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一閃,那白光劃出優美的曲線,和很多年前在雲夢澤中甩起的釣杆劃過的曲線一樣,在陽光底下留下長長的影子。


    抓住我的手鬆開了。但我已經不用再撲上去。偃師的頭顱,咕嚕咕嚕的直滾到我的麵前,就象很多年前,他從蘆葦中探出頭來一樣……這個小子,他在這裏隻認識我。隻有我能抱著他,隻有我能閉上他的雙眼……對麵屏風裏,另一條影子倒了下去。那是流梳公主。


    於是,在那個天氣很好的日子裏,我失去了一生中最珍貴的三件寶物。那三件寶物,曾經在一個月光清潔的晚上,在草原的河邊,給我跳了終生難忘的舞蹈。


    不過當時我已經不知道了。我緊緊的抱住偃師的頭,蜷縮在台上。那頭顱迅速的冰冷下去,我的手腳、四肢、內髒、全身……都跟著麻木、凍結,別人來往奔走,我卻失去了意識,成為太陽底下一塊永不化開的冰塊。


    「嘩啦」一聲,一堆雪從高高的竹尖滑落,墜跌在我的麵前。我從長久的迴憶中驚醒,這才發現,原來我已經信步走到了小屋跟前。


    小屋。小屋。


    小屋已經很陳舊了。沒有人住的屋子都毀壞得快,可是奇怪,沒有靈魂住的肉體卻能長久的生存。當然我也已經很老了。摧毀我身體的是長年的奔波操勞,和征嵐劍那若有似無的寒氣。從成為右副執政、執政到成為征夷大將軍,我空白的歲月已過去了數十年。年月更迭,春去了會來,冬來了會去,小草會重新爬出地麵,春日澤和雲夢澤會幹涸、潮濕,隻有我,一年年的變老變幹。


    在我身體裏唯一不變的,是阿偃和流梳。他們的形象不會老化,因為我不知道他們老了是什麽樣子。我很想和他們一道老去,他們卻殘酷的在我的身體裏保留著青春。


    這屋子從那以後我就沒有來過,可我現在已經不想走進去了。我默默的,靜靜的站在雪地裏。大夫們說我不能在冷地久站。大夫們懂個屁。他們在乎的是我的身體,我在乎的是我能不能平靜的死去。我永遠也忘不了阿偃臨死前對我喊的那句話,可是我沒有聽到。我在夢裏在朝廷裏在戰場上不止一次的迴想起他的表情、他的嘴唇,可是我沒有他那麽聰明。


    我沒有你那麽聰明啊,阿偃。


    旁邊一叢竹林中,什麽東西動了一下,我疲倦的轉過眼去。那是一團黑乎乎的影子,似乎比熊還要高出一截。我渾身上下一激靈,爆出了一身冷汗,可馬上我又覺得輕鬆下來。


    「阿偃……阿偃……是你麽?」我佝僂著腰,慢慢的向那東西靠過去。


    那東西又動了動。竹林嘩嘩的響,雪大團大團的墜落下來,頓時將整個空地都籠罩在瀰漫的雪塵之中。


    我又爆出一身冷汗來。


    「禽滑厲!是你!是你!」我大聲喊道,「是不是你!你好!你好!你是來取迴你的心的吧!好好好……!」


    「咯咧咧」的一連串響,那個東西直起腰來,我後退一步,看見他轉過身來。


    我看見的是一張青銅的麵具。


    我象被人捅了一刀,頓時全身動彈不得。


    仲昆!


    仲昆!仲昆!仲昆!


    仲昆不是已經在祭祀的當晚,由召公親自監督燒毀了麽?難道連機關人也有鬼魂?


    看著他一步步的走近,我的汗如同滾湯般的迅速濕透了數重衣服。


    「阿偃!阿偃你在哪兒?」我倉皇的大叫起來,「仲昆……阿偃!阿偃!」


    仲昆在我麵前停了下來,他歪著頭,死氣沉沉的青銅眼睛注視了我很久很久。忽然,從他的身軀裏傳出一陣細碎的聲音,接著,仲昆的頭歪了歪,忽然以我熟悉的動作拍打拍打雙手,發出「啾」的一聲。


    「啾啾,啾啾」青銅人在我的麵前,欣喜的叫著,拍打著,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忽然一把抱住了他。


    「仲昆!桐音!桐音!」


    青銅人嚇了一跳,輕易的掙開我老弱的雙臂,接連向後退了幾步。他「啾啾」的咕嚕著,歪來歪去的看了我許久,終於轉過身去,一跳一跳的向竹林深處走去。天迅速的暗了下來,青銅人的身軀,隻轉了幾轉,就消失不見了。


    阿偃的話,我終於明白。他最後那一聲就是在告訴我這個秘密。他最終也沒有把他與流梳公主心愛的仲昆變成一個武者,而是把它留了下來。他交給我的,是用真正武士心髒做成的真正的戰士。阿偃是超越這個時代和這個國家的智者,他沒有敗在我的手下。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了我的計劃,可是他還是照我的話做了。他隻是成全我這個朋友的心願而已,就象最初他為我釣起第一條魚。


    今年冬天的最後一場雪,密密無聲的潑灑下來。我躺在小屋外的雪地上,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舒適和滿足。我很想就此舒服的睡去。我看來快要睡著了。我很欣喜的期待著夢境把我吞沒,就象彤雲把雲夢山吞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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