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住進了陶自力的房間。陶自裏抽空,幫著朝霞收拾整理屋子。朝霞卻抱著兩手,圍著陶自力問個沒完。


    “你說你住在家裏,為什麽騙我?”朝霞假裝很生氣的樣子。


    “我是怕你晚上一個人怕”陶自力說出了真話。


    “你是不是不懷好意?”朝霞故意說道。


    “你看得出我不懷好意嗎?”陶自力放下掃帚,直起身來,看著朝霞。


    “我早看出來了。”朝霞忍住笑。


    “那就好。我就怕你看不出來。”陶自力走近朝霞,眼神很深奧。


    朝霞調皮地轉過身子,嘟著嘴,卻意外地看到牆壁上還貼著一張字條。看得出,字條已經貼了很久。大大的一張紙,卻隻寫了一個“霞”字。朝霞完全明白了陶自力的心思了。


    “你住進那屋子不怕嗎?”朝霞轉過身來問。


    “不怕。有什麽好怕的。怕鬼的人,是因為心裏有鬼。我心裏裝著人的,沒有鬼。”陶自力慢悠悠地說出這麽長一句話,朝霞還是第一次聽到。


    朝霞本想順著問下去的,但是,她不想和陶自力探討得太深。現在,她心裏對陶自力還沒有譜。


    學校的條件不是一般的差,日常用水都要下河去提。學校食堂,每天早上供應一次開水,但要去得早。那開水,是大師傅就著煮米炒菜的大鍋燒的。倒在杯子裏,會有幾顆油珠子漂著。學校為了工作,不許老師自己開火煮飯,通通吃食堂。就是教育局長來了,也得和老師們一起吃一菜一湯。去吃飯,得自己備碗筷,吃完了,自己洗了帶走。


    天還沒亮明白,學生就到教室上自習去了。朝霞也該起床了。其實,住在學校還可以多睡十分鍾。朝霞後悔自己為什麽沒早住在學校。


    起床後的第一件事是去找洗臉水。開開門一看,門口放著一樣東西,仔細看,是溫水瓶。揭開蓋,熱氣騰騰的。朝霞知道是誰提來的。


    朝霞洗漱完畢,匆匆進教室去輔導。早飯時候,學生一窩蜂的湧向食堂。他們吃的是自己從家裏帶來的糧食,自己用飯盒裝著拿去蒸上。人多了,多半時候吃的是半生不熟的。


    朝霞一看老師門都拿著碗去了食堂,自己卻沒有碗。看來這頓早飯是吃不成了。朝霞決定撐過去,中午再說。


    等她轉身朝宿舍走的時候,一隻手拉住了她的衣袖。迴頭一看,陶自力正焦急地看著她,“你不餓呀?”看那樣子,好象朝霞餓了半個世紀,讓他如此心疼。一看他手上拿著兩副碗筷,朝霞明白了。她跟在陶自力的身後,走進了食堂。


    老師們見他們兩進來,都同時瞪亮了眼睛。陳校長走過來,溫和地說,“曹老師,學校的生活很艱苦,你先試試。不要苦了自己。”


    朝霞笑著說:“我能行。”陳校長滿意地點點頭。


    早上是吃麵條。師傅煮好麵條,再把油鹽放進鍋裏。老師伸出碗,師傅先舀出麵,再添上一勺湯,然後蹬一邊吃去。這個時候,醬油、味精是有了,但學校沒有。可沒一個老師說不好吃的。朝霞也是一樣,因為餓,因為忙,壓根沒有時間去品味。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還不知鹹淡,就匆匆忙忙離開了。


    陶自力吃完,站在一旁等著朝霞。朝霞一吃完,陶自力就拿過碗筷去水缸旁邊洗。朝霞卻沒等他,徑直走了。


    朝霞的隔壁就是楊青。他音師畢業,分到陶園中學,包攬全校的音、體、美。他對體育和美術一竅不通。陳校長說,不會不要緊,隻要把學生管住就行。反正不是考試科目。這樣,他是學校最悠閑的人。


    朝霞是他的第一批學生。她還記得楊老師教的那首《滿山紅葉似彩霞》。畢業晚會上,她唱了。當時,楊老師高興地為她翹起大拇指。


    朝霞下了晚自習,“嘎吱”推開寢室門。“啪嚓”,遠遠地把書扔到桌子上,仰麵往床上一躺,身上的骨架快散了。剛學著穿高跟鞋,腳疼得要命。


    陶自力不聲不響地進來。朝霞沒睜眼,知道是他。


    “怎麽了?不舒服?”陶自力站在寫字台前,小聲問。


    “沒有。就是腳疼。”朝霞依然閉著眼。


    “怎麽搞的?”陶自力有些緊張。


    “沒什麽。就是穿高跟鞋整的。”


