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殷紫萍拎著食盒又站在永寧宮門外。


    那宦官見狀,忍不住打趣:“哎喲,你這姑娘可真好心,一個將死的人了,還當真重做了送來!”


    殷紫萍塞了一包肉幹給他。


    “就是將死之人,何必與她計較。吃飽了,待會兒也好上路。”


    宦官歎息著把人放了進去。


    殿內,姚子矜品嚐殷紫萍製作的核桃酪,自言自語:“為什麽?”


    殷紫萍氣得腮幫子鼓鼓的,在殿內來迴踱步。


    “對呀,為什麽!從前我幫助莊妃,那是有利可圖,現在她馬上要殉葬了,是個毫無用處的人,為什麽你還要冒這麽大險來幫助她呀!”


    阿金看向變臉迅速的殷紫萍,殷紫萍冷眼迴視:“我說錯了麽,看什麽看?”


    阿金怯怯地垂下頭去。


    子衿卻疑惑道:“明明按照莊妃娘娘說的步驟去做核桃酪,為什麽味道會不同呢?”


    殷紫萍氣結,無奈道:“人都要死了,吃什麽還不一樣?好,就算按照你說的,她順利出了玄武門,可北安門出得去嗎?我聽說那裏有十八紅鋪,數百護軍,插翅也難逃,現在把人追迴來,還能將功折罪!啊?”


    見子衿有些失神地望著碗中核桃酪,殷紫萍上前推了推她,哀求道:“子矜,子矜!”


    子衿抬眼看向殷紫萍,疑惑道:“問題會出在這些核桃上嗎?”


    殷紫萍氣不打一處來:“姚子矜!世上隻有你才會相信她,如果換成是我,馬上要被殉葬,一旦有機會逃出宮,還不遠走高飛嗎?”


    阿金實在聽不下去了,反駁道:“娘娘會迴來的,她從來沒食言過。”


    殷紫萍冷笑:“在死亡的威脅麵前,任何人都會變得自私與怯懦,無一人例外!”


    子衿迴神,撩起眼皮靜盯著她,反問道:“你本可以不必再送膳進來,為什麽還要來,你就不怕死嗎?”


    殷紫萍理直氣壯道:“留下你一個人,你會害怕啊!”


    姚子矜笑了,握住殷紫萍的手。


    “相信我。”


    阿金低下頭,十分的心虛,殷紫萍目光如炬,看向阿金時,眼底冒出恨意。


    殷紫萍在宮道上徘徊,翹首等待,等到日薄西山,依舊不見莊妃的人影。


    她喃喃自語:“我知道,我就知道,誰會主動迴來送死,騙子!姚子矜,你這個傻子!”


    很快,宦官們將兩名穿著常服的妃嬪驅逐出來,驚唿聲哭泣聲響成一片。


    一名小宦官提醒道:“還有永寧宮主位莊妃——”


    劉公公迅速沉下臉來。


    太陽終於在紙窗落下最後一點餘暉。


    阿金愧疚地不敢抬起頭:“姚姑娘……”


    子矜麵色平靜:“掌燈吧,他們很快就要來了。”


    果不其然,一群宦官步履匆匆地行走在宮道上,劉公公指揮道:“快!快,就在前頭!不可耽誤時辰,快!”


    無邊夜色裏,一群人氣勢洶洶地向永寧宮而去……


    永寧宮正殿,殷紫萍拽著子衿的胳膊,甕聲甕氣道:“你走!”


    子衿輕輕搖頭。


    “不必擔心牽連永寧宮其他人,我留下。”殷紫萍冷笑一聲,“我是個不詳的人,從來沒有人敢親近。但你那時毫無畏懼,於我,就像黑暗中的光。可是子衿,我早該是個死人了,這次,就當將命償你。從今往後,你我互不虧欠。”


    子衿看著她,眼神中裹著複雜的情緒,有同情、心疼、難過......


    “為什麽要這樣說?”


