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紫萍拎著食盒迴來,發現子衿跟著一名陌生的宮女離開,她奇怪地跟了上去。


    會親處。


    孫繼宗語重心長道:“自你走後,父親心裏一直惦記著你,到底是親生父女,你就不能諒解他嗎?”


    子衿沁著寒霜的眼眸裏一片從容,她微微垂眼,眼角眉梢處浮上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母親病逝之時,他親口說過,若我未曾入選,姆師不必去死,母親也不會含恨而終,一切的一切,皆因我而起!我想送母親最後一程,他卻將我押去彭城伯府。我被幽禁的那半年,隻聞寒夜的風聲、雨聲,何曾聽見親人的一聲關懷?那時候,父親在何處,兄長你又在何處啊?”


    孫繼宗急了,撲通一聲跪下。


    “皇後娘娘體恤,特準我來探望,這樣的恩典多麽難得!小妹,你怪我們也好,恨我們也罷,難道你能眼睜睜看著孫氏全族受累嗎!算是兄長求你,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


    子衿稍頓,狠心別過頭去。


    “走,你馬上走!我不想再見到你!”


    孫繼宗恨上心頭,索性一抹眼淚,頭也不迴地往外走,到了門口,突然站住。


    “縱然我們全都對不住你,那病逝的母親呢,她對你百般嗬護疼愛,她臨終的遺願,你辦到了嗎?你沒有!她在天有靈,還要眼睜睜看著丈夫與親生兒子因你喪命,你對得起她!”


    子衿難得橫眉冷目,她壓抑著快要從胸腔洶湧而出的惱怒。


    “你不是畏懼皇後的恫嚇,而是擔心自己的榮華富貴!你放心,真要殺頭隻會殺我一個,絕不牽連你們!”


    孫繼宗氣急敗壞:“你!”


    話音未落,大門突然打開,殷紫萍拎著掃帚走進來,推開門口守候的宮女,劈頭蓋臉便是一陣猛打。


    “堂堂男兒,既然想要前程,那就自己去掙,何須寄望裙帶!貪生怕死的鼠輩,滾!馬上滾出去!滾啊!”


    孫繼宗臉都被刮花了,驚得奪門而逃。


    子衿的怒火再也無法壓抑,猛然將茶杯揮在地上,瞬間摔得粉碎。


    屋內頓時靜謐下來,殷紫萍擔憂道:“子衿……”


    --


    尚食局走廊。


    方含英眼底隱藏著期待:“孟尚食,原先您欽點子衿參與上元佳宴,此番她的手受到重創,隻怕一時難以痊愈,是否——”


    “尚食大人!”子衿快步走到孟尚食麵前。


    方含英驚訝:“你不是還在病中?”


    子衿沒有搭腔,而是望向孟尚食,懇求道:“孟尚食,請允許我參與上元佳宴。”


    方含英輕輕蹙眉:“身為庖廚要雕刻又要顛勺,你的手傷得極重,萬一因為比試加重傷情——”


    孟尚食以一種審視的目光望著子衿:“你行嗎?”


    方含英猛地一怔:“孟尚食!”


    子衿神色毅然:“孟尚食挑選我為副手,若我一味顧惜自己的手,如何對得起大人的知遇之恩。我已下定決心,請尚食允準!”


    孟尚食看著堅定的子衿,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


    一旁的方含英暗暗失望。


    庭院裏,胡尚食走下台階,迎麵與子衿遇上。


    目光相視的瞬間,子衿的眼中迸發出強烈的憎惡,然而很快她便恭敬地垂下頭,向胡尚食行禮。


    胡尚食目光落在對方微微垂下的右手,微微勾起嘴角,便要離去。


    子衿突然開口:“胡尚食。”


    胡尚食轉過身來。


    子衿向她露出一抹勝券在握的笑,目光平靜:“人皆笑言胡尚食公然挑釁、不自量力,可我猜測,多年來你一直隱藏實力,隻待大比之日,展露人前。對你而言,這是一場等待了整整十年的比試,預備賭上半生的隱忍,去爭奪渴望的榮光。可是你知道嗎,這一次,上天會站在我這邊。”


    胡尚食冷笑一聲:“就憑你可能再也拿不起刀的手?”