    “明天不要穿了。你這身材,又不需要靠鞋跟增加高度。”陶自力語氣很堅定。


    “那我不還是一個中學生?”朝霞坐了起來,看著陶自力。


    “你本來就是中學生嘛。”


    “那你一個老師,還跟我單獨在一起?”朝霞瞪大眼睛。


    這時,楊青哼著《滿山紅葉似彩霞》,神情悠然地走進來。朝霞趕緊站起來,招唿著:“楊老師坐。”


    “別客氣。”楊青轉向陶自力問,“這兩天你是住在鬼屋的?怎麽樣?”


    “一切正常。看來這屋隻有我才敢住。”陶自力臉上顯出少有的神氣。


    “那可不一定。”楊青笑著說,“當初我也申請了,隻是你運氣好罷了。”


    “什麽運氣好?”朝霞不明白地問。


    楊青道出了抓鬮住鬼屋的過程。朝霞一陣開心大笑,兩個男人也看著她笑。


    “陶自力,你怎麽這麽倒黴呀?”朝霞笑著問。


    “我才不倒黴呢。我是最幸運的。”陶自力低下頭說。


    睡覺鈴響了,班主任得去查寢了。陶自力走了出去,照例是不聲不響。


    剩下楊青和朝霞。屋裏很靜。楊青抬頭看貼在牆上的課程表,問:“這麽多課,能行嗎?”


    “還行。累是自然的。”朝霞答道。


    楊青作為朝霞的老師,本應該有話可說的,不知道為什麽,此時該說什麽好呢。他轉過身,又看到了窗戶旁貼著的那個大大的“霞”。


    “這是陶自力寫的。你明白他的意思嗎?”楊青迴過頭看著朝霞問。


    “我不太明白,也不想明白。”朝霞說得很輕,但是楊青還是聽清楚了。


    “為什麽?”楊青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要問。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覺得愛情應該不是那麽簡單的。”朝霞把心裏的真實想法說了出來。她覺得在老師麵前沒什麽可隱瞞的。


    “好了。不聊了。你早點休息。有什麽事情盡管找我。”楊青很輕鬆地走出去了,並為朝霞緊緊地拉上了門。


    朝霞聽得見楊老師進屋的聲音,還聽見他倒水洗臉。


    “滿山那個紅葉呀,似彩霞。彩霞年年映山峽…”優美的歌聲從隔壁傳來。朝霞伴著歌聲,進入了夢鄉。


    夜裏兩點多鍾,朝霞的肚子一陣絞痛。她第一感覺就是要上廁所。這可怎麽辦?廁所還很遠,須走下門前長長的石梯,穿過操場。再說,她也知道廖老師就埋在操場邊的。她首先想到楊青。


    朝霞緊緊捂住肚子,躬著腰,敲響了楊青的門。


    “誰?”楊青問得很急促。


    “我。”楊青一下聽出了朝霞的聲音。他快速披上衣服,開門見狀,急切地問:“你怎麽了?”


    “我肚子痛,要上廁所。可我不敢去。”朝霞皺緊眉頭,臉色特青。


    “快走。”楊青轉身拿了電筒,跟在朝霞身後。下石梯了,又一陣巨痛,朝霞直不起腰來了。楊青見狀,果斷地側身上前,一蹲腿,拉著朝霞的一隻手,把朝霞背在了背上。他快步跑下石梯,穿過操場,在廁所門口,放下朝霞,喘著氣說:“快去,別怕。”朝霞拿了電筒進廁所去了。


    完了,朝霞走出廁所,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影響楊老師休息。”


    “沒什麽。肚子還痛嗎?要不要去醫院?”楊青急著問。


    “好了。不用。”朝霞說。


    “你今天吃了什麽東西?”


