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年,農曆九月二十六,星期四,陰轉陣雨。


    “吳梅,出來一下,有人找你。”


    下午正上著美術課,班主任突然走到教室,把我叫了出去。


    放眼一看,二姨媽正站在校門口,有些焦急地衝我招手。


    我很疑惑,她不在城裏給端午表哥陪讀,跑我學校來找我幹嘛?


    像是等不及我慢悠悠地晃過去,二姨媽一個箭步上前,拉著我的手就往前走。


    眨眼間,我就被塞入了一輛麵包車裏。


    隨後,二姨媽的大屁股將我擠到更裏麵些:“海潮,開車吧。”


    麵包車行駛了老遠,我還是一臉懵逼。


    這是要上哪兒去?


    “你媽在鎮醫院,今天動手術,子宮肌瘤和解紮手術一起做,要打很多麻藥,可能有生命危險,她讓我接你過去,若是她死了,就給她磕頭送終。”


    “哦。”


    為什麽隻接我一個?


    威仔和我在同一所學校,一起接上,很方便的啊。


    她似乎總是在無意識中偏心……也有可能是我太多心了吧。


    透過車窗,抬頭望天。


    天空中烏雲密布,仿佛一張厚重的黑色綢帶覆蓋在頭頂上。


    烏雲壓得空氣沉悶,讓我感到有些壓抑。


    遠處的山巒和建築物都被烏雲籠罩,顯得模糊不清。隨著烏雲的移動,風也漸漸變得狂暴,吹得樹木搖擺不定,沙塵四起。


    暴風雨即將來臨。


    “手術費一共多少?是姨媽你們給她籌的嗎?”我的聲音聽上去淡漠極了。


    “不是,手術費一共一萬八,是你湯叔叔掏的。”二姨媽一臉沉重,“你媽怕自己死在手術台上,她不要我們的錢,說不願意欠我們的錢。”


    我很是不解:“那她為什麽願意欠這個湯叔叔的?”


    二姨媽悠悠地歎了一口:“因為你媽和這個湯叔叔打了個賭。”


    “什麽賭?”我更疑惑了。


    二姨媽有些無奈地向我解釋道:“賭她是死是活,若是活了,就嫁給他,給他生一個小孩兒,若是死了,就讓他自認倒黴。”


    “……”這般兒戲的嗎?


    年少的我,對於此刻的感受,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總覺得不對勁,心裏怪怪的。


    隻是迷迷糊糊地覺得,結婚不應該這般草率的。


    會悲劇的!


    而今三十而立的我,再來迴顧我母親這多災多難的婚姻,一眼就能看出,她的不幸福,是必然的。


    光長年齡不長心眼。


    她明明在第一段婚姻裏,吃了那麽多的虧,受過那麽的苦,卻還是像個賭氣的孩子似的,草率地步入了第二段婚姻。


    不是因為相愛而要嫁給那個人,也不是經過深思熟慮,覺得與這人經濟匹配、性格相似或靈魂契合而要嫁給他。


    僅僅隻是因為他願意出這一萬八的手術費,就把自己接下來的四五十年人生,交付到了此人手中?


    掌控一個女人的命運,隻需要一萬八!


    何其廉價啊!


    與買賣牲口,有何區別?不過是肉價貴一些罷了。


    當麵包車停在了醫院大門口的時候,果然下起來瓢瓜大雨。


    二姨媽撐著一把大傘,緊緊地摟著我,走進了醫院。


    她一邊收傘,一邊詢問:“沒淋濕吧?這雨也太大了。”


    我搖了搖頭:“沒。”


    我心情一不好,就不太想說話。


    說實話,我現在都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去見我母親。


    我們之間的母女情,是畸形的。


    我從有記憶來,見過她的天數,不超過二十天。


    就這麽點微薄的血緣母子情,在他們扯皮鬧離婚不管我們,以及打砸燒家中,消磨的差不多了。


    我最多隻能說服自己要理解她讀書少見識短,理解她的不容易。


    然後說服自己不去恨她!


    但要我打心底裏對她舐犢情深,的確有些為難我。


    我曾也想去愛她的,隻要她稍微讓我感受到一點愛意,我便願意喊她一聲“媽媽”,願意試著去貼貼抱抱她。


    可惜。


    她先放棄了我們。


    哪怕奶奶經常和我們說:你們要念你們媽媽的好,她生養你們一場,不容易,這些年,也是她賺錢養著你們。


    但沒有感情就是沒有感情。


    當她老了之後,我會出每月幾百塊錢的贍養費,但我不會去看望她。


    對彼此都極度陌生的兩個人,相互對望,相顧無言。


    想想都尷尬!


    時間就在我的胡思亂想中,一點點的流逝。


    手術很成功。


    麻醉也過去了,母親蘇醒了。


    鎮醫院的病床很簡陋,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單人鐵架床,半躺在病床上的母親,不複往日的光鮮亮麗。


    頭發亂糟糟的,臉色蒼白,嘴唇也毫無血色。


    看上去虛弱無比。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小心翼翼地往她身後墊著兩個厚厚的枕頭,希望她半躺著能舒服一點。


    放好靠枕,男人轉過身來,與我打了個照麵。


    皮膚黝黑,頭發很長,胡子也很長,要不是他穿得還算幹淨,絕對會被人誤以為是流浪的犀利哥。


    衝我點了點頭,便拿著旁邊的保溫壺與臉盆去衛生間兌水。


    沒有了大塊頭男人阻擋視線,我與母親,正正好,遙遙相望,相顧無言。


    “……”


    “傻站著幹嘛?”二姨媽從身後推了我一把,“去握著你媽媽的手,問她痛不痛啊。”


    “哦。”原來這裏該進行這個步驟啊。


    我像個初始化,還未設置程序的機器人,被人輸入一個命令,便執行一個命令。


    母親不應該接我過來的。


    她應該接威仔過來,他那張巧嘴,可會說甜言蜜語了。


    握住母親蒼白冰冷的手,柔聲問道:“媽媽,還疼嗎?”


    母親似乎也不太適應我的虛情假意,直接迴了我一記直球。


    “我答應嫁給你湯叔叔了,我們這輩子的母子情分,大概就到此為止了,以後,你記得我也可以,不記得我也行,我不會要求你們兩姐弟給我養老的。”


    “哦。”她特意讓人把我接過來,就是為了說這個嗎?


    “小梅花,我今年請大師給我們算了個命,大師說你爸克妻,我必須離婚,不離婚,我就會被他克死!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哦。”這都是些什麽和什麽啊?


    賭氣麽?


    “大師還說,你是個命好的!但你十七八歲時,會有一劫難,不管他們怎麽折磨你,你都必須受著,不許離家出走!隻要你熬上大學,你的好日子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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