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二結束的那個夏天,小黎十三歲半。


    她躺在床上轉頭看著被堵住的窗,覺得這個世界已經荒蕪,沒有什麽再值得留戀。於是決定挑選一個日子,從每天上下學走過的彩虹橋跳下浦臨江去。


    她決定在下一場大雨來的時候就這麽做。


    她連續等了幾天,還是不見下雨。她覺得也不一定要等到下雨天,也許隻是一個中午,或是黃昏。


    那天,小黎獨自坐在院子裏,太陽很是熱辣,大家都在屋裏困倦地休息。院子牆腳的土是之前弄來的,終於種上了綠化,是鳶尾花。但花期已經過,隻有葉子。


    看到那一簇鳶尾葉子,小黎突然就想到幾年前的鳶尾花和東山腳下的銀杏樹。她心裏想,那棵銀杏樹現在應該是茂盛的青綠了吧!


    然後想起那棵樹掉落的葉子,空蕩的枝椏,春天的嫩芽……想著想著,就好像有什麽被壓抑的東西被打開了一樣。


    不知不覺間,她甚至沒有發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麵。她的淚衝破冰冷的眼神止不住地掉,就像浪潮翻湧。


    就這一瞬間,她很想去看看東山腳下的那棵銀杏樹,心中很是難過。她很久不知道什麽是難過,什麽是開心。隻覺得什麽都沒有了意義,什麽都不能讓她快樂,甚至也很久很久都沒有再掉過眼淚。


    她就在院子裏小聲地啜泣起來,哭了很久,就好像把身體的淚都流幹了一樣。哭得累了,就打了個哈欠,然後趴在椅子的靠背上發呆。


    她的眼神空洞,絕望,決定結束生命。


    她一隻手搭在椅子上垂吊著,這時,有一隻蝴蝶緩緩地飛來。蝴蝶輕輕地扇動翅膀,似乎把一陣輕柔的風吹向了小黎的心裏,很清,很暖。


    小黎輕輕抬起垂著的手,專注地看著那蝴蝶,就好像能看清它的每一個動作一樣。


    小黎在心裏淺淺地希望著它可以停留在自己的手上,蝴蝶似乎聽到了她的心聲,真的朝著她緩緩飛來。


    蝴蝶停在了小黎的手背上,然後又躍到手指上,那種奇妙的感覺如輕柔的風般吹散著心裏的陰霾。


    不隻是一隻蝴蝶,還有好幾隻。小黎試著也唿喚它們,蝴蝶真的一隻一隻在靠近。心裏那種專注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當到達一個點的時候忽然被什麽從身後震了一下。


    小黎也驚了一下向身後望去,連蝴蝶也被驚走了。但身後是空蕩蕩的水泥場地,什麽也沒有。她張望著,覺得那種感覺在比院子更遠的地方。


    等小黎再嚐試著唿喚蝴蝶時,再沒有成功,那種專注的感覺也蕩然無存。看了一會,她覺得實在困倦,於是進屋休息。


    不知為何,小黎總覺得有什麽念頭阻止了她一樣,所以當天她沒有去彩虹橋。晚上聽天氣預報的時候,小黎看到明天顯示是晴天,後天就開始下雨,於是又決定雨天時再去彩虹橋,然後跳下浦臨江。


    第二天傍晚,太陽很溫和,小黎想最後一次去福利院後麵的紫氣山上看看。山上有一條小路可以跳到福利院後麵的水溝裏來,但是在水溝裏爬不上去,於是小黎趁保衛不注意就偷偷溜了出去,迴來時就從小路那跳下來。


    紫氣山的爬山入口下麵是一條福利院的專用道,小黎從福利院跑出來後一路沿著道走。


    小黎快走到紫氣山門口時,看到對麵有一個很高很高的男生,差不多一米九的樣子。


    他大概十九二十歲,留著狼尾發式半紮著,模樣很是俊美,有些像動漫裏的妖精王子,氣質清淡,猶如月光。


    他站在道路盡頭,在等她。


    小黎走近與他四目相對時,那個人眼神明顯地震驚了一下,眼裏的光和日落一樣耀眼。


    當時日落的光落在他的身上顯得格外地溫柔,但他的身影看著又好像破碎的靈魂,好像趕了很久的路才來到這裏。直到站在這片夕陽裏時,他的靈魂才慢慢愈合。


    “我找到你了,你叫暮黎。”這是他看到小黎後說出的第一句話。


    他的語氣平淡,但是字字句句都像在克製翻湧的情緒,不敢僭越上前,想等著小黎會說點什麽允許他靠近。


    暮黎保持著警惕很不客氣地問道:“你是誰?”


    “我叫淩暮辰,你可以叫我暮辰哥哥。”他的聲音很溫和,就像月光有了溫度一樣。


    小黎:“淩暮辰?”她想起了淩光龍的淩,“是我什麽哥哥?清雲縣爺爺家那邊的嗎?”