    “可能是晚上的肥鍋肉有問題。我吃的時候已經涼了。”


    “可能是你還沒習慣。我們常常吃這樣的肉,可就是沒問題。”楊青說完,小聲地笑了。


    操場的右邊就是實驗田,地裏隻有半人深的毛草,夜風瑟瑟,朝霞想到了廖老師,後背麻絲絲的。她靠近楊青走著,不敢落下半步。上石梯時,朝霞走在前麵。楊青在後麵照著電筒。


    突然,一團黑影從石梯旁的草叢中竄了出來,毛茸茸的尾巴掃著了朝霞的腿。朝霞嚇得驚叫一聲,轉身撲進楊青的懷裏。


    楊青摟緊朝霞,輕聲說:“別怕。那是一隻貓。”


    朝霞迴過神來,趕緊推開楊青的手臂。急急的跑上石梯。楊青緊追在後,不停地招唿:“小心點。”


    朝霞站在寢室門口,很恭敬地說了聲:“謝謝你,楊老師。”沒等楊老師迴話,朝霞就關上了門。她躺在床上好一陣,才聽到楊老師的關門聲。


    朝霞這一番折騰,好久沒能入睡。直到五點多鍾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早自習的鈴聲,都沒能聽見。下自習了,也沒見朝霞去吃飯。陶自力急了,見朝霞的門還緊閉著,門口的熱水瓶沒動。他知道朝霞還沒起床。是不是病了?想到此,陶自力心裏一緊。


    “咚咚”,陶自力急急地敲響了朝霞的門。


    朝霞一驚醒,首先是看表。天了,快八點了。她三下兩下穿上衣服,開門見陶自力,劈頭蓋腦的一頓責備:“你怎麽不早叫我?”


    陶自力看著朝霞生氣的樣子,心裏反倒高興。這說明朝霞沒把他當外人。


    “好好好,我下次一定叫。”陶自力笑著說,“快去吃飯了上課。”


    “還去吃。昨天就是吃出毛病來了,”


    “毛病?你怎麽了?”陶自力一聽,果然,他的預料沒錯。


    “昨晚肚子痛死我了。”朝霞邊洗臉邊說道。


    “一定是食堂的飯菜有問題。你這麽嬌貴,以後不要勉強吃了。”陶自力有些心疼的感覺。


    朝霞洗完臉,才感覺到肚子裏空空的,很餓。


    “食堂還有吃的嗎?”


    “有是有,可能涼了。”陶自力繼續說,“這樣,你先去上課,我在食堂給你熬粥去。你下課了,來吃。”


    “好吧,那麻煩你了。”朝霞笑著說。她還是第一次和陶自力這麽客氣。


    上課鈴響了,朝霞依然是風風火火地跑向教室。


    陶自力走進朝霞的寢室,見牆角有一堆要洗的衣服。他沒有多想,抓起衣服,塞到旁邊的桶裏,去了食堂。


    食堂的爐灶,這時正好是空著的。陶自力向大師傅要了二兩米,就著食堂唯一的一口大鍋,開始煮粥了。粥煮在鍋裏,他得抓緊時間洗衣服。


    一堆衣服倒進一個大木盆裏,沒有現成的水龍頭,得用瓢慢慢地舀水。木盆裏的水滿了,紅紅綠綠的內衣內褲,漂在水麵。陶自力從未見過這些紅的綠的,他的心裏在微微地抖動。同時,又有一絲驚喜。他猶豫片刻,抓起了粉色的乳罩,伸長脖子,嗅了嗅,有朝霞濃濃的體香。陶自力感到,一股電流,“嗖”地竄到了腦門。他是第一次,這麽近的,感受到一個女人的氣息,而且是他最心愛的女人。此時,他感覺到體內有股強大的勁,想使出來。他開始稀裏嘩啦地洗起來,晶瑩的水花,濺得老高。


    下課了,朝霞遠遠看見陶自力依著門框,在等著。她好像聞到了粥香了。她一陣小跑。


    “餓壞了吧。快吃。”陶自力沒等朝霞走近,就笑著說道。


    “是的。粥呢?”朝霞徑直往屋裏走。她看見了桌子上的粥。她端了粥,走出屋子,蹲在門口吃起來。陶自力依然靠著門框,看著朝霞吃,臉上是控製不住的喜悅。


    朝霞喝完了一碗粥,直起腰來,才發現門口涼衣繩上的衣服,還在滴滴嗒嗒地流水。她驚訝地問:“是你洗的?”


