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夜色四散開來,幽幽清月棲息於梢頭。


    月光下,蘇月華靜坐於樹下,不知怎的,她又想起先前在乾清宮發生的事。


    當時入殿後,她微鬆了衣領,可陛下對這樣刻意的引誘視而不見,反而輕輕拉好她的衣領,笑著向她說:“朕想起來了,那時的素齋是你親手做的。好孩子,別走旁門左道,今後更要用心製膳,嗯?”


    蘇月華迴神,頹喪地低下頭。


    她打開了一隻包裹,裏麵的釵環、衣物都是熟悉的舊物。


    遊一帆將包裹交予她時,曾說師傅歸鄉不久,被發現自縊身亡,而包裹裏的東西便是她的遺物。


    蘇月華打開衣服的夾層,裏麵藏著一本染血的小冊子,裏麵有一行字:


    月華,這是我一生製膳的心得,也是我唯一能留給你的東西。盼你有朝一日實現夙願,成為天下第一的庖廚。


    蘇月華緊緊抱著包裹,一拳抵住唇畔,抑住幾乎流瀉而出的哽咽,再抬起頭的時候,目光卻變得更加冷硬堅定。


    “師傅,無論孟氏還是胡氏,都沒有資格做尚食。你在天有靈,請保佑我,早日心願得償。”


    夜半時分,胡尚食從噩夢中驚醒,滿頭大汗,驚魂未定。


    夢裏,王司膳在簡陋的房舍裏,借著微弱燭光編寫食譜,突然有人從背後以繩索勒住她的脖頸……


    良久,她望向一室黑暗,喃喃自語:“遙清,不要怪我……”


    翌日,融融暖光穿過葦簾,將架上的菜蔬照的蔥濃翠綠。


    蘇月華遠遠望著廚房裏的子衿,對方一直在熬龜殼,令她困惑不解。


    玉膾察言觀色:“蘇司膳,她已經熬了十餘個時辰了,便是殷紫萍要幫忙,她都不肯答應。聽說衛王變著法子挑剔膳食,想必這也是她為了討好衛王特意準備的!”


    蘇月華輕“嗯”了聲:“繼續盯著,若有什麽異動,即刻來報。”


    吩咐完,她便離開了。


    火爐邊,子衿還在熬龜殼。


    --


    朱瞻基興衝衝地趕到乾清宮,向朱高熾行禮。


    朱高熾露出笑意:“來得正好,陪父皇同品美食。”


    朱瞻基捧著手裏的《戲猿圖》奉到皇帝麵前,溫聲道:“父皇,兒臣有一幅畫,一直想邀父皇共賞,往日卻從無機會……”


    朱高熾頷首:“好好好,先坐下,膳後朕再細看。”


    朱瞻基笑著應是,他將《戲猿圖》小心地放在案上,旋即在一旁落座。


    朱高熾品嚐燈燈肉,忍不住連連讚歎:“燉得如此酥爛的肉,朕還是第一次嚐到,你的廚藝果然非凡!”


    眼見吃了一塊又吃第二快,朱瞻基提醒:“父皇,豬肉肥膩,不可多食。”


    蘇月華微微一怔,而後連忙附和道:“太子所言極是,所謂虛則補之,寒則溫之,冬季以羊肉溫補脾胃,可治肺虛勞損,正合時宜,您不如試試這道羊肉?”


    聞言,朱高熾依依不舍地放下燈燈肉,又去吃山煮羊,抽空看朱瞻基。


    “別光坐著,你也嚐一嚐。”


    朱瞻基隻嚐了一塊,不免有些意外:“羊肉太腥膻,廚師往往重鹽重味去壓,可你這道菜調味清淡,全無羊膻,凸顯了羊肉原味,湯汁又異常鮮美,這是為何?”


    蘇月華微笑:奴婢特意加了杏仁同煮。


    朱瞻基頷首,目光卻還是盯著自己那幅畫,一心盼著朱高熾早日用膳完畢。


    蘇月華呈上一杯茶,柔聲道:“陛下連日來多用葷腥,不如用羅漢果茶清火去躁?”


    朱高熾連連擺手,將茶推到畫軸一邊,完全沉浸在美食的海洋裏。


    蘇月華還要再勸說,劉公公突然驚唿一聲:“陛下?!”


    朱高熾手一摸,鮮血從鼻腔內湧了出來。


    蘇月華駭然:“陛下!”


    朱瞻基快步上前:“父皇!父皇!”


    眾人都湧上去,茶盞傾倒一旁,迅速染濕了畫卷。


    不多時,遊一帆匆匆領著趙太醫進了乾清宮。


    蘇月華跪在殿外,焦慮不安地等待著。


    乾清宮寢殿,朱高熾保持稍向前傾的姿勢,劉公公跪著用帕子替他掩住不斷出血的鼻子。


    小宦官端著一盆涼水,趙太醫以手指沾了涼水,輕輕拍打朱高熾的風府穴,溫聲道:“陛下這是肺氣過熱,才會氣血上逆,哎,陛下別動,千萬別動。”


    朱高熾的鼻血慢慢止住了。


    遊一帆始終安靜地跪著。


    朱瞻基眉頭緊皺,擔憂道:“趙太醫,父皇為何突發病症?”


    趙太醫收迴手,望著桌上的膳食:“太子殿下,陛下舌苔黃膩,鼻腔熱烘,又時常口幹舌燥,都是肺火過盛之兆,平日應用清熱涼血之物才是啊!”