    淩暮辰:“算是”


    一聽到是爺爺家那邊的人,小黎又想起了兩年前那個電話裏的抗拒和厭惡。


    “你找我幹嘛!”小黎雖然言語上並不客氣,但她的直覺告訴自己,他並不是個壞人。


    淩暮辰:“我是來接你的”


    小黎:“來接我?我又沒有十六歲,我也不想跟你走!我一點不喜歡你們!”她的語氣突然變得很不客氣,帶著刺蝟般自保的刺。


    小黎的話讓淩暮辰愣了一下,他仔細地看著她的眼睛,眼裏忽然有一種類似於她的絕望,無可挽迴的絕望。


    小黎並不想理會淩暮辰,於是就當沒事一樣越過他走上台階。她一路使勁地往上爬,想趕在最美的時刻前爬到頂,好好看最後一場日落。於是隻顧往前,沒有意識到後麵跟了淩暮辰。


    小黎爬到了山頂的觀景台,貼身站在木製的防護欄邊上。她已經不喜歡日落了,隻是呆呆地看著走個形式。


    小黎感覺夕陽很溫和,很像方才自稱淩暮辰的人。她想著他的話,說是來接自己的,但是她覺得他來晚了。如果兩年前他來的話,她一定會和他走,就算是去當苦力她也願意,但是小黎還是覺得他來晚了。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小黎感歎著,似乎感受到了那是一番怎樣的心境。


    這時,在小黎的身後有一個聲音響起:“你一直都很喜歡日落”


    小黎聞聲立即轉頭望去,是剛才的那個人。


    “你幹嘛!跟蹤狂嗎?”小黎明顯有點生氣。


    淩暮辰:“原來在這裏滿是邪念欲望,也讓你變得滿身的戾氣。是我來晚了,對不起。”他說得很真誠,滿眼的難以置信和心疼,好像欠了她什麽,於是忍不住就要上前。


    小黎看著他移動的身體吼著:“別過來!我說了還沒到十六歲,也不想和你走!我不喜歡你們!你聽不懂嗎?”她的聲音故意提高,像失控的小野獸一樣向淩暮辰吼著保護自己的領地,臉麵還有些猙獰。


    淩暮辰立即停住了腳步愣在原地。


    小黎怒目以對,淩暮辰平靜地失落。兩人僵持了幾秒後,小黎迅速地越過了他,向來時的另一邊跑去。然後翻越圍欄,越過雜草走進山林。


    此時天色已漸漸暗淡,淩暮辰見狀也跟著越過圍欄。然後跟著她,走她走過的路。其實那不是路,是雜草分開的縫隙而已。


    小黎感覺到淩暮辰還在繼續跟著,於是加快了速度。到鬆樹生長的地帶少了許多雜草,滿地的鬆針有些滑,也一直在下坡。


    淩暮辰擔心小黎為了急於擺脫自己而摔倒,於是就放慢了腳步,隻保持著讓她還在視線裏的距離。


    下坡的盡頭是福利院後院的水溝,前方已經沒有了路,是一個斷崖,有兩米多高。小黎停在斷崖處止住了腳步,淩暮辰也止住了腳步。


    小黎迴望了一眼淩暮辰,滿眼的不屑,然後跳了下去。


    小黎跳下去的那一瞬間,淩暮辰喊了一聲,然後急忙跑上前。


    “砰”的一聲落地後,小黎弓住身子,又立即站了起來向前院走去。剛才落地的震動讓她沒有聽清淩暮辰說了什麽,大概是讓她注意。


    看到小黎還好好的,淩暮辰鬆了一口氣站在原地。小黎的身影消失後,淩暮辰仍舊沒有離開。他在那看著福利院的建築,眼裏似乎在思索著什麽,過了一會才轉身向來時的路走去。


    小黎早上起床時仍舊是晴天,直到下午的時候,天色才在晴朗裏突然陰暗起來。


    小黎在房間裏整理書桌和衣櫃,她看著七七八八零散的書,心裏想著應該是還不迴去了,還是等人來收拾吧。


    然後又看到被書壓著的日記本,小黎已經很久沒有寫過日記了。她隨便翻看了幾頁,於是又翻找出以前的日記本,一起用一個塑料袋裝著,她不想有人偷窺她的心事。


    等到小黎收拾好時,天空的雨點已經開始飄了起來。她提著袋子推開門,又轉頭在櫃子下拿出一把雨傘。


    在小黎準備溜出去的時候,看到有管理員在綜合樓二樓的檔案室進出。那裏可以看到院子,她就隻能先趴在門口一直等著。


    看著門口空地上停著的外來車輛,小黎心想應該是有外人來訪,而且剛剛在廣播裏也通知了四點時要去大會場集合,說是有什麽人進來捐贈之類。一般這樣的情況,院裏的孩子都要到場。