    陶自力點點頭。


    “你怎麽這樣?以後沒經我的允許,不許幹了。”朝霞真生氣了。她覺得,一個男人,在為女人洗衣服了,而且還有內衣,那說明什麽。別人見了,還用得著解釋嗎?再說,她和陶自力還遠著呢。


    陶自力也沒想到,朝霞是這樣的態度。他以為朝霞會很高興。這就怪了,他有些弄不懂女人了。


    陶園中學四百多學生,可老師還不到一席人。吃飯到齊了,加炊事班長剛好八個。食堂裏隻有一張桌子,沒有座位,男女老少,一律站著吃。如果有上級領導突訪,年輕老師會自覺地蹲在一邊吃去。平時擠在一起,注意力沒在菜盤子裏,大多在討論各自班上的學生。所以,每個班優秀學生的名字,老師們都熟知,即使沒有擔任那班的課程。


    朝霞這幾天都是挨著陶自力站著吃飯。今天午飯時,她去得比陶自力早。進門見楊青,就挨他站著吃。陶自力最後到,可能是拖堂了。他盛了飯,不知道往哪插。最後,還是決定站在朝霞和楊青之間。學校有慣例,一三五打牙祭。打牙祭也僅僅是肥鍋肉。巴掌大一片片的肉,肥的瘦的連在一起,朝霞是不敢輕舉妄動了。陶自力夾一片,咬去肥的,把剩下的瘦肉,悄悄放進朝霞的碗裏。朝霞卻麻利退給了陶自力。這個小動做,隻有楊青看在眼裏。


    陶自力雖然後到,還是比朝霞先吃完。他習慣性地站在一旁,等著給朝霞洗碗。朝霞吃完了,陶自力走過去拿她的碗筷。朝霞卻推開他的手,小聲說:“謝謝,以後我自己洗。”陶自力伸出去的手,僵硬地停在空中,臉色有些難堪。


    “來來來,幫我洗一下。謝謝。”楊青遞過碗去,笑著說道。


    陶自力收迴手,看了楊青一眼,“你的,就免了。”說完轉身去了。


    楊青吃了飯,走出食堂,習慣唱歌。朝霞沒來之前,他老唱《年輕的朋友來相會》。這幾天,卻改成了《滿山紅葉似彩霞》了。


    “哥是川江長流水,妹是川江水上波”朝霞走在他的身後,陶醉如初。


    楊青一直唱到寢室裏。歌聲沒斷。


    “紅葉彩霞千般好,怎比阿妹在山崖。”


    朝霞也進了自己的寢室。


    “手捧紅葉望阿哥,紅葉映在妹心窩”是朝霞在唱,楊青卻停了。


    “紅葉彩霞千般好,怎比阿妹在山崖。”兩人齊唱。朝霞很興奮。她覺得自己的聲音也好聽,和楊老師合唱,倒還蠻合適的。


    這時,陶自力進來了,看得出有些不快。見朝霞和楊青沒完沒了地唱,心裏像針在紮一樣。他真想大吼一聲,“別唱了。”但他沒有合適的理由。他在朝霞的屋裏來迴地轉,有些不知所措。


    “你今天是怎麽了?”陶自力大聲地問。朝霞還在唱。


    “我在問你啦。”陶自力顯出少有的煩躁。


    朝霞停了下來,正好有些話要對陶自力講。她和陶自力離得很近。


    “自力,你對我好,我都知道。我完全明白你的心事。可是,我還不懂很多東西。也許是我不知好逮。別的道理我更不會講,但我相信直覺。我們以後的交往,最好保持一定距離。可以嗎?”朝霞說得很輕。


    ‘我們現在這樣有什麽不好?你有好多方麵,都需要人照顧。”陶自力大膽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這樣對我好,讓我很為難。也讓我無法安心上課。”朝霞眨著清亮的大眼睛,看著陶自力。


    “你的意思是你討厭我?”陶自力心裏很惶恐。


    “不是。你還不了解我。”朝霞心裏有很多的道理,卻無法講出來。


    “那我們以後像敵人一樣,就光榮了?”陶自力沒好氣地說。


    “也不是那樣的。你怎麽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呢?”朝霞覺得和陶自力談得很費勁。


    ‘我們要把精力放在高三。我來這兒的目的,你是知道的。其他的,以後再說。好嗎?”朝霞接著說。


    陶自力聽了,心裏平靜多了。


    ‘好吧。聽你的安排。”陶自力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周六了,學校隻上半天課。第四節課一下,朝霞想趕迴去吃飯,連手中的講義,是讓學生送迴寢室的。穿著高跟鞋上四節課,她的腳疼得邁不開步了。她恨不得脫掉鞋,赤腳走。


    “朝霞。”一個男人的聲音。朝霞尋聲望過去,是鍾亮,正朝著她笑,他的身後停著嶄新的大卡車。


    朝霞忍著痛,走過去。“是你呀。”


    “來,上車。”鍾亮直截了當地說。


    “不了。你是有別的事吧。”朝霞本能地推辭道。


    “我事情辦完了。正好迴去。來,上車。”鍾亮再次邀請著。


    “好吧。”朝霞答應了。鍾亮如得到聖旨似的,彎腰打開車門。


    朝霞坐上車,好多的學生一下圍攏來,睜大好奇的眼睛。在他們眼裏,朝霞就像皇後一樣的高貴。


    “你怎麽不住在家裏呀?”鍾亮發動了車,問道。


    “學校方便些。”朝霞簡單以答。


    “隻有星期六才迴家?”