    子衿輕輕抬起右手,笑了笑,斬釘截鐵道:“對,就用這隻可能落下殘疾的右手。我要親眼看你落敗,失去最渴望的權勢,落魄地離開紫禁城。”


    胡尚食竟是大笑起來:“好,不愧是我親手調教過的人,我倒要瞧瞧,你要如何實現這句誓言!”


    說完,她丟下子衿,揚長而去。


    子衿目送她離去,目光愈發堅定。


    --


    清寧宮寢殿。


    醉酒酣睡的朱瞻基陷入夢境。


    夢中,年少的朱瞻基練字,十歲的女孩躲在屏風後偷看他,他抬起頭,裙角一晃而過。


    他在看書,小腦袋又從窗戶好奇地探進來,烏黑的大眼睛亮閃閃地盯著他。他有些不高興,過去把子衿的腦袋按出去,砰地一聲關上了窗。


    他去釣魚,一迴頭石頭上放了一盤精致的點心,不遠處的樹後露出粉裙一角。


    背著箭囊的朱瞻基經過走廊,女孩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直到他再也忍耐不住,猛然迴頭大吼:“你好煩好煩好煩,別再跟著我啦!”


    女孩受了驚嚇,扭頭跑了。


    朱瞻基突然驚醒,猛然從床上坐起,卻覺得頭更痛了。


    陳蕪小心翼翼地問:“殿下剛才發噩夢了?”


    朱瞻基怔了一下,不由自主揉揉眉心:“不知為何,想起很多陳年舊事,好些我自己都忘了。”


    陳蕪欲言又止。


    朱瞻基抬頭看他,攢眉,冷聲道:“最近為何總是吞吞吐吐?”


    陳蕪驟然想起胡善祥的警告,隻好故作若無其事地笑笑。


    “上元佳節的鏊山萬歲燈已在籌備之中,屆時陛下將邀後妃群臣同觀鼇山。”


    朱瞻基皺眉:“一定要加派人手,嚴加盤查。”


    --


    鼇山萬歲燈的燈棚由鬆柏樹枝搭建而成,工匠們將各種形狀的彩燈疊成鼇形,高高摞起猶如山峰。


    遊一帆饒有興致地盯著這一幕。


    阿虎匆匆上前:“大人,一切備妥。”


    遊一帆嘴角勾起冷笑。


    宮女所裏,子衿正在服藥,季蘭則坐在一旁為她針灸。


    子衿試了試手腕,不免驚訝:“季典藥,果真好多了,針灸術的確神奇。”


    季蘭收拾針灸包,笑說道:“中華針灸源於伏羲氏“嚐味百草而製九針”,至今已傳承千載。戰國時醫祖扁鵲的神針能起死迴生,那才叫神奇。我家世代任職太醫院,尤其是我祖父,三針便可治愈痿痹之疾,可惜我隻學到些許皮毛。”


    她用餘光輕瞥了一眼子衿右手,悵惘道:“若祖父還在就好了,你的傷……”


    子衿笑著安慰:“不,我已是非常感激了。”


    待迴到大廚房,子衿重新練習以蘿卜雕牡丹花,盡管手在不停地發抖,卻從來沒有停下。


    深夜,她試圖舉起菜刀打雞茸,可剛打兩下,手便疼地握不住刀。


    耳畔傳來孟尚食關切的聲音:“果真這樣痛,就放棄吧。”


    子衿停下手中動作,側過身子,微微福身:“孟尚食。”


    孟尚食心有不解:“為何執意參與比試,我可以另選副手。”


