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晚,漆黑又寒冷。


    大雪過後,紫禁城的宮燈和天邊的星月都顯得那麽慘淡。


    朱棣靜立於廊下,欣賞著溶溶月色。


    “皇爺爺。”朱瞻基走過來。


    朱棣輕聲歎息,意味深長道:“叛臣府上搜出的謀反詔書極為兒戲,老三平日行事小心,會如此輕易走漏消息,讓人一網成擒?”


    朱瞻基笑而不語。


    朱棣別過臉去,目光望向遠處,不知在想些什麽,良久,才緩緩開口。


    “一座華宅裏若有引起人貪欲的珍寶,盜賊自然永不斷絕。相反,城外的破廟除了蛛網空無一物,連老鼠也不會去光顧。龍椅,帝王,權力,多麽誘人哪,你那兩位叔父趁著朕老邁多疾,與內宦勾結,私傳消息,朕不言不語,他們就當朕真的耳聾眼盲了。不過,誰準你這般嚇唬他們!”


    朱瞻基仰頭,凝望著月色,目光深沉而遙遠。


    “皇爺爺,分明是您在嚇唬他們!”


    朱棣臉色一沉,第一次露出雷霆之怒:“大膽!”


    朱瞻基正色:“皇爺爺,孫兒絕不會冤屈一人。”


    朱棣冷哼一聲:“朕一生多征戰,殺伐不斷,對親子亦是嚴加防範,世人常罵朕殘忍暴戾,你以為呢?”


    朱瞻基凝眉不語。


    “說話!”朱棣不悅。


    朱瞻基略略沉吟:“孫兒幼時,爺爺曾經講過何為首領。最初,人們學習狩獵,推舉出人群裏最勇猛的人作為首領,而這個人,就是結果野獸性命最多的人。拿起武器,組織軍隊,保護部落和糧食,這才是首領。部落尚且如此,況一國家爾?作為尋常人,想做一個好人,行善積德便是。可是對於帝王而言,一味堅持仁義之路,隻會淪為一個平庸的皇帝。”


    朱棣好奇挑眉:“哦?那麽依你看,何為好皇帝?”


    朱瞻基看向朱棣,目光堅定。


    “為百姓,為國家,仁義虛名,可棄!至親骨肉,能舍!縱被世人誤解唾罵,亦要能忍!堅持國家必須要走的正道,扞衛自己的疆土和臣民,這才是帝王!”


    朱棣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年輕的孫兒,那張英武而俊朗的臉孔寫滿了堅毅,然後他爆發出一陣大笑,拍拍他的肩膀。


    “好!好!朕知道,你始終顧念親情,給他們留有餘地。”


    他捅了皇太孫一胳膊,笑嗬嗬道:“那杯酒,真的有毒嗎?”


    朱瞻基揚眉一笑,神秘兮兮道:“縱使真有劇毒,隻誅謀逆之心,毒不倒真龍天子!”


    朱棣看了朱瞻基一眼,再次哈哈大笑。


    --


    張太子妃寢殿,胡司膳早已陪伴在太子妃身側。


    孟尚食看也不看她一眼,向太子妃行禮。


    “太子妃,除夕宴上發生的事,皆是奴婢的過錯,奴婢甘願受罰。”


    張太子妃嗓音淡淡,辨不出情緒:“不為自己辯解?”


    孟尚食麵色平靜:“奴婢本是微賤之人,仰賴太子妃的庇護,才有今日立身之地。自當結草銜環,報答您的知遇之恩。除夕佳宴,因我一時疏失,竟讓小人趁機生事。事已至此,又有何顏麵在您的麵前辯解呢?”


    胡司膳下巴微揚,譏諷道:“尚食大人所言的小人,又是指何人呢?”


    孟尚食連個眼神都未給胡司膳,隻不緊不慢道:“世上通曉禮義的人,當明白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的道理,不會以卑犯尊,以下犯上。奴婢禦下不嚴,一味寬容忍讓,竟讓小人得寸進尺,伺機搬弄是非,此過一。”


    胡司膳臉上的笑意逐漸猙獰:“孟尚食!”


    張太子妃抬手阻止。


    孟尚食眸光黯然,不複往日的神采。


    “奴婢一心侍奉主上,忘記近在咫尺的隱患,未曾再次檢查食單,給予小人構陷的機會,是奴婢的失誤,此過二。隻是奴婢深受大恩,不得不鬥膽直諫。一個輕易出賣上官的人,如何能夠信任,又怎能留在身邊呢?”