    “是的,”


    “那我每周這個時候來接你。”


    “不不不,我不一定迴去。都是臨時決定。”沒想到,朝霞還有如此快的應變能力。


    “平時你忙,我也忙。見你是好不容易呀。你不知道,見到你,我是````”


    “你別這樣。你忙你的。我們下周六,高三的要補課。”朝霞搶著說。


    “補課,學校給你多少錢?”鍾亮笑著問。


    “沒有錢。這不是錢的問題。”


    “那是什麽問題?”


    這個問題,朝霞覺得沒必要和鍾亮討論。


    鍾亮開著車,給朝霞不知講了些什麽,朝霞沒聽清楚,隻是“恩恩啊啊”地應付著。


    車停在東宮小學的門口。朝霞急急地下了車,生怕有人看見了。


    “謝謝。我就不請你到家坐了。你快去吧。”朝霞說完,進門去了。


    鍾亮看著她的背影,先前備好的自信,已被削減了一半。難怪有人說,朝霞就是鎮上的一朵刺玫瑰。


    朝霞一進門,就瞧見了王自富。王自富見朝霞露麵,驚喜的眼神,完全是一個饑渴的漢子,發現了清澈的水源。


    “你真是稀客呀。”王自富的聲音明顯有些誇張。


    “是嗎?”朝霞笑著從他身邊走進了家門。


    朝霞的媽媽,早準備好了飯菜,等著她。朝霞邊吃,邊訴說一周來的悲慘遭遇。媽媽心裏疼了一大路,直叫她搬迴來。爸爸卻隻是笑。


    飯還沒吃完,王自富笑著進來了。朝霞沒理他,爸爸熱情地招唿著。朝霞最喜歡和爸爸媽媽邊吃邊聊,心裏開始討厭這個王自富了。


    她本想還要吃的,可已經沒胃口了。她放了碗筷,對媽媽說:“我累壞了。我要睡到明天這個時候。”其實,她真想讓王自富聽清楚。她進了臥室,嚴嚴實實地關上了門。


    朝霞決定星期六不迴家了,給高三學生補課。這事得同陶自力商量,因為他是班主任。這兩天,陶自力果然很注意,和朝霞保持著階級兄妹的距離。要隨便碰上他,還很難。朝霞不敢找上門去,因為陶自力那屋子,沒法褪盡恐怖的陰影。朝霞請學生去叫他了。


    “報告。”是陶自力畢恭畢敬地站在門口。


    “進來。”朝霞忍不住笑了。


    “有什麽事情?”陶自裏站在屋中央,一本正經地問。


    “我想給高三補課。我想你是沒意見的。隻是要你去講一下。願意的,每周六下午兩點,到我寢室裏來。”朝霞說話的同時,推給陶自力一個凳子。


    聽朝霞說完,陶自裏坐下來,“那是感情好呀。你真偉大。我馬上就去講。”說完,陶自力小跑著出去。


    “迴來。”朝霞急著叫。


    “還有什麽吩咐?”陶自力跑迴來問。


    “給我找塊小黑板。”


    “好。遵命。”陶自力轉身去了。


    周六到了,朝霞吃了午飯,就在寢室裏等著學生。陶自力先進來了,告訴朝霞一個消息:“操場上有輛大卡車,是來找你的吧。”


    “是嗎?你怎麽知道?”朝霞眼睛還在看講義。


    “上周,我都聽說了。有個有錢人來接你了。”


    “是呀。”朝霞有意大聲說。


    這時,有學生伸長腦袋在門口張望。陶自力走到門口,叫他們都進來,自己卻走了。


    不一會兒,學生擠滿了朝霞的屋子。看來,在寢室裏上課,不行了。朝霞帶學生去教室。


    朝霞一口氣上到下午五點,嗓子快冒煙了。陶自力端著一大茶杯進教室來。他把茶杯遞給朝霞,笑著對學生說:“今天,就上到這吧。曹老師太累了。你們說呢?”


