雨晴特地甩了甩頭來暗示我。


    有了!我心中一亮,靈光乍現,發現新大陸似的喊著,“妳……妳紮馬尾!”


    “笨蛋!那也是為了等一下要戴安全帽的關係,你是故意耍我才這麽說的是不是?真是氣死人了!”雨晴恨恨地踢我一腳,說也奇怪,男人就是這麽賤,被打被罵後心中竟還感到一絲絲甜意。


    “嗯……反正……總而言之,妳今天很特別就是了嘛。”我支支吾吾,打算使個含混其含辭的迷糊仗。


    “你太奸詐了!”雨晴不滿的抗議著,終於自己說出答案來,“難道你都沒發現我的發色不一樣?”


    雨晴有一頭平整柔順、光滑亮麗且傲人的秀發,高中前的階段因為發禁的關係,始終隻能保持簡單的學生頭模樣,所以還看不出來有什麽特色,直到上大學以後,雖沒有刻意的保養,可是一旦蓄長以後,竟自然顯現出驚人的美感,到了及肩的長度時,更像一匹黑色的絲綢、長緞,或佛似一道自高山流泄的黑色長瀑,去年還曾被廣告公司的人相中,為一則知名的洗發精廣告擔任頭發替身。


    “妳將頭發染成……暗褐色。”我瞇起眼睛再將她的頭發與我記憶中的相互比較,良久之後才能看出差別,其實也不能怪我,這兩者間的顏色太近似了,況且又是在大太陽的反射之下,根本無從分辨。


    “你這個呆頭終於開竅了,以後可不許你這麽粗心大意,不在乎人家。”雨晴總算鬆動板著的臉孔,釋放出一個孺子可教的表情。


    我大惑不解,又問:“為什麽呢?原來的樣子已經很好看了啊!而且聽說染發不是會傷害發質嗎?”


    “你實在太不了解女人了,隻要為了美麗,女人向來是勇於改變與嚐試的。”


    言談之間,我們已經走到社區的崗哨旁,其間還和許多鄰居們打招唿,雨晴似乎在這附近甚得人緣。


    瑞伯為我們打開大門,雨晴親切的問候著。“瑞伯,你那風濕的老毛病,最近還會犯嗎?”


    “既然叫做老毛病,當然就不易治療,不過自從梅雨季過後,天氣好轉,也就不那麽嚴重了。”


    “還有高血壓的毛病也該注意一下,飲食要均衡,而且不要忘了按時吃藥喔!”善體人意正是雨晴的另一項長處。


    瑞伯笑著迴答,“謝謝,妳簡直比我的媳婦還關心……小心!”


    一輛黑色加長型凱迪拉克駛近大門,我和雨晴本來正站在門口中央處與瑞伯閑聊,經他提醒,急忙閃過一旁。


    我正打算開口咒罵那粗心大意的司機,急馳中的豪華轎車卻突然停了下來,後車窗被搖下來,一個西裝筆挺的大胖子探出頭來。


    雨晴認出了那個人,迎向前去大喊:“陳伯伯!”


    我也認識這個男人,他叫陳維遠,是建築業中的巨子,遠霸集團的董事長,雨晴家現在住的這個別墅社區便是他出資興建的,被業界譽為近年的巔峰之作。


    陳維遠問:“晴晴,妳爸爸在嗎?我約他一起去打球。”


    “一大早就在家裏等你了。”雨晴甜甜的笑著。


    “妳要上哪兒?我派司機送妳去好嗎?”


    “我要到學校去注冊。不用麻煩,我已經有人送了。”


    陳維遠目光向我這邊投射過來,隨意瞄了我與我的老黃一眼,盡管臉上不動聲色,沒有任透露何表情,但我內心深處卻驀地生出一股寒傖的涼意。


    不過陳維遠也並不堅持。“喔,開學了,晴晴,陳伯伯都忘了妳讀幾年級。”


    “升大三了。”有意無意間,雨晴退後了一大步,與我並肩而立,雖隻是一個小動作,卻讓我感到無比的安心。


    陳維遠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喃喃自語,“對喔!瞧我這個老糊塗,忘了我們家阿宗大妳二歲,今年才剛從大學畢業。”


    雨晴接著問:“有鴻宗幫你,你就可不用那麽累了。”


    陳維遠得意的笑著,“我哪有那麽好命,他說要到紐約攻讀企管碩士,後年拿到學位就才肯迴來幫我做事。”然後像是老狐狸似的盤算,不懷好意看著雨晴,“那時候妳也剛好大學畢業……”故意不把說完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樣子,著實令人討厭。


    雨晴有意要結束話題,“陳伯伯,我爸還在家裏等你呢!”


    或許受不了日正當中的高溫暑氣,陳維宗終於搖上車窗離開。


    我不發一語地發動機車,將安全帽遞給雨晴。


    “這種大熱天,我才不要戴呢,而且這樣我好不容易染好的頭發要給誰看?”


    隻要是雨晴坐我的機車,我向來堅持她要戴上安全帽,但我知道她此刻是故意耍小性子來逗弄我,卻也不與她爭辯,順手將安全帽收起來。


    雨晴癟癟嘴。“怎麽?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而已,這樣就生氣了?小氣鬼!”


    “鴻宗誰是?”我表達心中的不滿。


    “原來你在吃醋,誰說隻有女孩子小心眼,男人何嚐不是一樣。”雨晴肆無忌憚的大笑,但看我始終鐵青著臉,便解釋,“鴻宗是陳伯伯的二兒子,讀的是一所極爛的私立立大學,居然還因成績太爛,差點要被退學,若不是靠家裏有幾個閑錢,憑什麽出國念書。”


    我冷哼一聲。“不管怎樣,喝過洋墨水,又有祖蔭可以依恃,將來更有偌大的家產、企業等著他繼承,還不是社會中的青年才俊。”


    我和雨晴跨上機車,逐漸騎出郊區,慢慢融入交通繁忙的城市當中。


    “你知道的,我們家從來沒人嫌你窮。”雨晴在我身後說出我最在意的心聲。


    雨晴說的倒是實話,她願意與我交往自然不在意我的家境,而她的父母也從未顯露出任何瞧不起我的意思;其實我一開始便得知她是富貴人家的女兒,但是一直要等到我第一次拜訪胡家時,才知道我們間有多大的差別,從此之後隻要一踏進他們那棟富麗堂皇的屋子,我便有著莫名的壓力,如今又突然冒出一個公子哥來,心中自然五味雜陳。


    “還有……”雨晴環抱我的腰,側著臉將頭枕在我的背上,“我不想戴安全帽,是因為這樣才能聽見你的心跳,那會讓我感到……安心……還有幸福……”


    我們在車陣中穿梭,一路往前奔馳,誰也不再說話。


    我卻忽然醒悟──原來情人感受到的安心與幸福,也會成為自己的安心與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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