    殷紫萍笑容嘲諷:“全家死絕那一夜,為何獨我逃出生天?你以為,當年打開蛐蛐罐兒的人,真的是我弟弟嗎?”


    隨著她的話語,多年前的畫麵浮現眼前。


    絕望的父親拎著柴刀走進屋子,四處尋找,她躲在床底,恐懼地屏住唿吸。從她的角度看到,柴刀上的血一滴滴落下。


    殷紫萍慘笑。


    阿金恐懼地望著殷紫萍。


    殷紫萍臉色慘白,身體微顫,神色卻冷酷:“知道你發善心的人,到底是個怎樣的怪物了吧?還不快走!”


    子衿突然抱住了她:“沒關係,紫萍,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殷紫萍急了:“你走啊!”


    就在此時,永寧宮的大門突然洞開,殷紫萍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不多時,劉公公帶人來到永寧宮門前,見殿門緊閉,他使了個眼色,幾名宦官上去咣咣敲門,用力到整個門板都在晃動。


    門,突然打開了。


    一身盛裝的莊妃站在殿內,冷冷地掃視眾人。


    門外的宦官們吃了一驚,抬起的手都忘記放下。


    莊妃不悅地皺眉,厲喝:“我將去侍奉陛下,自要梳妝打扮,誰準你們放肆?”


    “沒規矩!”劉公公連忙上前,一把將其中一名小宦官推到一邊,旋即看向莊妃,恭敬道,“莊妃娘娘!”


    莊妃迴過頭,深深望了一眼永寧宮,旋即頭也不迴地走了。


    門內,阿金一直跪在地上,此刻哭泣著伏下身體,目送莊妃離去。


    宮道上,殷紫萍暗暗鬆了一口氣。


    “我還以為莊妃一去不迴,可是——她到底怎麽出的北安門?”


    姚子矜心事重重,始終沒出聲,突然想到什麽,快步離去。


    “子衿?!”殷紫萍連忙跟了上去。


    此時此刻,蘇月華正在用豬油煎黃了卷攏的薄餅,上盤。


    送膳宦官們端著妃嬪們的送行飯離去,眾人都沉默下來。


    香芹將剩下的蓑衣餅遞給雪蘆,雪蘆拿起來咬了一口,卻又放了下來。


    香芹疑惑:“怎麽了,你不是很愛吃蓑衣餅嗎?”


    雪蘆含著眼淚抬起頭:“層層疊疊又香又酥,讓人忍不住連舌頭都吞下去的蓑衣餅,那麽好吃的蓑衣餅,不知道為什麽,今天一點兒也不好吃了!”


    香芹頓時愣住了。


    往日的鍋碗瓢盆聲在這一刻全部停了下來,整個大廚房寂靜得可怕,每個人心頭都是沉甸甸的。


    子矜跑進廚房,翻看核桃、紅棗等材料,發現還有大半碗用水泡過的米,這才鬆了口氣。


    殷紫萍跟了過來,好奇道:“這是我為莊妃做核桃酪時剩餘的食材,怎麽了?”


    姚子矜問她:“都是何處出產?”


    殷紫萍答道:“遼縣綿核桃和靈寶紅棗,都是上佳的貢品。”


    姚子矜翻箱倒櫃地找,終於翻出一小袋核桃和幹癟的紅棗幹。


    殷紫萍困惑:“這是之前司藥司送來製藥膳的食材,核桃果仁雖大,遠比不上綿核桃甘淳香脆,還有點兒澀味,哎?!”


    姚子矜將核桃泡在沸水裏。


    “來幫忙!”


    殷紫萍無奈,開始用小刀刮棗泥。


    “現在做核桃酪哪裏來得及?”


    禾黍走過來,猜測問:“是為莊妃準備的?”


