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著《宗君臆談》,流傳至北平,去歲有人把《厚黑學》抽出翻印,向舍侄徵求同意,並說道:「你家伯父,是八股出身,而今凡事都該歐化,他老人家那套筆墨,實在來不倒。等我們與他改過,意思不變更他的,隻改為新式筆法就是了。」我聞之,立發航信說道:「孔子手著的《春秋》,旁人可改一字嗎?他們隻知我筆墨像八股,殊不知我那部《厚黑學》,思想之途徑,內容之組織,完全是八股的方式,特非老於八股者,看不出來。宋朝一代講理學,出了文天祥、陸秀夫人諸人來結局,一般人都說可為理學生色。明清兩代以八股取士,出了一個厚黑教主來結局,可為八股生色。我的厚黑哲理,完全從八股中出來,算是真正的國粹。我還希望保存國粹的先生,由厚黑學而上溯八股,僅僅筆墨上帶點八股氣,你們都容不過嗎?要翻印,就照原文一字不改,否則不必翻印。」哪知後來書印出來,還是與我改了些。特此聲明,北平出版的《厚黑學》是贗本,以免貽誤後學。


    大凡有一種專門學問,就有一種專門文體,所以《論語》之文體與《春秋》不同,《老子》之文體與《論語》不同,佛經之文體與《老子》又不同。在心為思想,在紙為文字,專門學問之發明者,其思想與人不同,故其文字也與人不同。厚黑學是專門學問,當然另有一種文體。聞者說道:「李宗吾不要自誇,你那種文字,任何人都寫得出來。」我說:「不錯,不錯,這是由於我的厚黑學,任何人都做得來的緣故。」


    我寫文字,定下三個要件:見得到,寫得出,看得懂。隻求合得到這三個要件就夠了。我執筆時,隻把我胸中的意見寫出,不知有文法,更不知有文言白話之分,之字的字,乎字嗎字,任便用之。民國十六年刊的《宗吾臆談》,十八年刊的《社會問題之商榷》,都是這樣。有人問我:「是什麽文體?」我說:「是厚黑式文體。」近見許多名人的文字都帶點厚黑式,意者中國其將興乎!


    有人說:「我替你把《厚黑學》譯為西洋文,你可把曹操、劉備這些典故改為西洋典故,外國人才看得懂。」我說:「我的厚黑學,決不能譯為西洋文,也不能改為西洋典故。西洋人要學這門學問,非來讀一下中國書,研究一下中國歷史不可,等於我們要學西洋科學,非學英文德文不可。」


    北平贗本《厚黑學》,有幾處把我的八股式筆調改為歐化式筆調,倒也無關緊要,隻是有兩點把原文精神失掉,不得不聲明:1我發明厚黑學,是把中外古今的事逐一印證過,覺得道理不錯了,才就人人所知的曹操、劉備、孫權幾個人,舉以為例。又追溯上去,再舉劉邦、項羽為例,意在使讀者舉一反三,根據三國和楚漢兩代的原則,以貫通一部二十四史。原文有曰:「楚漢之際,有一人焉,黑而不厚,卒歸於敗者,韓信是也。……楚漢之際,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歸於敗者,範增是也……」這原是就楚漢人物,當下指點,更覺親切。北平贗本,把這幾句刪去,徑說韓信以不黑失敗,範增以不厚失敗。諸君試想:一部二十四史中的人物,以不厚不黑失敗者,豈少也哉!鄙人何至獨舉韓範二人。北平贗本,未免把我的本意失掉了。2《厚黑傳習錄》中,求官六字真言,先總寫一筆曰:「空、貢、沖、捧、恐、送」。註明此六字俱是仄聲。做官六字真言,總寫一筆曰:「空、恭、繃、兇、聾、弄」,註明此六字俱是平聲,以下逐字分疏。每六字俱是疊韻,念起來音韻鏗鏘,原欲宦場中人朝夕持誦,用以替代佛書上唵嘛呢叭咪吽六字,或南無阿彌陀佛六字。倘能虔誠持誦,立可到極樂世界,不比持誦經咒或佛號,尚須待諸來世。這原是我一種救世苦心。北平贗本把總寫之筆刪去,徑從逐字分疏說起來,則讀者隻知逐字埋頭工作,不能把六字作咒語或佛號虔誠諷誦,收效必鮮。此則北平贗本不能不負咎者也。


    近有許多人,請我把《厚黑學》重行翻印,我說這也無須。所有民元發表的厚黑學,我把他融化於此次叢話中,遇有重要的地方,就把原文整段寫出,讀者隻讀叢話就是了,不必再讀原本。至於北平贗本,經我這樣的聲明,也可當真本使用,諸君前往購買,也不會貽誤。


    厚黑學,共分三步工夫。第一步:「厚如城牆,黑如煤炭。」人的麵皮,最初薄如紙一般,我們把紙疊起來,由分而寸,而尺,而丈,就厚如城牆了。心子最初作乳白狀,由乳色而灰色,而青藍色,再進就黑如煤炭了。到了這個境界,隻能算初步。何以故呢?城牆雖厚,轟炸得破,即使城牆之外再築幾十層城牆,仍還轟炸得破,仍為初步。煤炭雖黑,但顏色討厭,眾人不敢挨近他,即使煤炭之上再灌以幾壚缸墨水,眾人仍不敢挨近他,仍為初步。


    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深於厚學的人,任你如何攻打,絲毫不能動。劉備就是這樣人,雖以曹操之絕世奸雄,都把他莫奈何,真可謂硬之極了。深於黑學的人,如退光漆招牌,越是黑,買主越是多,曹操就是這類人。他是著名的黑心子,然而天下豪傑,奔集其門,真可謂黑得透亮了。人能造到第二步,較之第一步,自然有天淵之別。但還著了跡象,有形有色,所以曹劉的本事,我們一著眼就看得出來。


    第三步:「厚而無形,黑而無色。」至厚至黑,天下後世皆以為不厚不黑,此種人隻好於古之大聖大賢中求之。有人問:「你講厚黑學,何必講得這樣精深?」我說:「這門學問,本來有這樣精深。」儒家的中庸,要講到「無聲無臭」才能終止。學佛的人,要到「菩提無樹,明鏡非台」,才能證果。何況厚黑學是千古不傳之秘,當然要到「無形無色」才算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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