    小黎看著時間,心裏想著估計就要點名了。為了順利溜出去,於是看準時機拽著傘沒有打就直接跑進了雨裏。她穿過保衛室後麵的小縫隙成功地溜了出去。


    在資料室裏,淩暮辰拿著記錄有小黎基本情況的一小遝資料。他從資料室裏走出來的時候,正好看到小黎在雨裏穿過的身影。


    淩暮辰見狀交代了幾句,冒著雨從其中一輛車上拿出一把傘也跟了出去。


    小黎一路走,雨一路下。大腿以下已經全濕了,袋子裏的日記也很糟糕。小黎原想保護一下日記,但是又轉念一想其實已經沒有必要了,畢竟也要扔進江裏去。


    走到彩虹橋的人行道裏,小黎看到兩邊的車輛都比較多。她有點膽怯。不過想著在這樣的雨裏應該沒有人會注意到她,於是就鼓起勇氣把袋子裏的日記一本一本的扔了下江去。


    扔完了日記,小黎貼著圍欄看著江麵。江水已經渾濁,水流十分兇急,時不時流著一個漩渦。


    看著江麵,小黎的心裏有些害怕,但是原本的決心和過往的迴憶一直在催促著她,好像要讓她一定要跳下去。


    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意義 。什麽也沒有,甚至連阻止她的人都沒有。一想到這裏,小黎最後也把傘扔進了江裏。看著掉落的傘瞬間就被江水吞卷了下去,不留任何痕跡,她也許也會一樣。


    兇猛的雨水打在小黎的身上,臉上。她揩著臉上的雨水,顫抖地踩著護欄,試圖翻越下去。胸口超過護欄時,小黎的腳一直在抖,連扶著護欄的手也在抖,她很害怕但是也沒有要停下來。


    她想,這一生真的就要在這裏結束了嗎?好沒有意義,她甚至還沒有穿過斯嘉麗的裙子。這時小黎把一隻腿抬起來想搭在護欄上翻下去時,突然一道閃電劃過,一聲巨雷轟然響起,嚇得小黎把才要掛起來的腿滑了下來。


    “啊!”小黎抓著護欄叫了起來,“啊啊啊……”她又怕又冷地哭著,死死抓住欄杆,不敢往江下翻,也不敢下來。


    這時,從後麵湧入了一把傘遮住了小黎,她抽泣著轉過頭看去,是淩暮辰。


    暮黎帶著哭腔問到:“是你啊,你幹嘛!”看到他似乎沒那麽害怕了。


    “你一定要跳下去嗎?”淩暮辰十分痛苦地凝著眉,他似乎不能動手阻止她一樣。


    “不然呢?我又沒有什麽親人朋友,沒有人關心我!也沒有人記得我的生日……嗚嗚……你為什麽來那麽晚!”小黎在他的傘下哭嚷著,似乎在宣泄內心的煎熬。因為沒有人要她,哪怕在福利院大家也不和她玩,管理員也不理她。明明在福利院管理員都會給每個人過生日,但管卻偏偏忘記了她。


    淩暮辰哽咽的說著:“我一直都在找你,走了很長很長的路,也忘記了很多東西。我隻記得要來找你,難道真的是我來得太晚了嗎?”


    “我才不要和你去清雲縣,他們都討厭我,我知道的!”小黎嘶吼著,心中很是在意之前那個破口大罵的電話。雖然沒有對著她說,但是她仍舊被那些斷斷續續的字句傷害著,傷了她很多年。


    淩暮辰半個背身淋著雨為她打著傘認真的說道:“我和他們沒有關係,我隻是來找你的。我們可以留在這裏,不會有你討厭的人過來,我會一直在這裏陪著你。”


    小黎貼在圍欄上看著眼前的淩暮辰,這時她才願意真的打量起他來。她有寬大的胸懷,有溫柔的語氣,有讓她覺得會心安的氣息。


    小黎看著他心疼又內疚的眼神,似乎自己的委屈,難過,痛苦,都可以慢慢被化解。那是一種莫名的信任,是一種想依賴的溫暖。


    小黎突然不想跳下去了,她不想死,她想得到哪怕一點點的愛,一點點就好。而他說出來的每個字裏,都隱藏著她幻想過的溫暖。


    小黎:“你沒有騙我吧……嗚嗚……”


    淩暮辰:“從來不會”


    “嗯”小黎答應後,眼淚重新洶湧出來,似乎找到了一個宣泄口。


    得到了小黎應允的語氣,淩暮辰向前一步靠近了她,然後一把把她從圍欄上抱了下來護在懷裏。


    小黎借勢攬住了他的肩準備下來,但接到小黎後淩暮辰並沒有把她放下,而是一手托著她一手打著傘繼續護在懷裏。瘦小的小黎在高大的淩暮辰的懷裏就像一隻小小的孩子一樣,慢慢揮發著害怕,不安,和痛苦。


    淩暮辰:“凍壞了吧!我們迴去了。”


    淩暮辰的懷裏很是溫熱,小黎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那是一種被包圍著的心安的感覺。


    小黎望向剛剛要跳下去的那個地方,覺得在那裏好像有一個不存在的身影,也是那個聽不到的聲音先留住了她。哪怕是此刻,那個看不到的人也在看著自己一樣,似乎再晚一刻,她就等不到這把傘了。


    淩暮辰撐著傘抱著小黎在雨裏走去,兩人沒有說話。


    他們就這樣一直朝來時的路走去,然後雨漸漸變小,烏雲散去。


    上帝光映在這座城裏的高樓大廈間,地上的水灘倒映著城市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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