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元年三月二十日,是個春光明媚的日子。


    春華庭中,鬱鬱蔥蔥的芍藥之間能看到幾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想來不久之後便會翩然綻放。可惜,彼時,相愛之人已然生別離,再不能並肩賞花。


    閣樓之中,朝陽透過支摘窗灑落在楠木矮榻上。榻旁,劉姝穿著一身藕荷色的直裾,麵色沉靜地幫程昭穿上玄鐵甲。可她的心卻因為即將要到來的別離痛苦萬分,因而她在係他腰間那用來掛置武器的絹帶帶鉤時雙手都是顫抖的。


    程昭麵露痛色地望著劉姝,他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他突然抬手,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他深邃的鳳眼中,流露出沉重的眷戀和不舍。他的喉結滾動,艱難地開口說道:“懷夕,若我身死,你……你便再嫁吧!”


    劉姝痛苦的心中燃起一股怒火來,杏眼中泛起了淚光。她咬牙將自己的手從他手中抽離,冷冰冰地說:“你既死了,我嫁與不嫁,與你有何相幹?我離了兒郎,難道就活不下去了?!”


    程昭的心像被無數根針刺一般疼,他閉上眼緩了緩。他再睜開眼時,眼中已是一片絕決。他望著她含淚的眼眸,承諾道:“若我能活著迴來,必定辭官歸隱,與你形影不離。那時,你我一同去看遍這人世間的山水人煙,可好?”


    劉姝強忍著不讓眼淚落下,她望著程昭哽咽地迴說:“好,若你能活著。”兩滴晶瑩的淚水從眼眶中滴落,落到他抬起的手背上。她忙轉開臉不再看他,隻是痛苦地說:“你走吧,我不去城外送你了。”


    她原本就沒打算去城外送他,她多怕自己控製不住當眾失聲痛哭。現下,她心中又憋著一股氣自然是更不會去了。


    程昭那想撫摸劉姝的手停留在空中,他望著手背上的眼淚心痛不已。他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那滴淚順著手背滑落。


    他原本有許多話想與她說,可臨別之際,又不知該說什麽。他雙手緊握成拳,痛聲道:“懷夕,珍重!”


    他說完,轉身拿起放在矮榻上的錯金黑鞘劍掛在腰間,又拿起榻上的玄鐵胄,麵色決絕地走出了房門。那鐵胄頂部赤色的羽毛在微微地晃動。


    劉姝那戴著玉鐲的右手緊握著垂掛在腰間的玉葉子,她痛苦地轉過身來望著程昭遠去的高大背影。甲胄的摩擦聲聽不見了,那高大的背影也消失在院門外。那個承諾過要對她珍而重之的人離開了,也許永不會再相見,也許這便是此生的最後一麵!


    她已然淚流滿麵,後悔自己為何要在此時與他置氣,若今生不能再相見,她隻怕要遺恨終生啊!


    “程君川!”


    她痛聲唿喚她此刻最愛的人。她提起裙擺,赤腳跑出房門來,慌亂地下了石階,卻不慎跌倒在地。


    候在廊簷下的蘇荷丹朱等人忙下了石階來攙扶她。


    蘇荷看見劉姝的手掌擦破了皮,正往外沁著血珠,她心疼得紅了眼,哽咽問道:“公主,痛嗎?”


    劉姝望著蘇荷,另一隻手捂著自己的心口,她流淚迴道:“痛,很痛!”她說著站起身來,踩著微涼的青石板大步跑出院門。


    蘇荷等人忙跟著跑了出去。


    朝陽斜照在芍藥花叢之間的青石板上,那光束中的塵埃被這離別的傷痛攪得動亂不安。


    劉姝不管不顧地狂奔著,她隻想再見一麵她此時最愛的人,告知他,她此生唯愛他一人,不會再愛慕別的兒郎。她跑過鬆林間的青石板路,跑過溪上的石橋,跑過幽靜的君川閣,跑過廣闊的練武場,跑過古樸的臨鬆堂,終於在府門前看到了她的愛人。