    子衿迴憶了一下昨日季蘭對她的叮囑,默了默,才道:“尚食大人,昨日我問季典藥,若我安心休養,何時才能恢複如初。她迴答我,一切取決於天意。萬一……這可能是我人生最後的機會。”


    聞聽此話,孟尚食心下暗暗震驚。


    子衿額頭痛得冷汗直冒,卻還是用右手舉起菜刀繼續打雞茸。


    孟尚食突然嚴厲道:“手受了傷,連最基礎的功夫都忘了?打雞茸,刀不可下得太重,否則筋會斷在其中。重來!”


    子衿又取一塊雞肉重來。


    孟尚食無奈歎了口氣:“既然是你的請求,我便會對你嚴格要求,不管你的手是不是真會廢掉,都要堅持到底!”


    子衿乖巧點頭,而後繼續打雞茸。


    門外,蘇月華將這一幕全部收入眼底,心頭的失落與嫉恨令她越發失衡。


    她原本預備踏入大廚房的腳立刻收了迴去,頭也不迴地走了。


    --


    上元節這日,奉天廣場上張燈結彩,禦階下正在進行各類精彩的百戲表演,尚未點燃的鼇山燈靜靜矗立著。


    遊一帆帶著錦衣衛巡視全場。


    高台的皇帳之中,朱高熾正帶著皇後、郭貴妃等高階妃嬪觀看表演,朱高燧與幾名親近的臣子也陪座在側。


    郭貴妃當眾剝橘子喂給朱高熾,朱高熾沒留神吃了,這一幕落在胡善祥眼中,不由自主看向張皇後。


    張皇後望向台下的蹬技表演,仿佛沒瞧見似的。


    朱高熾連忙向郭貴妃使眼色,郭貴妃微微一笑,正襟危坐。


    劉公公為逗朱高熾開心,親自領著小宦官們燃放煙花爆竹,美麗的光影照亮了每個人的眼睛。


    煙花都放完了,胡善祥左右四顧,不見朱瞻基的人影,正在暗暗驚奇。


    吳妙賢忍不住,好奇問:“都要燃燈了,太子殿下怎麽還不到?”


    胡善祥含笑搖頭。


    宦官宮女們都在看百戲,殷紫萍拉著子衿過來。


    子衿黛眉輕蹙:“再過一個時辰便要進宴,拉我過來幹什麽?”


    殷紫萍咧嘴一笑,悠然道:“慌什麽!今日是上元佳節,鼇山燈一定要看的!”


    子衿失笑。


    台上,吳妙賢輕唿:“您瞧!”


    胡善祥望過去。


    高高的鼇山上,一道懸索從高空落下,朱瞻基單手握住懸索,從鼇山燈的頂端翩然飛落,他的腳尖不斷點落在搭建鼇山燈的木架上,身影所過之處,一排排各異的花燈全部點燃。


    幾乎同時,鍾鼓司奏樂以讚燈,整個廣場都被燈海照亮,映襯得朱瞻基翩然落下的身形恍若天人。


    子衿呆住。


    眾人齊聲喝彩中,殷紫萍激動地用手拍子衿:“快看!”


    子衿立刻把頭扭過去,認真地看鑽圈表演。


    殷紫萍努努嘴:“哎,你到底往哪兒看?”


    子衿就是不肯把頭扭過去看朱瞻基。


    殷紫萍幹脆把她的腦袋用力掰過來。


    “瞧,多美的燈海啊!看,你看看嘛!”


    恰好朱瞻基翩然落地,丟下懸索,向高台走去。


    在萬眾矚目中,他似乎發覺了什麽,下意識地向人群裏尋找過去。


    子衿生怕對方瞧見自己,猛然蹲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從人群裏一點點挪出去。


    殷紫萍正激動呢,一扭頭,子衿早不見了。


    “子衿!”她氣地跺腳,擠出了圍觀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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