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朱瞻基將貴妃金寶的設計圖紙交給陳蕪:“讓禮部去辦吧!”


    陳蕪應下後,便轉身離開了。


    袁琦看在眼裏,頗為不安。


    陳蕪走到門口,恰好在門口遇到子衿,連忙向她行禮後離去。


    朱瞻基為防子衿發現,大步上前,挽住她的手。


    子衿向朱瞻基行禮:“臣妾給皇上請安。”


    朱瞻基輕輕捏了捏她瑩白的臉頰:“你過來,朕有件寶物給你看。”


    他示意,宦官將軟甲穿上身,袁琦以鋒利的匕首示範,竟是刀刺不入。


    朱瞻基輕聲一笑:“這是雲舟獻給朕的,你以為如何?”


    子衿詫異地瞪大雙眸,難以置信:“遊大人?”


    朱瞻基敏銳地察覺到她的情緒:“怎麽了?”


    子衿走上前去,輕輕撫摸過軟甲,迴頭向朱瞻基微微一笑。


    “當年遊大人獻給太宗皇帝與先帝之物,怕也都是人間至寶!如今隻拿一件刀槍不入的軟甲來打發陛下,未免也太厚此薄彼啦!”


    朱瞻基一怔,舉目四顧,意味深長道:“這兒似乎……不是書齋吧!”


    子衿彎起眉眼,莞爾一笑:“不行嗎?”


    朱瞻基險些被她燦若春華的笑靨迷了眼,眸光頓時變得深邃幽暗。


    --


    瓊苑偏僻處。


    蘇月華匆匆跑到樹下,終於控製不住洶湧的眼淚,慢慢跪倒在樹前,質問:“誰要你一廂情願的補償,我根本不需要!我不要!一切都太晚了!”


    她哭得傷心欲絕。


    突然,身後響起腳步聲,蘇月華猛然:“誰?!”


    阿虎撞上她的眼淚,立刻移開眼睛,對著大樹行禮:“大人,皇上召見。”


    蘇月華仿佛吃了一驚,仰頭望去。


    遊一帆輕輕放掉了手上的鸚鵡,正是每天去陪伴子衿的那一隻,鸚鵡的左腿因為先前的狸貓而受傷,飛走的時候腳上還有包紮的痕跡。


    遊一帆翩然落地。


    蘇月華氣惱地望著遊一帆:“你怎麽會在這兒?”


    阿虎低聲催促:“大人,皇上在找您,快去吧!”


    遊一帆離去,蘇月華內心充滿了怨恨與不甘,突然出聲:“你也覺得我錯了嗎?”


    遊一帆止步,冷笑:“是對是錯,該問你自己。”


    話落,他大步離去。


    蘇月華望著他的背影,泣不成聲:“有些人犯錯,總是得到一次又一次的原諒,可是輪到我,隻要踏錯了一步,就被千夫所指。”


    一旁的阿虎欲言又止:“蘇姑娘,這是何苦……”


    蘇月華輕咬貝齒,目光透露出決絕:“我沒有錯!現在我不再需要他們,天下也沒有一個人,配對我橫加指責!”


    阿虎望著她梨花帶雨的臉,竟是忘了言語。


    很快,阿虎匆匆趕上了遊一帆:“大人,貴妃娘娘來了,我瞧著袁總管的神色不對,您可要多加小心。”


    遊一帆笑了笑,大步邁入乾清宮。


    殿內,朱瞻基正在寫詩,子衿在一旁觀看。


    朱瞻基輕聲誦讀。


    “蝗螽雖微物,為患良不細。其生實蕃滋,殄滅端匪易。方秋禾黍成,芃芃各生遂。所欣歲將登,奄忽蝗已至。害苗及根節,而況葉與穗。傷哉隴畝植,民命之所係。”


    子衿明悟,這顯然是一首關於蝗蟲災害的詩文。


    此時,遊一帆上前行禮。


    朱瞻基並不抬頭看他,一邊寫一邊問:“朕找你來,要問你一件事。”


    遊一帆不卑不亢地:“請陛下吩咐。”


    朱瞻基筆走龍蛇:“河間、順德、山東、山西皆有蝗蟲之患,是這樣嗎?”


    遊一帆恭敬道:“迴陛下的話,自洪武起,蝗災多發四到七月,夏秋之勢最為嚴峻,現今還未到時候。河間、順德雖有蝗蟲,因州縣有司及時督民捕蝗易粟,災情已得以控製。山東自去年起,各地督促農家兼種桑、芋、芝麻、黑豆等物,雖蝗災不輕,百姓尚能糊口。唯有山西多個府州除草弭蝗不利,後又敷衍塞責,以至飛蝗蔽日,百姓食不果腹。”


    子衿十分意外地望著遊一帆,像是第一次認識他。


    朱瞻基繼續寫著,仿佛不經意道:“雲舟,有人對朕說,你從前一味逢迎先帝,苛責百官,故此人人自危,物議沸騰,你以為呢?”


    遊一帆掃向子衿,神色淡漠:“臣鬥膽直言,請陛下見諒。一麵銅鏡,照出的是人心,本身哪裏會有善惡之分呢?此番各地蝗災,朝廷撥出的賑災款,多少用於治災,多少下落不明,經手官員的名錄,臣已備妥,請陛下一覽!”