    程昭騎在高大的紅馬上,他鐵胄加身,威武冷峻。他在看到狂奔而來的劉姝時痛苦的心中湧出一陣喜悅。


    何善骰和駱伏在程昭身後,他二人也鐵胄加身騎在馬上。程昭去戰場,他們必定是要生死相隨的。他們見往日端莊的劉姝急切地跑出府門來,二人對視一眼,眼中盡是無奈和痛苦。


    而階下來送行的季湘、石磊和阿喜三人,也與他們的心緒一般無二。


    劉姝不顧眾人的目光,跑出府門,下了石階,朝馬上的程昭伸出手去。他握著疆繩彎下腰來,她環住他的脖頸,那白皙手腕上的玉鐲撞擊在冰冷的鐵甲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淚流滿麵地吻住了他的嘴唇。片刻後,她顫抖著身體退開,用手撫摸著那令她貪戀的麵容。她流淚望著他的眼睛,哽咽地說:“程君川,吾愛汝!吾心匪石,不可轉也!”她頓了頓,又含淚笑說:“待君歸來之日,我必笑顏相迎!”


    程昭右手緊握著疆繩,雙腿夾緊了馬腹,那紅馬打著響鼻踏著蹄子動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他那想要不顧一切留在劉姝身邊的念頭被打消了。他鳳眼中泛著深情的淚光,他俯下身來,莊重地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他很快直起了身。他知曉他該走了,再不走,隻怕就真的走不了了。他坐直了身體,深情地望了她一眼,一揚馬鞭,絕塵而去。


    劉姝慌亂地往前跑了幾步,口內唿喊道:“程君川,珍重!”


    程昭聽到了她的唿喊,卻強忍著內心的衝動沒有停下馬來,也沒有迴頭再看她一眼。


    何善骰看向蘇荷,二人相視一笑,他便打馬而去。蘇荷想起昨夜在春華庭外,他與她說的話,她含淚笑著目送他離去。


    昨夜,他說:“蘇荷,若我活著迴來,必定三書六禮迎你過門,許你此生不負!若我死在戰場,你隻管好好活著!”


    她當時聽了這話忍不住哭了,她初次親吻了他。她用這個吻告訴他,她會等他,等他迴來,迎她過門,與他白頭偕老!


    而蘇荷身後的雲丫卻已是淚流滿麵,她望著駱伏冰冷的臉心痛不已。她想起昨日她去琅玕居尋駱伏時他說的那些絕情的話。他讓她不要等他,讓她尋一良人自去婚嫁!她傷心得一夜未眠,如今臨別之際她多希望再和他說說話,和他好好地道別。


    可駱伏卻並不給雲丫這樣的機會,他強忍著沒有看向她。他此去生死難料,他不想再給她希望,而拖累她終生。他一咬牙,揚鞭打馬決絕而去。留下傷心欲絕的她痛苦地站在原地。


    今日的傷心人何止一二,那五萬將士的親人,亦不知如何悲痛!


    蘇荷扶著一臉痛色的劉姝迴了太尉府,而丹朱則安慰著雲丫,拉著她走進府門。


    阿喜看向走進府門的和巧,可和巧卻始終垂著眼,從始至終未看他一眼。


    季湘大概猜測出了阿喜和巧之間的事,她看著一臉落寞的阿喜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一旁的石磊卻惋惜地歎了口氣,他這口氣是為自己而歎。他的心中自然有兒郎豪氣,想要上陣殺敵,報效家國!可他如今不是一個人了,他已有家室自然有所顧慮。


    三人心思各異地走進了太尉府。


    春華庭內,蘇荷在幫劉姝的手掌上藥。掌心的刺痛傳來,劉姝這才迴過神,驚覺自己已經坐在了楠木矮榻上。她已停止了哭泣,隻是臉上仍淚痕點點。


    蘇荷幫劉姝上過藥後,將藥瓶收好,她歎氣道:“若太尉再多留幾日,也能陪著公主過了生辰。”


