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苑。


    張太後領著眾妃嬪焚香拜月,拜月後,撤案,皆鋪氈席地而坐。


    孟尚宮微微頷首,方含英領著眾人端上月餅、螃蟹,西瓜、葡萄等瓜果。


    胡善祥攀了桂花枝,遞給吳妙賢。


    梅清背對於眾人,輕敲鼓點。


    張太後嫌她動作慢吞吞,手一伸,豪氣道:“我來。”


    眾人萬分驚訝。


    張太後親自擊鼓,花兒落在趙美人手裏,她便撥起琵琶。


    袁琦拎著羊角燈,引著朱瞻基走過來,看到的便是一副花團錦簇的盛景。


    瞧見皇帝來了,除張太後外,眾人都起身行禮,朱瞻基擺擺手,直接坐在張太後的身邊。


    張太後這才將鼓槌丟給梅清。


    眾人便也迴座,繼續吃月餅聽琵琶曲。


    何惠妃主動弄箏,曹婕妤為了助興也吹起竹笛,焦貴人以塤伴奏,一時月下美人群聚,爭相向朱瞻基獻媚。


    胡善祥以蘇葉水洗了手,用蟹八件剝蟹,蟹肉堆放在小碟內。


    畫屏要幫忙,她輕輕搖頭。


    螃蟹宴有直接清蒸的,有洗手蟹,有炸蟹,更有蟹丸、蟹粥數種,看得人目不暇接。


    趙美人趁著眾人都在彈奏,索性停了琵琶,悄悄坐在子衿身邊,與她比試起僅以指甲剔螃蟹的速度,還獻寶地將剔得幹幹淨淨的蝴蝶殼給子衿看。


    子衿誠懇地誇獎:“趙美人的手真靈巧。”


    趙美人不經誇,頓時麵頰緋紅,靦腆地笑起來。


    朱瞻基淨手,眼神不自覺飄了過去。


    蘇月華呈上一道菜:“錦瓣金蓑織幾重,問魚何事得相容?湧身既入蓮房去,好度華池獨化龍。此膳名為蓮房魚包。”


    在每個蓮孔內填入用酒、醬和香料醃製後的魚肉,蒸熟後裝盤,又在蓮蓬上刷一層蜂蜜,放入蒸鍋,再以漁父三鮮佐食。


    張太後品嚐,頗為讚賞地點頭。


    “吸收了蓮葉和蜂蜜天然的香氣,入口時還有微微的酸,讓人胃口大開啊。”


    蘇月華介紹:“太後,這調味湯便是以蓮、菊、菱三種食材特別製作的酸齏。”


    蘇月華以竹簽挑出一顆魚丸,蘸了小碟內的調味湯,呈給朱瞻基。


    朱瞻基品嚐,隨口讚賞一句:“倒是風雅。”


    子衿正低頭認真吃螃蟹,連頭都沒抬起來。


    朱瞻基不自覺放下了竹簽。


    孟尚宮使了個眼色,方含英上前換盤,特意在禦前加了一碟蔬果。


    吳妙賢以扇遮麵,一直悄悄偷瞄皇帝。


    胡善祥剝蟹肉剝得很認真。


    朱瞻基看見蔬果,立刻想起一事。


    “對了,司苑局說今年的蔬菜上供不足,需向順天府取用薥秸三千束,蘆葦蒲五千束,孟尚宮曾在尚食局多年,如今又掌著紫禁城的宮務,朕便問你,大內的蔬果供應當真不足嗎?”


    袁琦一驚。


    孟尚宮微笑:“陛下,太後深鑒奢逸,以身作則,宮內上行下效,簡樸成風,便是這中秋節,亦是不辦大宴,盡量儉省,供應又怎會不足呢?”


    袁琦急了,想開口卻不敢,垂著頭一言不發。


    朱瞻基點頭,若有所思:“你說的對,紫禁城根本用不了這麽多的蔬果,隻怕有人趁機勒索貪墨,自今年起,紫禁城上供的蔬果,一律三分減二。”


    孟尚宮行禮,恭聲道:“陛下聖明。”


    孟尚宮立向一旁,張太後滿意頷首,被蘇月華看在眼底,蘇月華隱隱疑惑。


    殷紫萍上菜,竟是一碟子圓燒餅。


    眾人麵麵相覷。


    胡善祥蹙眉:“這是?”