    “好的。”幾個學生一齊迴答。舒欣跑上講台,小聲對朝霞說:“你太累了。以後就算了吧。”


    朝霞放下茶杯,“不行。你們落下得太遠了。還得加緊啦。”她看舒欣的目光,是不可抗拒的堅定。


    朝霞和陶自力迴到寢室,見楊青也在。屋中央一張折疊桌上,擺放著做好的幾個小菜。朝霞嗅到了久違的香味。她高興地跳起來:“好香呀。是誰的手藝呀?”


    楊青看著陶自力,悠然一笑,“是我們集體創作。”


    “這桌子是誰的?”朝霞問


    “是陳校長的。”陶自力說。


    “這菜是我們在學校自留地裏摘的。”楊青像在匯報似的。


    “這兩個凳子呢?”朝霞繼續問。


    “是我們自帶的。”陶自力答應著。


    三人坐下來,吃了起來。朝霞好久沒這樣輕鬆地吃頓飯了。她打心眼感謝眼前這兩個男人,如果沒他們,這個周末不知道有多悲慘。


    吃完飯,陶自力把杯盤碟盞,收到洗臉的盆裏,端到廚房去涮洗。楊青迴去拿來了學校唯一的樂器――手風琴,笑著對朝霞說:“還有勁唱嗎?來。我給你伴奏。”


    朝霞搖搖頭說:“我不行了。”聲音確實有些嘶啞。


    “那聽我為你高歌一曲吧。你想聽什麽?”楊青看朝霞的目光,很溫暖。


    “《血凝》主題曲。”朝霞脫口而出。


    “好。我也喜歡。”楊青邊說,邊擺開了陣勢。熟悉而優美的旋律,讓朝霞忘記了勞累。


    陶自力迴來了,見楊青唱得很投入,不等唱完,他就嚷開了:“停。來點通俗的,好不好?”


    “什麽才是通俗的?”楊青問。


    “譬如,打撲克呀。”


    “好呀。”朝霞拍著手,看似很興奮。


    見朝霞高興,楊青放下手風琴。“撲克呢?”他問。


    “你去借。”陶自力說。


    “好吧”楊青答應著,走了出去。


    楊青問遍了全校的老師,包括陳校長,沒有撲克。“你去看小買部有沒有。周末了,是該輕鬆輕鬆。”陳校長樂嗬嗬地說。


    楊青敲開小買部的門。匡大伯聽說要撲克,搖搖頭,“恐怕沒有。我來找找。”


    他在雜物中,找出了一副,髒兮兮的,卻沒開封。


    “這還是大前年批發來的。一直沒人買。”老伯說。


    “好多錢?”楊青高興地問。


    “算了。這樣的,哪還要錢。快拿去吧。”


    楊青拿著牌飛跑。


    三人玩“爭上遊”,輸了貼胡子。朝霞總是贏。胡子貼到五張,就點火燒。兩個男人天生是長胡子的,燒的總是他倆。胡子點燃了,朝霞笑得好開心。玩到十點,朝霞的胡子仍沒長起來。楊青提議:“休息吧。朝霞比我們都累。”陶自力有些不情願地離開了。楊青最後出去,依然為朝霞拉緊了門。


    這已是四月份了,高三進入了高度備戰時刻。朝霞有一個月沒迴家了。陶自力是班主任,更是一顆心懸在高空。也沒絲毫閑心去想別的。老師們,輪流上前轟炸,學生個個暈頭轉向。能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堅強站起來的,就是那個笑到最後的王者。舒欣在最近兩輪測試中,冒了出來。她英語提升快。她學習英語,和朝霞有同樣的悟性。


    周六的下午,朝霞照常補課。她拿著講義,準備去教室。舒欣慌慌張張闖進來,急急地說:“你快出去看。”


    朝霞跟著出來,看到了電影裏才有的一幕:操場上,依然是那輛大卡車,車上插滿了五顏六色的映山紅。還有長長的一副標語,紅紙黃字,“朝霞嫁給我”,鍾亮手裏拿著話筒摸樣的,得意地站在一旁,遠遠地看著朝霞。見朝霞出來,鍾亮果然舉起話筒,殺豬一樣地叫開了:“朝霞,嫁給我。”


    陶自力、楊青也出來了。學生像看電影似地興奮,裏三層,外三層,圍住大花車。


    陳校長喊上陶自力和楊青,驅散學生。陳校長走近鍾亮,“我是學校校長,朝霞已經知道你的心意了。這事學校要集體商量一下,過幾天再做答複。行嗎?你現在馬上迴去,等我們的消息。”