    劉姝心中空落落的,她麵色沉靜地說:“延誤軍機是殺頭大罪。”


    這時,丹朱端著一盆溫水進來了,她將水放在了劉姝腳邊。


    劉姝這才察覺到自己的腳有些疼,她提著裙擺,將腳放進了溫水中,心中擔憂著自己的腳會不會被劃傷了。


    城門外,旌旗獵獵,身著玄鐵甲胄,手持武器的玄詭軍已整裝待發。


    皇帝劉淵和三公九卿已登上城樓,而其餘的文武百官則站在城門處。


    馬蹄聲響起,文武百官和黎民百姓紛紛轉頭看去,卻見是程昭、駱伏、何善骰三人疾馳而來。就在百姓驚慌失措時,那三人卻勒停了馬。百姓紛紛讓開一條道來,那三人騎著馬緩緩前行。見狀,文武百官也都讓開了一條道,讓這位即將出征的太尉騎馬而過。


    待出了城門,程昭一揚馬鞭加快了速度,向他的玄詭軍奔去。而何善骰駱伏則緊跟在他身後。


    程昭在軍隊正前方停下,隊前丁慶等七人向他抱拳行禮,那五萬玄詭軍高唿三聲向他致敬。高唿之聲,如山崩海嘯,震懾人心。


    城樓上,丞相蕭頌在劉淵身後歎道:“好個威武之師!”


    劉淵聽了這話眸光黯淡下來,他心中對程昭甚是不滿。程昭多日不上早朝便也罷了,如今出征在即竟敢讓他這個皇帝等候。可他也不得不收斂心緒,出征在即怎能動搖軍心。而這五萬玄詭軍的軍心隻怕就是這位威嚴勇猛的程太尉!他這個皇帝是動他不得啊!


    待程昭下得馬來,向劉淵拱手行禮。劉淵這才高聲道:“諸位勇猛將士,晟朝的好兒郎,此去征戰匈奴,浴血沙場,報效家國,朕在此深謝諸位!”他說著彎腰拱手一拜。他身後的臣子也都彎腰拱手拜謝。


    程昭等人抱拳還禮,而其餘兵士則單膝跪地。


    片刻後,劉淵直起身來,他鄭重道:“諸位請起!諸位得勝歸來之日,朕必舉杯慶賀,加官賜爵,恩賞有加!願諸位旗開得勝!”


    將士的心都是既痛苦又激動,他們為與親人離別,奔赴生死難料的戰場而痛苦,又為能上陣殺敵,揮灑熱血,報效家國而激動。但他們的信仰並非皇帝,而是要帶著他們奔赴戰場的程昭。他們聽了劉淵的話,心中也隻是泛起了淡淡的漣漪,麵色依舊沉靜。


    劉淵見將士對他的話無有迴應不由得皺起了眉頭。片刻後,他看向程昭,沉聲問道:“程太尉,你還有何話說?”


    “無。”


    程昭沉聲迴道,他可不想在此時就把精力浪費在言語之上。有皇帝勉勵就夠了,他還要帶著他的將士跋涉半月才能到達北方邊疆,何必浪費精力。他麵色冷峻地翻身上馬,仰頭看向劉淵。


    劉淵沉著臉,高聲喊道:“出發!”


    程昭調轉馬頭,他目光沉沉地看著他的玄詭軍,沉聲喊道:“出發!”


    五萬玄詭軍高唿三聲,以作迴應。而後,便有條不紊地出發了。


    蕭頌摸著胡須,狀似無意地笑問道:“若此次得勝歸來,也不知陛下該如何獎賞程太尉?他位高權重亦不知他有何求?”


