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我便退了賓館的房,迴到家中時,便看到家裏亂糟糟的,吳話父子倆橫七豎八地躺在一張床上睡覺。


    吳沐臉上的淚痕沒擦,整一個大花臉。


    我動作輕輕地刷牙洗臉後,盡量不發出聲響地從衣櫃裏拿出行李箱,開始收拾要帶走的衣物,卻還是驚醒了吳話。


    “我家寶,你這是在幹什麽?”吳話一臉驚恐地看著我,脫口而出的聲音極大。


    我趕緊上前去捂住他的嘴:“小聲點,別吵醒他了。”


    吳話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我便放開他,繼續去收拾衣服。


    “別擔心,我不是在離家出走,我奶奶摔了一跤,癱瘓了,我去看看,照顧她幾天……”


    吳話明顯鬆了口氣,語氣還是有些緊張,眼神裏透露著不安:“那你要去照顧她幾天?”


    “不太清楚,聽威仔的意思,奶奶雖然接到家裏來休養,但還沒有真正度過危險期,隨時都有可能離世……”


    “哦,這樣啊,那你是可以多陪陪她老人家幾天,不要留下遺憾。”


    說著,吳話走到我身後,摟上了我的腰,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聲音裏帶著點委屈巴巴的味道。


    “我會在家好好照顧沐沐的,他其實還算蠻乖的,昨天也就是你走後哭鬧了一陣子,晚上七點去廣場玩的時候,到處找背影像你的女人,抱著人家的大腿不肯撒手,還有晚上兩三點鍾睡覺之前,哭鬧了一陣子,想要去找你。”


    ”……”


    這麽有一股小媳婦撒嬌的味道?


    我抓著他的手,放到嘴邊親了兩口:“安心啦,我會盡快趕迴來的,今天星期天,最晚下個星期天我會趕迴來的,你請五天假幫幫我吧。”


    匆忙收拾了兩套衣服,邊走邊拿著手機網上訂購了高鐵票,打了滴滴去到廣州北站,從北站坐高鐵到廣州南站,再坐高鐵迴我們老家。


    坐上高鐵,在從京東挑選了一款有坐便器的輪椅和一箱最大號的成人尿不濕寄往老家。


    這些經驗得益於吳話那半邊癱瘓的外婆,我看她有在使用這兩樣東西,感覺能讓癱瘓的老人家有尊嚴一點。


    一路上,望著不斷向後退的風景,我的眼前閃過奶奶煎炸的香椿芽,蒸饅頭,炒米飯,蒸醃茄子,甚至是涼拌黃瓜……


    那些獨屬於奶奶的味道。


    在我那記憶有限又冰冷的童年裏,奶奶一直像一根閃爍著微弱燭光的蠟燭,拚命地想要照亮我的世界。


    那時候,我不會說話,她病急亂投醫,帶我去別人家葬禮上討要喂給死人的“五福飯”,三叩九拜地爬上山頂的尼姑庵,求人家化符水給我喝,找鄰村的老巫女神神叨叨地請神上身,拿燈草燒我的太陽穴驅邪……


    連小野神廟,小土地廟都不放過。


    總之,不管誰給她出的主意,隻要有一絲希望能讓我開口說話,她都會去執行。


    在當時的我看來,全是恐怖的童年陰影。


    現在想起來卻都很溫暖。


    奶奶以她的方式寵愛著我。


    她明明沒有工作,沒什麽收入來源,但依舊會盡可能地攢錢帶我去試一試這些“偏方”,奢望能瞎貓碰上死耗子,讓我突然開口說話。


    奶奶喜歡聽戲。


    早年間,經常帶著我和威仔去趕廟會,聽真人唱戲,碰上哭戲,會給我和威仔一人一塊錢,讓我們上去給人打賞。


    說是祈福。


    能給我們帶來好運。


    後來我工作後,第一次迴家過年,便給她買了便攜式磁帶播放機,教會她更換磁帶。


    這讓眼睛不好,沒法看電視的奶奶,提著播放機滿村炫耀了兩三個月,縫紉就說:我孫女給我買的。


    大家立馬聞弦音知雅意,拉著我就是好一頓誇。


    誇得我臉都紅透了,很不好意思。


    我給她買了十幾張磁帶,但奶奶隻喜歡聽《劉三姐》、《打銅鑼》、《補鍋》這三場戲。


    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


    後來,她上了八十歲,耳朵也不太好使了,便不怎麽聽戲了,更喜歡和村裏其他老人一起紮堆曬太陽。


    大家夥在一起嘮嘮嗑。


    但所有人都在雞同鴨講,你聽不清楚我說了什麽,我也聽不清楚你說了什麽,但不妨礙她們一見麵就掛著燦爛的笑臉問候對方:你老人家吃過飯了沒?


    聲音如打雷。


    可雙方還是聽不清楚對方說了什麽,按自己的理解迴複對方:哦,你剛剛睡醒就過來曬太陽了呀,很好很好!


    如今,村裏與她同輩的老人家,隻剩下三四個了,基本都入了土,作了古。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當我提著超市買的成人尿不濕趕到老家時,胖了兩大圈的威仔出門迎接了我,接過我手裏的行李。


    “……”


    才一年半沒見,我差點沒認出來。


    他才24歲呀,咋泡發的這麽厲害了呢?一米六八的個子,至少一百四十的體重了。


    “你這是吃了啥?怎麽胖了這麽多?得控製一下體重呀,別年紀輕輕的就三高了。”


    “哎,這不是我家阿靜懷孕了,我家丈母娘心疼她,天天煲各種營養湯送來給她喝,但她又孕吐,喝不了幾口,但那可是丈母娘的一番心意,不能浪費,就全進了我的肚子裏。”


    我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容,拍了拍威仔的肩膀。


    “恭喜呀,要當爸爸了,是個真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一定要好好照顧你的妻兒,懷孕後的女人,受激素的影響,可能脾氣會不太好,多讓著你老婆一點,用心經營你的婚姻,別讓我們痛苦的童年在他們身上重新演繹一遍。”


    “會的。”


    威仔目光堅定地望著我的眼睛,嚴肅認真地發著誓。


    “我一定不會讓我的孩子承受我曾經承受過的痛苦!除非我死了,否則我一定會替她們遮風擋雨,撐起一片晴朗的天空,讓他無憂無慮地長大成人!”


    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一生都在治愈。


    從這一點來看,威仔和我的心境一樣。


    我那般耐心地養育吳沐,盡可能地理解他,包容他,不吼罵他……


    養的其實不是他。


    而是我自己。


    把我得不到的那些,通通都親手捧到孩子麵前,治愈的其實是我那形單影隻、無助迷茫且無聲呐喊的童年。


    不管這個孩子乖不乖,值不值得,能不能讓我為之驕傲,都無所謂的。


    他的存在,他能幸福開心的生活著,就已經證明我是個好母親!


    至少是個比我父母更好的人。


    橫亙在我心頭怎麽也咽不下去的那口氣……


    我掙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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