    他從懷中取出奏章,袁琦連忙接過,呈送到朱瞻基案頭。


    朱瞻基寫完了最後一行字。


    子衿認真看過下麵的幾句。


    “一旦盡於斯,何以卒年歲。上帝仁下民,詎非人所致。修省弗敢怠,民患可坐視?去螟古有詩,捕蝗亦有使。”


    最後一句,子衿輕聲念出:“除患與養患,昔人論已備。拯民於水火,勖哉勿玩愒。”


    朱瞻基將詩直接丟給遊一帆:“朕看這群貪婪的官員,可比蝗蟲的危害大多了,即命錦衣衛逮捕涉案官員入京聽審,該殺的頭,一個不留!另將這捕蝗詩並官員名錄送百官傳閱,叫他們好好引以為戒!”


    遊一帆恭聲道:“臣領旨。”


    待遊一帆退出,朱瞻基這才擱下了筆,向子衿微微一笑,算作是對她的迴答。


    子衿走出了乾清宮,剛到廊下,發現不知何時天空竟飄起了雨絲。


    稀疏的雨點淅淅瀝瀝地灑在廊下台階上,在白玉磚麵泛起絲絲漣漪,涼風襲來,將她鬢邊的鴉發吹亂了幾縷。


    阿金與宮女連忙迎上來,為子衿披上披風,撐起傘。


    這一刻,遊一帆遠遠望著她,眼底是無限的懷念。


    子衿從遊一帆麵前經過。


    眼看人便要離去,遊一帆牽起嘴角,語帶譏諷:“貴妃娘娘,臣當年是得罪過你,可時過境遷,不必如此斤斤計較,非要在陛下麵前詆毀我吧!”


    子衿停步,轉身看向遊一帆,竟低低笑出聲:“遊大人,是我詆毀你,還是你偽裝得太好?”


    她正要離開,遊一帆心頭微動,不動聲色道:“當朝重臣楊士奇楊大人,當年伴在太宗皇帝身側,時刻恭敬謹慎,不敢多發一言,如今他在陛下麵前,卻是立陳時弊、直言不忌。禮部尚書呂震極擅諂媚,如今亦收斂舊惡,認真辦事。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隻是奉命辦差,又有什麽過錯?”


    子衿抬手,將鬢邊的碎發輕輕攏到而後,又撫了撫微斜的發釵。


    “大人請慎言,你的話若叫旁人聽去,還以為是在指摘太宗皇帝的不是!”


    她的聲音就像是飄在微風中的綿密雨絲,明明很輕很輕,可一點一滴砸在他心口時,卻是異常的沉重。


    遊一帆迴神,眼神落在子衿微濕的肩頭,眼底唯有笑意。


    “你們都聽見什麽了?”


    阿虎清了清嗓子:“我等皆聽見大人剛才說到,太宗皇帝剛毅果決、乾綱獨斷,當今聖上虛懷若穀、從善如流!”


    子衿舉目四顧,別說是錦衣衛,就連廊下的太監都垂下頭去,一副噤若寒蟬的模樣。


    遊一帆微笑:“錦衣衛是帝王之耳目,陛下自然會信任我,貴妃娘娘,還是迴你的永寧宮,養好你的小硯台吧!”


    阿金麵露驚詫。


    子衿卻是淡然笑笑:“遊大人要牢記今日之言,陛下需要的是能體諒黎民疾苦的耳目。”


    遊一帆目送子衿離去。


    阿虎憤憤不平道:“這位貴妃娘娘,分明故意與大人為難!”


    遊一帆彎起了嘴角,露出真切的笑意。


    阿虎還是頭一次瞧見遊一帆這副模樣,心中詫異萬分。


    --


    草舍。


    子衿將寫好的食譜遞給伏薑,伏薑奉給梅少淵。


    梅少淵行禮謝恩:“多謝貴妃娘娘。”


    子衿溫聲叮囑:“膳方內的柿餅可以換成柿霜,化痰平嗽的功效更佳,我還寫下服用膳方時的一些飲食禁忌,請大人交予盛太醫過目後再用。”


    這邊正說話,突然看見朱瞻基將奏折丟在地上,麵露怒容。


    子衿一驚。


    朱瞻基怒容滿麵:“原來濟南、兗州、東昌、青州四府,自去年七月至今滴雨未落,田裏麥苗焦枯了,百姓們肚子都填不飽,可工部還派人去買什麽顏料!什麽顏料要如此迫切,少淵,這事兒你也知道?!”


    梅少淵走上前去,撿起奏章:“陛下,工部派人去買的顏料,是修建先祖的陵寢殿宇要用的。”


    子衿親自倒茶,無意中發現梅少淵的腰間有一隻很精致的香囊,上麵的圖案同當初自己教殷紫萍繡的一樣。


    朱瞻基冷笑了一聲:“陵寢?你聽他們諸多借口!山東的百姓,難道不是先祖之民,見他們過得如此艱難,祖先看了於心何忍?傳旨,停罷一切買辦,再敢滋擾百姓,朕先砍了他們的腦袋!”


    袁琦不易察覺地皺皺眉頭,故作若無其事道:“遵旨。”


    朱瞻基氣得臉色都青了:“這種事各地是不是都有,為什麽你事先不告訴朕?”


    梅少淵摩挲著奏章不言語,朱瞻基便要暴怒。


    這時,一杯茶送到朱瞻基麵前,朱瞻基端起茶杯要砸,子衿及時握住他的手。


    朱瞻基抬起頭,入眼的便是子衿向他莞爾的笑,鴉瞳裏似乎閃爍著兩輪耀眼的小太陽。


    二人僵持片刻,朱瞻基強行壓下了這口氣:“罷了,傳工部尚書即刻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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