    鍾亮看看陳校長,頭一抬,傲兮兮的,“我要見朝霞本人。”


    “她在上課。”陶自力幾乎是吼了出來。


    “你小點聲。我不怕你老爸是書記。”鍾亮鼓眼瞪著陶自力。


    “是的。朝霞在上課。你再這樣吼叫,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陳校長拉長了臉說道。


    楊青走過去,拍著鍾亮的肩:“小夥子,這樣沒效果。迴去想想別的辦法吧。”


    學校的老師都圍攏來了,七嘴八舌地催促:“快走吧。”


    他上了車,發動了他的愛情花車。


    鍾亮在導演這幕時,也許隻構思了一種浪漫的結局,卻怎麽也不願構思這個狼狽的意外。


    鍾亮的強大攻勢,引起了陶自力的警覺。


    還有楊青。


    鍾亮的壯舉,沒能感動朝霞,卻急壞了陳校長。他找朝霞談話了。“朝霞呀,你是有眼光的人,不管怎樣,不會被那小子的花架子迷住吧?你要找男朋友,學校的陶自力和楊青,比他強百倍。你說呢?”陳校長看著朝霞,像在保媒,等著朝霞答話似的。


    朝霞看著陳校長那認真勁,開心地笑了,“您放心,我有分寸的。”


    “有你這句話,我放心了。”陳校長舒了一口氣。


    這陳校長,高考在急,他不為老師賣不賣力操心,卻為老師的婚姻操起心來。要在當下,陳校長是一級保護對象。


    高考的最後一個月,朝霞叫舒欣住在她一起,晚上,可以方便複習。陶自力也叫去了兩個男生。其他老師,都采取了同樣辦法。他們無法巧幹,隻有蠻幹。


    漫長的黑色七月,過去了。等來的是紅色的八月。舒欣上了省內的一所師範大學。另一個男生上了外省的一所本科。還有五個上了中專線。這可是了不起的成績。這特大的消息,把整個陶園炸開了花。


    首先是陶自力的爸爸,他組織了一隻龐大的隊伍,敲鑼打鼓,大街小巷,遊了八圈。最後,把”功德無量”的大扁,掛進了陶園中學唯一的辦公室。他握住陳校長的手,像當年軍民大聯歡一樣,“你領導有方。我們陶園有希望了。”


    陳校長高興地說:“是你養了個好兒子。謝謝你。”陶自力站在一旁,滿臉喜色。


    舒欣上學時,全校老師到車站送她。她抱住朝霞,哭成淚人。她哽哽咽咽說:“謝謝你。雖然英語隻有六十分,但沒這六十分,我就走不了。”


    “別哭了,好好替我讀大學。”朝霞笑著說。


    舒欣上車了,她還在不停地朝老師和親人揮手。朝霞想到了自己。這激動人心的場麵,主角應該是她。淚水奪眶而出。沒等車開,她卻跑開了。


    一個暑假,朝霞少有笑聲。媽媽以為她身體不適,要帶她去看病。隻有爸爸知道她的心思。


    “想讀書,一切都還來得及。你可以去向陳校長說說,讓他早點重新找英語老師。”爸爸提議。


    朝霞找到陳校長,沒等她開口,陳校長卻開口了,“朝霞,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你看,下學期的課程都安排好了。你還是高三。你看還需要調整嗎?”陳校長急急地遞過表,接著說,“我們沒你不行啦!”


    一張課程表,堵住了朝霞的嘴。她接過表,什麽也沒說,轉身走了。


    陶園中學打響了第一炮,名聲大振。陶自力成了名師。下一屆高三班主任,依然是他。他又和朝霞是同條戰壕裏的戰友了。他在教學上,雖然不是輕車熟路,但課堂上,心裏已經是有底了。


    開學了,朝霞也沒那麽多想法了。就像一個運動員,衝上了跑道,就沒辦法改主意了。她依然是兢兢業業,風風火火。對楊青還是很尊敬。對陶自力,卻有了點微妙的變化。陶自力為她做事情,她卻不再反感了。


    九月份剛過,天氣就轉涼了。陶自力組織老師,包括陳校長在內,和高三學生打了場球。他的聰明和機智,在球場上是發揮得淋漓盡致。朝霞為他鼓掌,拍疼了手掌。


    比賽結束了,剛好要上晚自習。陶自力穿著運動衣,直接去了教室。一講,就是兩節課。下課了,他走出教室,鼻子一癢,像在流鼻血。他用手一搪,是清鼻涕。這時他才感覺到身上涼絲絲的。


    迴到寢室,他感到很乏力,不到十點就睡下了。這還是第一次。


    第二天,吃早飯時,不見陶自力。


    朝霞問楊青:“陶自力呢?”