    姚子矜點頭。


    禾黍怔了一下,默默上前幫忙剝核桃。


    眾人對視一眼,一個接一個走了上來。


    蘇月華一言不發地上前刮棗泥。她的動作又快又好,連殷紫萍都不禁側目。


    整個尚食局為了莊妃都行動起來。


    廊下,聞宴桃向胡尚食稟報:“近日送來的食材愈加敷衍,香米、幹果、鹿角、東海海產,數目都有問題。王司膳堅決不收,若非奴婢敷衍,怕是已去追問光祿寺了。”


    胡尚食頷首:“我知道了。”


    聞宴桃歎氣,欲言又止:“就怕王司膳固執己見,萬一被她知道……”


    胡尚食冷冷道:“這件事我會解決的!”


    半晌後,她似是突然想起什麽,眸光一凜:“今日子矜到底去了何處,去查查。”


    廚房裏,姚子矜用力擰包裹著碎米渣的紗布,直至米漿流進小薄銚,再將棗泥、碾碎得核桃一塊兒放入烹煮。


    殷紫萍眉頭緊鎖,一言不發,隻是不斷加火。


    禾黍不停地向外看天色,萬分焦心。


    蘇月華漠然轉開了目光。


    很快,核桃酪便出鍋了。


    子矜拎著食盒,匆匆往妃嬪殉葬的地方跑去。


    殷紫萍緊隨其後。


    此時,莊妃已隨宦官來到專供嬪妃殉葬的空殿庭院。


    她推開宦官的手,漠聲道:“我自己會走!”


    就在她將踏入屋內的那一瞬,子矜匆匆趕到。


    “莊妃娘娘!”


    王司膳連忙阻攔:“不可無禮!”


    莊妃迴過頭來。


    子衿端著瓷碗的手微微顫抖:“莊妃娘娘,這是我剛做的核桃酪,您嚐一嚐!王司膳,讓我過去吧,我隻想盡最後的心意!”


    王司膳別開臉,不去看莊妃。


    莊妃想要過來,卻被劉公公攔住,她抬手就是一記耳光,向來柔弱的臉上顯出從未有過的剛強。


    劉公公被那眼神嚇退。


    姚子矜終於將核桃酪送到莊妃麵前。


    莊妃捧著核桃酪喝了一口,突然淚水湧了出來,嘴角卻笑。


    “是,小時候住在江南,娘為我做的核桃酪,就是這種味道。”


    子衿輕抿下唇,柔聲道:“娘娘,不論多出色的食材,世上最好的味道,永遠是家鄉的記憶。”


    莊妃的眼淚落在核桃酪裏,低聲喃語:“對不起,我欺騙了你。”


    姚子矜平靜地望著她。


    莊妃用她二人僅能聽到的聲音,低聲道:“我走出紫禁城,沒打算再迴來。可轎夫嚇跑了,我背著我娘,一家又一家地敲門……”


    宮外,她背著白發蒼蒼的母親,用力去拍門,然而一扇扇大門緊閉,無人應聲。


    裙擺之下,露出的繡花鞋尖兒,浸染了深深血痕......


    “啪嗒--”


    晶瑩的淚珠順著她瑩白的麵頰滑下,滴落在碗中。


    她幾近哽咽:“往日攀附的親族,避我如同瘟疫。而我這雙腳,早已走不了遠路了。”


    她略略一頓,抬頭望著被宮殿包裹的一小方天空,心聲萬般感慨:“縱然生出雙翼,我也飛不出去。”


    姚子矜望著莊妃,眼睛裏充滿了同情與悲憫。


    這時,劉公公小聲提醒:“娘娘,該上路了。”


    莊妃並未理會劉公公,而是看向子衿,柔聲道:“謝謝你,我在這世上最後的迴憶,是暖的。”


    子衿眸中蘊起薄薄的霧氣,然後,大顆大顆淚珠順著她的桃腮滾落下來,她極力想要控製,眼淚卻是不聽話,愈發洶湧。


    麵對莊妃的絕望崩潰,一時之間,她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娘娘!”子衿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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