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雖然低下了頭,那個男子迫人的氣勢卻仿佛還在他心頭縈繞,讓他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那是一種因久居高位而形成的天然攝魄力以及讓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從容。


    他雖自入伍以來,一直都是處於軍隊的最底層,但好歹算是個什長,手下管著十個人呢!


    在南吳的軍隊層級中,最大的自然是統領一軍的將軍,再往下是將軍的左右副將,接下來便是帶領一個團的校尉,每個團下麵至少領有五隊,設隊正,每個隊下麵至少領三夥,設夥長,每個夥長手下一般有十個什長,每個什長帶領十個兵。


    因此他雖然軍職不高,迴到家也是可以跟自家婆娘吹噓一下的——老子手下有十個小的呢!


    在軍中的日子,如果不是發生了什麽大事,他能有機會說上話的,頂多是隊正,再往上的校尉、副將,他也隻會在他們偶爾過來巡視時見上一麵,更別提帶領大軍的將軍了!


    反正在男人印象中,他每次見到他們的將軍,脖子都會很酸,仰酸的。


    因為能看見將軍的場麵,要不是在出征前的點兵上,要不就是在打仗時,他偶爾一抬頭看向的城樓上、馬上。


    但每當那時候,他所感覺到的那股壓迫感和威懾力,與方才他抬頭看向那個男人時的感覺,太像了!


    甚至那男人的氣勢更甚,隻是眼眸不帶什麽情緒地往他身上一掃,他就感覺自己的腿軟了。


    他不自覺地有了一種下屬麵對頂頭上級時的膽怯小心,趕緊爬了起來改成了跪趴在地上的姿勢,結結巴巴地道:“小……小的名為曹彬,是嘉州人,原先在茲州服兵役……”


    顧君瑋低頭看著他,淡淡地“嗯”了一聲。


    先前北越進攻涼城時,臨近涼城的幾個州都趕緊申請調派別州的府兵過來防衛,因此嘉州的人去了茲州服兵役,並不是件很奇怪的事。


    那個男人一開始說,心中前段日子的絕望和掙紮便再次如每天晚上都要侵擾他的噩夢一般浮了出來。


    他的聲音不禁哽咽了,一時間竟是忘了麵前那個男人給他的壓力,一個大男人再次淚流滿麵,“小人……小人並不想犯下那等天大的錯事的,但小人實在受不了了……茲州刺史劉慶道是個……是個禽獸!沒錯,他就是個禽獸!


    自從他發現北越兵沒有進攻茲州而是進攻了梓州後,他便擁兵自重,徹底……徹底控製了茲州……


    自那以後,他便放肆地奴役茲州的百姓,他封鎖了茲州,讓茲州的百姓沒法逃出去,並把賦稅提高到了一個百姓根本無法負荷的程度,還縱容城裏的權貴鄉紳作惡,隻要他們討好他賄賂他,他們便是在他麵前殺人了他也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劉慶道自己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稍微有衝撞他的人,他便毫不留情地除去!


    有一次,他坐馬車外出,生生碾死了一個不小心跑到路中間的孩子,隻因為他擋了他的道路!那個孩子……那個孩子才剛剛學會走路啊!”


    男人說著說著,忍不住咬牙切齒,街上的人聽了都滿臉驚駭,一些女子更是忍不住捂住了嘴,完全想不到就在自己隔壁的茲州竟然成了這樣一個人間地獄!


    顧君瑋嘴角的笑容也收了起來,臉色微沉。


    那男人繼續道:“孩子的母親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死在麵前,瘋了,跑過去要與劉慶道同歸於盡,但半路便被人攔了下來。


    她哭喊著叫,你這個魔鬼,老天會收了你的!劉慶道卻大笑說,在這個茲州城裏,他就是老天!後來……後來他見那個婦人有幾分姿色,竟然命人把她帶迴刺史府中,把她……把她……”


    男人似乎說不下去了,別開了臉,撐在地上的手緊握成拳。


    幾個家裏已有了孩子的婦女隻消把自己帶入到那個婦人身上,便忍不住紅了眼圈,心裏有一團火哇啦一聲燃燒了起來。


    蘇雲也是不忍地抿了抿唇。


    但男人那別開臉的動作,表示他心裏因什麽事感到愧疚,就跟先前,楚有年說起楚三郎時不自覺做出來的動作,一模一樣。


    這事情,定然沒有那麽簡單!


    她忽地,嗓音清冷地開了口,“在這件事中,你充當了一個什麽角色?促使你逃跑的,便是這件事吧!”


    男人渾身一顫,猛地抬頭不可思議地看了蘇雲一眼,雙手抖得快要撐不住了。


    這個女子……這個女子……是上天派下來懲罰他的神女吧!因為他做了那等豬狗不如的事情,她要來收他了……


    但也好,他本來便滿心絕望,在那一天後,他總是渾渾噩噩的,要不是惦記著家裏的妻兒,早就不想活了,若是接受了這個神女的懲罰,他身上的罪孽,該是可以稍微減輕一些吧?


    他狠狠地咬了咬唇,直到感覺一股血腥味在嘴裏擴散開,才嗚咽著道:“夫人……夫人聰慧,小的……小的正是當初把那個母親抓進刺史府的人之一……”


    那個女子一路上都瘋瘋癲癲的,眼神渙散,仰著頭不停地大笑,時不時地呢喃道:“老天爺會來收你的,老天爺會來收你的……”


    他和另一個負責押送她的士兵均不忍地別過頭,直到他們把那個女子帶到了劉慶道的房間,把她放下時,她一雙眼睛忽然迴神,直直地盯著他們,那雙眼中刻入骨髓的恨與絕望一瞬間像張網一般籠罩住了他們,隨即她緊緊咬著牙,仿佛從喉嚨裏憋出了一句話——


    “你們這群禽獸的幫兇,老天爺也會來收你們的,你們等著瞧,你們一個兩個,都別想有好下場!”


    他當場嚇得鬆開了她,女人頓時嗷地大叫一聲,便要往牆上撞去,幸好另一個士兵死死地拽住她,才沒讓她自殺成功。


    另一個士兵當時整張臉都沉下來了,朝他狠狠地吼,“你發什麽呆!若讓這女人死了,劉刺史怪罪下來,我們都要沒命!快!把她抓住!曹彬?曹彬!”


    他卻已經聽不進任何話了,眼前那個又哭又笑的瘋女人,一瞬間與他家裏的妻重合在了一起。


    他家雖不是大富大貴,但守著那幾畝良田,也是衣食不憂的。


    因此成年後,家裏為他求娶了村裏一個夫子的閨女為妻,他的妻溫柔賢淑,平時他在時,她對他萬般依賴,他要入伍了,她卻又表現得堅強勇敢。


    他離開村子到縣城裏報到那天,她生生忍住了眼角的淚,抱著娃兒一路追著載著他的那輛牛車,他含淚大叫,不要追了,不要追了,小心摔了!


    她仿佛沒聽到,一直追一直追,一直到了村口才停下了腳步,抱著娃兒愣愣地站在那裏看著他,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和娃兒越變越小,直到消失不見。


    那一刻他淚流滿麵,心裏暗暗發誓,等我,我一定會迴來的!


    隻是誰想,這一別,便是千山萬水,再見遙遙無期。


    他進入了一個人間地獄,而他完全無法想象,若他的妻兒也遭遇如此厄運,他該如何在這世間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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