    劉淵並未迴答他,隻是神色越發陰沉,眼中透露出若有似無的懼怕。


    這時,禦史大夫何執冷聲開口道:“丞相問這話,豈不是早早的給程太尉扣上了邀功自大的罪名。戰事在即,丞相身為百官之首,切莫亂了軍心!”


    蕭頌卻是未料到何執竟然會幫程昭說話,他愣了片刻後,拱手道:“禦史大夫說的是,是老夫失言了。”


    而劉淵始終一語未發,他摸著冰冷的城牆,目送將士們離去。


    城門處的文武官員自然也有大膽的人議論紛紛。


    “長此以往,隻怕這玄詭軍隻知太尉不知陛下了。”


    “誰說不是?這程太尉站在那裏便壓了陛下的風采。”


    “若得勝歸來,免不了又是一場兔死狗烹。”


    “聽聞程太尉是齊郡人,隻怕要落得和齊王韓信一個下場!”


    這些話,被程嘉和蕭承聽在了耳中,他二人如今都已在朝為官,程嘉在太常,蕭承在廷尉。


    程嘉出言阻止道:“望諸位慎言,出征之際,擾亂軍心是大罪!”


    那議論的眾人立馬噤了聲,他們哪敢得罪這朝中新貴,誰不知曉他二人出身名門,又是當今陛下的至交好友,如今又得器重,誰人敢得罪!


    蕭承突然遠遠瞧見那玄詭軍中有一熟悉的麵孔,他向程嘉道:“顯允,快看,是徐淳!”


    程嘉聞聲看去卻隻望見了一個背影,可那穿著玄鐵甲的背影與他記憶中的徐淳天壤地別,他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了懷疑的神色。


    蕭承在知曉徐淳突然離開太學後,曾去徐淳家中探訪,卻從其家人口中得知他入了玄詭軍。他大受震驚,曾去玄詭軍中尋過徐淳卻未能見麵,不想今日倒見到了。


    徐淳身著鐵甲,手拿兵器,行在軍隊之中。他如今已然強健,那沉重的鐵甲兵器對他而言算不得什麽。他神色肅穆,身上的仙風道骨被掩藏在鐵甲之中,但眉目之間仍能瞧出文人氣質。


    至於他為何從軍,還要從去歲六月說起。莊皚死後,他在太學中卻越發難熬。許多太學學子得了莊氏的授意暗中對他欺壓侮辱,還讓人告誡他,他是絕無可能從太學結業入仕為官的。


    他自有傲骨,縱使麵對欺壓侮辱也不曾懈怠課業。他們說他做不到,他們要打壓他,他偏要證明給他們看,他偏要入仕做官!


    他咬牙堅持,卻聽聞有地痞流氓騷擾他家人,若非有程昭相助,隻怕已遭難。他沉重地意識到自己是多麽的無能,縱然滿腹經綸,卻保護不了家人,不免鬱悶惆悵!


    那日,臨近中秋,他打算歸家與家人團聚,卻在河郡侯府外看到了祁墨。他一身文人風骨,卻又有武勇之姿,將那羞辱英烈的小人扔在馬背上縱馬而去。他望著他的背影,心中激蕩不已。他想要成為他那般能保護自己,亦能保護他人的兒郎。棄文從武的念頭就此而起,他一路追著祁墨到了南軍營外。


    他在軍營外跪了一天一夜,程昭才讓他入了軍營,成了玄詭軍的新兵。自此後,他便放下了筆墨書本,拿起了刀槍劍戟,在練武場上摸爬滾打,將體內的男兒血性摔打了出來。


    此去征戰匈奴,徐淳雖害怕可更想建功立業,揚眉吐氣,施展他身為兒郎的抱負!


    此時,那軍中兒郎豪邁壯烈的歌聲迴蕩在城牆內外,讓文武百官和平民百姓都凝神細聽。


    “批鐵甲兮,挎長刀。與子征戰兮,路漫長。


    同敵愾兮,共死生。與子征戰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兒。與子征戰兮,歌無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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