    “沒見到。”楊青說。


    “你快去寢室看看。”朝霞不知道為什麽,有些著急。


    楊青敲陶自力的門,敲了五下,才聽見陶自力有氣無力的迴音:“我病了。”


    “你快開門。”楊青很大的聲音。朝霞也跑攏來了。


    門開了。陶自力感覺輕飄飄的,腿上沒力氣,身體控製不住左右搖晃。楊青上前扶住他,摸他的額頭,好燙。


    “你在發高燒。”楊青果斷地判斷。


    “朝霞,快去跟陳校長說一聲。”楊青對朝霞說。


    “不用了。我第一節有課。”陶自力推開楊青,自己站穩了說道。


    “不行。你都這樣子了。”朝霞說完,轉身去了。


    陳校長很快來了。陶自力已經無法站著了,楊青又把他扶到床上躺下。


    陳校長走到陶自力的床前,伸手摸他的額頭。手馬上收了迴來,“快,送他去醫院。”陳校長吩咐著,“楊青去把食堂那輛板車拉來。”楊青飛快地跑出去了。


    楊青找到了板車。這是一輛拉煤的,整個車身黑乎乎的。他趕快跑到辦公室,拿了幾張報紙,鋪在車上。又跑去叫陶自力。


    陶自力下了床,兩腿無力,人軟綿綿地往地上滑。陳校長拉著陶自力的手,一彎腰,要背他。楊青搶上前,說:“我來。”朝霞抱起陶自力的一床被子,跟在後麵。


    “朝霞,你今天的課不上了。你要跟著去醫院。”陳校長邊走邊說。


    朝霞點頭“恩”了一聲。


    陶自力病得不輕,高燒一個晚上,燒成了肺炎,須住院治療。安頓好了陶自力,楊青要迴去上課,就讓朝霞留在醫院。


    陶自力還在發燒,一直睡得很沉。他的嘴巴不時地噘起,嘴裏含糊其辭的,不知道要說什麽。有時手也抬起來,往前伸,像要抓什麽東西。朝霞伸出手,握住了陶自力的那隻手。慢慢地,把那隻手放迴到被窩裏,收迴了自己的手。陶自力的手很燙,汗涔涔的,沾濕了朝霞的手。


    看到陶自力這樣躺在床上,朝霞突然想到電影裏浪漫的鏡頭:男住人公,在昏迷中叫女住人公的名字,女住人公感動得涕淚滿麵,然後,一個偉大的愛情誕生了。想到此,朝霞禁不住自個兒笑了起來。藝術和生活是有很大差距的。


    假如陶自力也叫她的名字呢?她繼續想著。她也會感動的。她也要撲進他的懷裏,涕淚滿麵的,似梨花帶雨。然後,陶自力聽到哭聲,醒了過來,見眼前的淚人兒,心疼地不顧一切地,擁淚人兒入懷。


    電影裏浪漫的鏡頭,始終沒出現。


    “朝霞老師,陶老師醒過沒有?”醫生的聲音。


    陶自力睡到午後兩點多鍾,才醒來。醒來的時候,是陳校長在旁邊,朝霞迴去吃飯去了。“你醒了?”陳校長滿臉的關切。


    陶自力覺得嘴很難張開,脖子也僵硬。他隻是眨了幾下眼睛。


    “你病了,一直是朝霞守著你的。她剛才迴去吃飯去了。看來,你小子福氣不小呀。”陳校長笑著說。


    陶自力心裏一陣熱乎乎的。他的第一個念頭是:但願這場病給他帶來好運。


    陳校長接著說:“這幾天,你就好好養病。還有一個任務,就是搞定朝霞。完不成任務,就別迴學校。”陳校長說完,自個兒先笑了。陶自力也咧開嘴,笑了。


    朝霞吃了飯,進到病房,看到陶自力和陳校長在笑,心裏自然一下輕鬆了。


    “你沒事吧?”朝霞問陶自力。


    “他怎麽沒事呀?事情還很嚴重。這幾天,我就派你護理他。其他的,就不用管了。”陳校長像在年初分派工作似的。陶自力和朝霞,互相看了一眼,一齊笑了。


    “我走了。有朝霞在,你就不用著急了。”陳校長站起身,對陶自力說。“這裏就交給你了。”陳校長叮囑朝霞。


    “你放心吧。”朝霞也站起身,對陳校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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