    聞言,朱瞻基迴頭看向朱高熾,溫聲提醒:“父皇可聽見了,葷腥油膩的膳食,不利於龍體康泰,萬不可再進!”


    朱高熾不吭聲,隻接連歎氣。


    宦官進門來報:“尚食局孟尚食求見。”


    朱瞻基頷首:“讓她進來吧。”


    孟尚食領著子衿進來,行禮:“聽聞陛下龍體不適,奴婢深感惶恐,特意備下清火潤肺之物,待太醫看過後,再請陛下服用。”


    朱瞻基第一時間越過眾人看向子衿,卻在她望來時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目光。


    子衿低頭,打開食盒,取出一碟子龜苓膏,當著朱高熾的麵撒上蜂蜜,又澆了一層桂花,才呈送到禦前。


    朱高熾看到這一幕,不由自主想起當年同樣的場景。


    炎炎夏日,他燥熱不安,是郭側妃親手呈上龜苓膏,又特意澆上桂花蜜。


    朱瞻基低聲詢問:“趙太醫,陛下此時可進藥膳麽?”


    趙太醫仔細檢查後,連連點頭:“龜苓膏滋陰潤肺,清熱敗火,正宜陛下體質。先前臣便想開這道藥膳,隻是熬製龜殼需要十來個時辰,委實怕耽擱了陛下的病情,還是孟尚食考慮周到!”


    遊一帆盯著子衿,目光充滿懷疑:“尚食局這份周到,著實來得巧啊。”


    孟尚食嘴角掛著淺笑,不慌不忙道:“從前每逢夏日,宮中多用此物去燥,衛王殿下最近總說喉痛心熱,尚食局才特意製作備用,今日便派上了用場。”


    聽了這話,朱高熾再次望向龜苓膏時,不由出了神。


    孟尚食自是將朱高熾臉上神情捕捉了個一五一十,她嘴角露出篤定的微笑。


    子衿低眉順目,毫無存在感。


    朱瞻基聽到衛王二字,心中隱隱有了猜測,出聲提醒:“父皇,還記得您曾經答應過兒臣的話麽?”


    朱高熾的心猛然一顫,看向了朱瞻基。


    朱瞻基目光炯炯地看著朱高熾,眼底有對父親的希冀和祈求。


    在兒子和郭貴妃之間,隻能做出唯一的抉擇。


    最終,朱高熾歉意地看了朱瞻基一眼。


    “傳旨,宣郭妃上殿。”


    朱瞻基看著滿是歉意的父親,目光不自覺落在了那幅不知何時滾落在地的畫上,下意識倒退了兩步。


    朱高熾眸中浮上愧疚之意:“瞻基?!”


    “兒臣告退。”朱瞻基靜默一瞬,嗓音淡淡,隨後匆匆行禮,頭也不迴地走了。


    子衿看向被所有人遺忘的那幅畫卷……


    郭貴妃剛一入殿,便匆匆跪倒在朱高熾的腳下,朱高熾麵若寒霜,一言不發。


    殿內眾人都識趣地退了出去。


    子衿悄悄撿起地上的畫卷,走到門口,下意識迴頭望了一眼,郭貴妃緊緊握住朱高熾的手,額頭貼在對方掌心,泣不成聲。


    朱高熾忍了又忍,終究沒有忍住,手輕輕落在了她的發上。


    乾清宮外,孟尚食看到遠遠跪著的蘇月華,仿佛沒瞧見似的匆匆離去。


    子衿腳步停頓一瞬,與蘇月華的目光碰上,終究沒有多言,快步跟著孟尚食離去。


    這一刻,無盡的羞辱湧上心頭,蘇月華的手緊緊攥起。


    夜幕漸漸落下,莊嚴奢華的紫禁城裏,一盞又一盞的宮燈亮了。


    蘇月華一瘸一拐地經過宮道,因為過於疲乏,站都站不穩,忍不住扶住宮牆。


    迎麵突然亮起燭火,她抬頭望去,卻是郭貴妃坐在儀仗上,正高高在上地望著她。


    郭貴妃一言未發,玉京已向宦官使了個眼色,兩名宦官撲上去,直接將蘇月華壓著跪倒在地。


    蘇月華拚命掙紮:“貴妃娘娘,您要做什麽,你們放開我!放手!”


    郭貴妃把玩著紅色的蔻丹,連看也沒看她一眼。


    蘇月華大喊:“放手!放開我!放開!”


    她被迫匍匐在地,露出一雙纖纖玉指。


    黑漆漆的夜裏,玉京似是索命的無常般,陰惻惻道:“動手。”


    話音甫落,宦官拔出匕首,便要斬斷蘇月華的手,蘇月華第一次駭得臉色慘白。


    “貴妃娘娘,不要,求求你不要!我什麽懲罰都可以忍受,不要毀掉我的手,不要毀掉我的手,不要!不可以!”


    她拚命地搖頭,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


    郭貴妃在月下微笑:“身為庖廚,便該好好製膳,整日癡心妄想,念著攀龍附鳳,這雙手——自然留不得了!”


    蘇月華哭得聲嘶力竭:“我什麽都不要,什麽都不要了,隻要您留著我的這雙手!娘娘,求求您,求求您!”


    玉京向宦官一點頭,那閃著寒光的匕首眼看要落下。


    在這一刻,蘇月華感受到徹骨的絕望:“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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