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灌下一杯酒,我真想說,要說救了他。那是玉兒。後來我才知道,玉兒決定跟他上床的時候,就把未來謀劃好了。


    是我小看我妹了。打小到現在,我一直沒把她當成一個能獨立決定生活的人。事實卻證明,我妹是一個能把生活拿在手裏左捏右捏捏出一條路的人。她對生活的信心和能力幾乎能用老謀深算來形容,最大優勢便是不按常規出牌。


    我妹逼馬六斤寫下一封血書,發誓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不可一世的馬六斤,居然真就寫了。而且當著我妹麵,把血書吞進了肚裏。誰能想得到,我妹先我聞到風聲,決定南下的前一天。他們在羊下城大擺豪宴,黑道弟兄幾乎全來了。玉兒跟他們大碗碰酒。說承蒙各位兄弟多年來對我男人的抬舉,江山輪流坐,我和大帥決定南下。羊下城就交到弟兄們手裏了。那天玉兒還別出心裁請了楊七兒,把他委到最顯眼的位置上,玉兒跟楊七兒連碰三杯,說以前大帥有對不住的地方。看在我一個女人份上,全當酒把它幹了。楊七兒完全讓我妹的氣勢震住了,我妹連敲帶震說。羊下城是出英雄出豪傑的地兒,刀劈斧砍是英雄本色。隻是千萬別把自個不當人,玩那些鼠輩勾當。一席話說得楊七兒血氣沖天,端著酒發下豪言,就沖你放著大好前程不奔,敢跟大帥同流合汙,我楊七兒也服了,日後殺頭掉腦袋都是我楊七兒的。不連累你嫂夫人。眾弟兄皆舉杯,齊聲說嫂子才是女中豪傑,大丈夫。能真正駕馭住大帥的好騎手。


    要說我妹決不是玩小人心計。酒足飯飽,大家揮淚作別的時候,我妹無不誠懇地說,黑道這碗飯畢竟不是一輩子吃的,雖然弟兄們奉行的是殺富濟貧,懲奸除惡,但積孽太深,終有報應,還望弟兄們多長個心眼,趁早打算,世間之事,畢竟邪不壓正呀。


    幾乎所有的案犯都在暗中後悔。沒能悟透我妹的金玉良言,她是給我們指過生路的呀。可這話我怎能跟大帥講。我跟大帥用酒精把對方放翻,橫躺在沙發上。大帥說他又夢到孫子了,小傢夥長得白胖結實,活脫脫一個小帥。我則說夢見我爹了,他老人家閉不上眼,再三問我,你怎麽也看不住一個女人呀,硬是讓老馬家又給騎頭上了。大帥大哭,罵自己不是人,怎麽當初就做下那檔子渾事,把個褲襠巷最老實最本分的男人給害了。小三媽媽從臥室奔出來,你現在後悔了,當初滿羊下城攆著脫女人褲子時,咋就不想想要後悔?一見小三媽媽加入,馬大帥立馬來勁了,一臉壞笑地說,我咋脫不了你的褲子。小三媽媽呸一聲,想脫我的褲子,你當你是誰?馬大帥唉了一聲,也是,我這個人哪,太不知天高地厚。


    屋裏氣氛濃起來,借著酒勁,馬大帥一氣說了許多事,有好多都是我沒聽過的。我這才知道,小小的褲襠巷,羊下城,竟掩藏了這麽多故事,無論是葷是素,是對是錯,都隨著煙雨遠去了。馬大帥最後拉住我的手說,虎子呀,你小三媽媽不容易。三十上讓男人拋下,這褲襠巷的女人。要說就她沒惹過什麽是非。可你知道嗎,她苦呀——


    屋子裏的歡樂氣氛嘩一下不見了,空氣凝固了般沉重。馬大帥搖搖晃晃站起來,嚷著要走。等我送他迴來,小三媽媽已哭成淚人兒……


    這天我正在辦案,我們褲襠巷那個賣假酒的小子栽了,就是後來帶小三走騙了小三畫的那個,他在北京拿假畫騙洋人的錢,結果騙到了我們國家的一個友好人士身上,這下問題大了。他被關在了北京。我正跟北京來的警察談情況,劉寡婦跑來了。


    劉寡婦跑來跟我說,不好了,褲襠巷成垃圾場了。


    我說你先迴去,晚上我上你家。劉寡婦說虎子你咋也學壞了,我可是你劉媽媽,不能亂說的。我一聽她誤解了,忙把她拉出來,你怎麽往歪裏想,沒見我來重要客人嗎?劉寡婦伸了伸舌頭,漲紅著臉說,虎子你不能怪我。我一天到晚聽到的都是晚上過來,我把你跟他們攪混了。我說你快走吧。這地方不是亂說的。


    劉寡婦走了,我的心卻靜不下來。


    我想一定是母親又犯病了。母親自從住進褲襠巷老房子後,拒絕我去看她。每次我去,她總是把自己鎖在屋子裏,任憑我怎麽敲門都不開。不僅如此,她還拒絕跟褲襠巷的任何人來往,唯一能跟她說上話的,隻有劉寡婦一個。我想可能是母親覺得,在褲襠巷,名聲最差的,還數她跟劉寡婦。所以我對母親的關心,都是通過劉寡婦來實現。前一陣子,劉寡婦跟我說,母親神經有問題,老是往家裏搬破爛,廢紙箱、空酒瓶、飲料罐,什麽破往家裏揀什麽,揀了又不賣,用心碼放在父親活著時睡的那間屋裏。弄得那屋臭氣熏天。劉寡婦建議我帶母親去醫院看看。我說看什麽看,她在洛陽就是揀破爛的,上癮了,過陣子就沒事了。劉寡婦不放心地說,虎子你可不能讓人說閑話。再怎麽著她也是你媽。我說別人說閑話你也說呀,我對她咋樣你還不清楚。劉寡婦說我清楚頂屁用,得讓褲襠巷清楚。


    這話說過也就忘了,我沒往心上去。中間我迴過褲襠巷一次,叫了個收破爛的,把一屋子的廢品全給賣了,我隔著窗戶對母親說,你要再揀,我把這房子燒了。想不到母親還是揀。


    我迴到褲襠巷時,天已擦黑,遠遠地,我便聞見一股怪味。垃圾的怪味。等我走進院子,天呀,垃圾像山一樣,堆得整個院子都是。聽見我的聲音,母親慌慌張張躲了進去,我敲門,她不開,隔著窗戶,我看見她雙手抱著頭,身子在使勁哆嗦。我一氣之下,掏出打火機就要點火,這下母親害怕了,她手舞足蹈,發出怪獸般的喊叫。慘白的夜色下,我看清了母親的臉,那是怎樣一張臉呀,簡直是千萬人踩踏過的一塊破布。我的心一抖,沮喪地坐到了垃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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