    孟尚宮低聲責備:“殷司膳,怎可將如此粗陋的食物獻上?還不撤下。”


    趙美人悄悄問:“那是什麽?”


    子衿神秘一笑:“噓。”


    趙美人乖巧地點點頭。


    朱瞻基好奇地拿起一塊,對月望去,燒餅中間有個可容繩孔穿過的孔洞,他咬了一口。


    孟尚宮正要阻止:“陛下?!”


    朱瞻基卻笑了:“餡是糟肉和苔菜,吃來倒是酥脆可口,但朕瞧不出有何特別之處。”


    殷紫萍眉眼一彎,娓娓道來:“陛下早年隨太宗皇帝北征,軍中多攜粟米炒麵為幹糧,今奴婢以小麥麵烤製烙饃,以麻繩串起可方便行軍。哦,和麵時奴婢還特意加了鹽與生薑汁來調味,灑了補中益氣的芝麻,還能填補各種肉餡……”


    說到這裏,她還特意看了一眼朱瞻基的臉色。


    “奴婢試過,可保數日不壞。”


    朱瞻基打斷了她:“朕登基之後,天下太平,自是不必勞師遠征。”


    殷紫萍心沉了下去。


    誰知朱瞻基略略沉吟,便接著道:“不過從前行軍,遇到缺水之時,粟米炒麵實難下咽,難得你有這份關懷軍中將士的心,便將這烙饃的做法教給軍營裏的廚子,士兵們練兵圍獵的時候用得著!”


    殷紫萍大喜過望:“是。”


    張太後含笑:“尚食局不是還缺一位掌事麽?”


    孟尚宮欲言又止:“是,隻是她二人資曆尚淺,奴婢擔憂她們無法服眾,所以——”


    張太後打量殷紫萍,不以為然:“讓她先代領掌事一職,待你教導之後,再正式接掌吧。”


    孟尚宮頷首:“是。”


    殷紫萍喜形於色:“謝太後恩典。”


    蘇月華臉色微變。


    朱瞻基目光再次看向子衿,卻發現她不知何時不見了。


    張太後親自將月餅推給兒子。


    朱瞻基拿起團圓餅咬了一口,微微一頓,趁著眾人不注意,不動聲色地取出其中的紙條,攥在了手心裏,嘴角卻浮起笑意。


    朱瞻基來到湖畔,果然見一美人坐在月下池畔,但他看了背影第一眼,便知道不是子衿,轉身要走。


    對方正去扯栓酒壇的繩索,見狀一急,便要起身,誰知一時不慎,身子一歪,朱瞻基連忙上前扶住她。


    美人趁勢抱住他,頭一抬,嬌滴滴道:“陛下?”


    朱瞻基終於看清眼前的人,正是吳妙賢。


    “是你在團圓餅裏放了紙條?”


    吳妙賢捧起他的手,親昵道:“為了準備桂花酒,嬪妾頂著烈日忙碌,臉都曬紅了,您摸摸!啊,對了!”


    她匆忙起身去扯麻繩,將桂花酒捧了上來,袖口沾了水也渾然不覺,衝著朱瞻基甜甜地笑。


    “陛下,肯不肯賞臉?”


    另一邊,子衿遠離熱鬧非凡的宴會,孤身一人坐在桂花樹下,隨手拿了根樹枝在畫畫,沙土上漸漸出現一個年輕的女人正在教導女童讀書的場景。


    遠處絲竹管弦之聲陣陣,她卻專心地畫著,女人的臉部畫了兩遍都畫不好,她就耐心地擦掉重新畫,直到滿意為止。


    畫完了,她輕輕拿著樹枝,一遍遍地敲打畫裏的小女孩,模仿著母親當年的語氣:“不準哭!不準哭!不準你哭!”


    一下,兩下,三下,她越敲越用力。


    瓊苑的絲竹聲漸漸遠了,唯有一縷洞簫之聲從瓊苑深處傳來,子衿側耳傾聽,丟下樹枝,用腳擦掉了地上的圖畫,向遠處尋去。


    遊一帆坐在高處吹奏洞簫,子衿循聲而來,就在她要看到吹奏者廬山真麵目的時候,被一隻手陡然牽住,伏薑關切道:“主子,您怎麽悄悄出來了,奴婢到處尋您!”


    子衿正要開口,洞簫聲消失,她四處張望,不由失望。


    伏薑好奇問:“您找什麽?”