    張太子妃笑容如常:“太醫已為漢王妃診治,說她本就宿疾纏身,此番又不顧勸阻、長途跋涉來京,以至病勢沉重、迴天乏術。光祿寺擬的食單並無不妥,尚食局照單製膳,自然也沒有大的過錯。再說,陛下非常欣賞那道蟹羹,進膳之權,依舊歸屬尚食局。”


    孟尚食微微一怔:“太子妃決定將這件事徹底埋葬,又為何——”


    張太子妃端坐在暖榻上,用平淡的聲音問:“有人密報你向漢王私傳消息,你可認罪?”


    孟尚食麵色微變:“這是誣告。胡司膳,無憑無據,你怎敢在主子麵前妄言!”


    就在這時,梅清引著王司膳步入大殿。


    王司膳向張太子妃行禮:“奴婢拜見太子妃。”


    孟尚食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陡然望向胡司膳,胡司膳的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


    王司膳全程沒有看孟尚食,一本正經道:“太子妃,那日在乾清宮目睹袁大人被逐出大殿,孟尚食曾談及陛下服用靈藥、龍體欠安……還斷言宮中變故將生。奴婢事後一想——心中惶恐,不敢不報!”


    胡司膳施施然道:“孟尚食若非與漢王私通消息,怎會知曉宮中將生變故?”


    孟尚食沉聲辯駁:“事事留心,便能見微知著。”


    胡司膳譏嘲一笑,轉而看向張太子妃。


    “太子妃,祖訓早已明言,凡宮中後妃女官,宮門外一應事務,毋得幹預。孟尚食私窺主上本是大罪,遑論一再與藩王傳遞消息。何況,她曾為報答漢王恩德,違背過您的旨意!”


    張太子妃挑眉,審視的目光落在孟尚食身上。


    胡司膳眼眸微眯,得意地看向孟尚食。


    “凡私寫文帖、暗通消息於外,寫者接者皆斬。身為宮中尚食,明知故犯,該當何罪!”


    孟尚食突然笑了。


    “欲加之罪,其無辭乎?太子妃英明睿智,竟也信此挑撥之言,懷疑我的忠誠麽?”


    張太子妃看向孟尚食,眉眼間漾開晦暗不明的笑意。


    “多年來,你侍奉陛下,主持尚食局,也算是盡心盡力——”


    胡司膳麵色微變:“太子妃!”


    張太子妃涼涼看她一眼,胡司膳不甘心地垂下眼去。


    張太子妃目光在孟尚食身上逡巡一番,半晌後才開口。


    “但你私窺主上,妄談宮變,確實言行逾矩,不可輕饒。依宮規奪尚食一職,自去宮正司領罰,今後好自為之。”


    孟尚食深深拜了下去,再次抬起頭,別有深意道:“奴婢就此拜別,萬望太子妃珍重。”


    三人出了清寧宮,行至宮道,孟尚食停步:“恭喜。”


    胡司膳得意地昂著頭,沾沾自喜:“孟尚食,哦,不,現在你已經不是尚食了,今後如何稱唿呢?”


    對於胡司膳的冷嘲熱諷,孟尚食並不在意。


    她將目光投向王司膳:“我很好奇,我如此信任重用你,你又為何會投靠她?”


    王司膳沉默不語。


    “自年少入宮,我們便成莫逆之交,後來進了尚食局,因你為人霸道,疑心又重,凡不合你心意之人,一律設法打壓驅逐。為了蒙蔽你的眼睛,我們才一直偽作不和罷了!”胡司膳飄飄然的口氣,盡顯得意之色。


    “十年,在我麵前偽裝了整整十年,了不得!”孟尚食搖頭失笑,她長歎了聲,轉身翩然離去了。


    王司膳看向胡司膳:“阿圍——”


    胡司膳握住她的手。


    “別心軟!莫忘了,當初她挑撥離間,逼我們勢同水火,就是為了坐收漁利,牢牢把控尚食局。這十年來,她幾乎是一手遮天,我們明明是最要好的朋友,在她麵前卻要偽作仇敵,過得多麽辛苦?現在,用不著了!”


    王司膳有一瞬的失神,眸中露出複雜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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