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用說?」許學夷正色道,「湯先生弱冠中舉,才名遠播。想當年,權相張居正欲將其子安排及第,恐太過惹眼,便想尋訪少年名士以作陪襯。後來,張家人曾兩度找到湯先生,許以重金厚諾。可湯先生以一句『吾不敢從處女子失身也』,斷然拒絕了招攬。此事一經傳出,四海之內哪個不稱讚湯先生高潔?直至張家失勢,湯先生方肯出來為官,可其時官場黑暗,湯先生不願同流合汙,屢番上疏針砭時弊,朝廷卻置之不理。湯先生失望之餘,便掛印解綬,憤然辭官,時人皆譽其為『狂士』!」


    「什麽狂士?」湯顯祖哈哈一笑,擺手道,「許夫子不必往老夫臉上貼金啦,那會兒他們送老夫的名號是『狂奴』。不過昔年那些事跡被你一提,老夫自己聽了也頗為自得啊,這就對了,沒事多給饞丫頭講講,省得她老是小覷於我。還有,老夫雖癡長你幾歲,可跟你那振之賢婿卻是平輩論交,所以你也不必一口一個後學,聽著怪別扭的。」


    「既然湯先生不拘俗禮,那伯清依命就是。」許學夷說完,忽然一拍腦袋,「瞧我這記性,隻顧著說話,卻冷落了另一位客人。賢契啊,你光在外麵幹等著,也不知道提醒我一聲。」


    「聽世伯在屋裏聊得正歡,小侄便沒敢打擾。」話音剛落,廳外又走來一名麵如冠玉的年輕士子,「常熟錢謙益,見過湯老先生、見過蟬兒小姐和振之兄。」


    徐振之等人還禮後,又朝這錢謙益仔細打量。隻見他一襲白衣,眉目俊美,烏黑的髮髻上別了一根翠玉簪,修長的手指間,還把玩著一把檀香小扇,舉手投足,香氣四溢,說不盡的風流、道不完的瀟灑。


    「嘿,還香撲撲的?」湯顯祖提起鼻子嗅嗅,沖許學夷道,「你這錢賢契本就生得細皮嫩肉,再這麽一捯飭,瞧著比那尋常的女娃娃還標緻呢。」


    「見笑了。」錢謙益唇角微微一揚,接言道,「似湯先生這種飽學之士,就算是放浪形骸,亦可腹有詩書氣自華。然晚生不肖,才疏學淺,要想附庸風雅,唯有在行頭上稍稍花點兒功夫了。」


    「不必自謙。」許學夷插話道,「諸位有所不知,這錢賢契年少有為,在去年的殿試上,還高中了頭甲的探花。」


    「中了探花郎?那可比老夫這個三甲二百多名的同進士強多了……」湯顯祖搔了搔頭,把眼睛一瞪,「哼,方才還說什麽才疏學淺,你小子莫不是在譏諷老夫?」


    「豈敢豈敢,」錢謙益淡笑道,「湯先生的事跡,晚生也有所耳聞。當年首輔張太嶽為其次子嗣修登科,曾籠絡過兩名才俊。一名是先生你,一名是宣城士子沈懋學。湯先生不屑結交權貴,可那沈公卻禁不住誘惑,投靠了張相,最後果然與那張嗣修一併高中頭甲,分別成為萬曆五年的狀元和榜眼。想那沈公與張家二郎的才學,怎及湯先生萬一?故而晚生竊以為,湯先生雖無狀元之名,卻有狀元之實!」


    有道是千穿萬穿,唯有馬屁不穿。錢謙益這通話雖不顯山露水,卻將湯顯祖拍了個心花怒放:「好好好,這小錢有前途。不錯不錯,老夫很是看好你啊!」


    見他樂得手舞足蹈,許蟬有些不屑:「被兩句恭維的話一捧,就得意忘形了。這老糊塗真是越老越沒樣兒,若不是爹爹親口說出,我才不信他年輕時還有過那般豪爽之舉呢。」


    湯顯祖不以為忤,反嘻嘻笑道:「饞丫頭,這你就不懂了。年紀越大,越要活得舒心。老夫都這把歲數了,喜歡聽些好聽的又無傷大雅,小錢,你說是不是?」


    錢謙益小扇一搖,點頭道:「甚是。再說那皆為湯先生的風雲往事,絕非晚生胡編亂造、信口雌黃。」


    許蟬瞥了錢謙益一眼,小聲嘀咕了句「馬屁精」。


    徐振之恐他聽見不喜,忙咳嗽幾下轉開話頭:「錢兄金殿提名、位列三鼎,想必已然有官職在身了吧?」


    不想那錢謙益長嘆一聲:「去年得中探花後,我便授了翰林院編修,本以為能藉此機緣平步青雲,豈料家父卻突然過世。沒奈何,我隻得迴鄉丁憂守製,現在與你振之兄一樣,不過一介白衣罷了。唉,先父死得真不是時候……」


    看到徐振之眉頭皺了起來,錢謙益又輕描淡寫道:「振之兄怕是嫌我太薄情了吧?恕謙益心直口快,這人固有一死,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若是太過執著,反倒顯得有些虛假了。況且我寒窗苦讀,原本就是為了做官,哪怕去地方上當個良吏,也能造福一方百姓。如今卻困於鄉野,空有一腔抱負無法施展,叫我如何心甘?」


    徐振之淡然一笑,未置可否。


    見氣氛有些不尷不尬,許學夷便開了口:「世間百態,人亦如此,有的雄心宏圖,有的淡泊名利。要我說啊,這人各有誌,無須強求,隻要恪守本心,別違了道義便是。對了館甥,這謙益的台甫為『受之』,與你的表字有一字相同,這也不失為緣分,日後你倆多多親近。」


    「這麽巧?」湯顯祖轉念一想,便將胳膊搭在徐振之肩頭,「老夫名為『顯祖』,而你大號『弘祖』,不也有一字相同嗎?來來來,振之小友,咱倆先親近親近吧。」


    經這通插科打諢,氛圍登時融洽了不少,諸人又客讓一番,各自在竹椅上坐了。


    因這歸遊居內未設僕役,許蟬便去燒水烹茶,分別用瓷盞盛了捧來待客。見盞中茶水沏得太滿,徐振之唯恐許蟬燙了手,便趕緊起身,替她端了為客人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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