    子衿自言自語:“這簫聲,我聽過。”


    伏薑聽得一頭霧水:“殷司膳尋您好久,快迴去吧。”


    子衿輕輕啊了一聲:“可惜。”


    “快走吧!”伏薑把子衿拉走了。


    走出很遠,子衿還頻頻迴頭。


    待二人離去後,遊一帆才從藏身處現身。


    他默默來到子衿剛才畫畫的地方,俯下身去,手指輕輕觸碰過沙地上還殘留著的女童的臉,輕聲呢喃:“你,想家了嗎?”


    池畔,吳妙賢自覺重量不對,晃晃,空的,她賠笑:“記錯了,不是這一隻。剛才埋在哪兒了!我想想!”


    朱瞻基起身:“朕迴宴上去了,你慢慢找吧。”


    吳妙賢阻止不及:“陛下!陛下!”


    袁琦忍笑,匆匆追上。


    芳佩現身:“主子,水邊涼,您仔細著點兒,奴婢扶您——”


    吳妙賢大怒,丟下酒壇,用力一踢。


    “分明有人在捉弄我,叫你捉弄我!”


    她腳下一滑,整個人失去控製,一腳踩進了水裏。


    芳佩驚唿:“主子!”


    宴上,胡善祥將蟹肉都剝好,擱在碟子裏,放在皇帝的座位前。


    這一幕落在張太後眼底,張太後嘴角勾著若有似無得笑。


    胡善祥默默退迴原座,忍不住又欲嘔,她急忙遮掩。


    張太後看了梅清一眼,梅清頷首。


    朱瞻基迴到席上,胡善祥略帶期盼地望著他,朱瞻基卻沒看她一眼,胡善祥失望地移開了眼。


    不多時,子衿也悄悄迴席,看在胡善祥眼底,自然誤會更深。


    殷紫萍獻上荷葉鮓,她親手解開蓮包,將魚鮓呈給太後。


    張太後意外道:“這是包裹在荷葉裏,在烈日下炙烤的魚鮓麽?”


    殷紫萍笑盈盈道:“是。用了盛夏采摘後保存下來的幹荷葉。原本還冰了桂花酒,隻是湖水太涼,怕傷了太後的身子,重新取了酒溫過。”


    孟尚宮親自為太後斟酒,張太後品嚐魚鮓。


    朱瞻基挑眉,問:“這是你的主意?”


    殷紫萍誠實迴答:“迴陛下的話,是孫娘娘特意獻給太後享用的。”


    朱瞻基看向子衿,臉色陰沉下來:“哦,是你親手製的荷葉鮓麽?”


    子衿淺淺笑著:“是。”


    朱瞻基傲傲嬌嬌地哼了一聲,不冷不熱道:“盛夏泛舟湖上,攀荷葉製鮓,待夕陽西下、盡興而歸,伴著桂酒,開蓮取鮓,才算應景。所以此膳,應為船宴。如今這時節,蓮葉早已枯萎,朕看倒是風雅全無!”


    張太後點了點他:“從前你最愛碧筒杯,讚它酒味中蓮氣暗蘊,風趣又雅致,如今你可忙得多了,完全沒心思陪著我們這些閑人賞花品酒啦!”


    朱瞻基失笑:“母後有這個雅興,兒子何時都奉陪。不過這種附庸風雅的事,以後還是少做為妙。母後,朕還有政務要辦,先告退了。”


    張太後愕然:“皇帝?”


    朱瞻基自顧自地行禮,匆匆離去,經過子衿身邊時,狠狠瞪了她一眼。


    伏薑驚恐不安,子衿則若無其事地用膳,看都沒看朱瞻基一眼。


    眾人低聲議論。


    “陛下這是怎麽了?”


    “彈琴唱曲不喜歡,荷葉鮓又哪裏得罪他了?中秋月下,荷葉生香,多有趣兒啊,怎麽就附庸風雅了?”


    “噓。”


    “唉,白練那麽久,陛下連聽都沒聽就走了。”


    “咦,這團圓餅是五仁的,你嚐一塊兒!”


    張太後柔和笑笑,打圓場道:“皇帝走了更好,咱們更自在,繼續彈呀,唱呀,他不愛聽,我愛聽!”


    絲竹聲再度響起。


    子衿望著皇帝怒氣衝衝而去的背影,嘴角噙起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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