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樂將劉姝等人安置在了程昭兒時住過的昭然院。


    那院落已煥然一新,房中程昭兒時的用具早在他入軍營後被他母親一怒之下付之一炬,如今都是新添置的用具。


    這院落不算小,這麽些人也正好住得下。遊樂原本是想將何善骰、駱伏、阿喜安排去客房,可劉姝見能騰出一間空房來,便讓他三人也住在了這院中。她不僅是為了熱鬧,也是為了蘇荷和雲丫。


    從洛京隨行而來的其餘婢女侍衛便住進了客房。


    待收拾妥當,用過晚飯後,已是暮色蒼蒼的時分。


    程昭和劉姝相擁立於廊簷之下,兩人的神色在安然之中帶著歡喜。


    劉姝突然想起在蔚然堂看見的那幅壁畫,她偏頭看向程昭,問道:“父親可是字雲斐?”


    廊簷下的燈籠,散發出昏黃的光。程昭在燈光之中流露出懷念的神色,他望著無邊的夜色,輕聲說道:“是,蔚然堂的那幅壁畫便是父親所作。阿父是個隨和的人,亦好交友,猶記得兒時蔚然堂總是高朋滿座,談笑風生。我就站在阿父身邊,聽他們說笑,那時好像這世間再無煩惱。阿父也總是會笑著低下頭來問我,阿昭,你以為如何?”


    “阿昭?”劉姝眨了眨眼,“阿父是這般喚你的?”


    程昭轉頭看向她,他望著她的眼睛說:“是,他喚我阿昭。”


    劉姝突然笑了起來,她掰著手指頭說:“我平時喚你太尉,生氣時喚你程昭,柔情蜜意時喚你程君川,如今又多了個阿昭,我該何時喚呢?”


    這時,丹朱從室內出來,輕聲說:“公主,水備好了,可以沐浴了。”


    程昭聞言,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他低下頭,在劉姝耳邊低聲說道:“你可以在水花四濺時,喚我阿昭。”


    劉姝羞紅了臉,低聲惱道:“程昭!”


    程昭眸色深沉,臉上的笑容卻越發燦爛,他一下將劉姝攔腰抱起大步走進了室內。


    見狀,雲丫等人都紅著臉退出房門,將門緊緊關上。


    這時,蘇荷走進了院門,她聽從劉姝的吩咐去給程清菡的三個孩子送了些京中帶來的糖果。她見丹朱、雲丫、和巧、如慧四人遠離了那房門緊閉的房間便明白發生了何事。原本想要去向劉姝稟告的她笑著轉身迴了自己房間。


    待何善骰、駱伏、阿喜三人抱著最後的三箱重物走進院來時,看到那緊閉的房間內燭火熄滅了。這三人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看了看天色,都在心中想,怎的這般早就安歇了。


    轉眼之間,已是歲除之夜,各家各戶都在祭祀門神,以求辟除災厄。


    昭然院內的各個門上都貼了老虎畫像。阿喜和駱伏在每個門兩側掛上畫有神荼和鬱壘像的桃木牌。何善骰則在每間房的門梁上懸掛一條供門神抓鬼使用的葦索。


    雲丫自然跟在駱伏身側,笑嘻嘻的給他遞這遞那。


    阿喜在另一道門前瞧見羨慕地笑了笑,他轉過身來,卻見和巧將原本放在窗台上的桃木牌遞給他。


    和巧含羞帶怯麵上泛著紅霞,她大著膽子抬眼望進阿喜透亮的眼中,小聲說:“我來幫你。”


    阿喜的臉也紅了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接過桃木牌,道了句:“多謝。”


    和巧的膽子大了起來,她笑說:“你和雲丫可真像,不知曉的還以為你們是兄妹。”


    雲丫聽見了這話跑了過來,她看著和巧笑道:“什麽兄妹?我可是阿姊,我十九,阿喜才十八。”


    阿喜已將桃木牌掛好,他望著雲丫討喜的笑臉,說:“阿姊說的是。”


    雲丫是家中幼女,她一直想當阿姊,如今阿喜圓了她的夢,她自然歡喜,忘形地捏了捏他的臉,笑道:“再叫聲阿姊來聽聽。”


    “阿姊。”


    阿喜聽話地又叫了一聲。


    這時,已掛好葦索的何善骰從這間房內走了出來,他看向不遠處的駱伏,打趣說:“如安,你冷著一張臉幹什麽?一派喜氣洋洋的,你這般豈不掃興?”


    如安,是駱伏的字,他年已及冠,程昭便替他取了這個字,望他餘生安然。


    駱伏確實冷著一張臉,他望著與阿喜說笑的雲丫心中莫明地燃起了怒火。心中的怒火越盛,他的臉便越冷硬。他不理睬何善骰,徑直往院外走去,卻未想到在門外遇上了蘇荷等人。


    蘇荷、丹朱、如慧每人手中提著兩個食盒。蘇荷望著眉目冷峻的駱伏問道:“駱如安,你去何處?這飯食酒水我們可都拿來了,公主免了我們伺候,讓我們自在地用一頓飯,你可別掃興。”


    這時,何善骰已走到了駱伏身邊,他朝蘇荷笑了笑後才拉著駱伏往院內走去,勸說道:“歲除之夜,是團圓之夜,你這一走豈不是不能團圓了?”


    雲丫這時也走到了駱伏身邊,她拉著他的衣袖,柔聲道:“是啊。如安,有你在才叫團圓。”


    駱伏望著雲丫透亮的眼睛,不知為何心中的氣便消了,還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何善骰見狀,拍手笑道:“好了,大夥來用團圓飯吧,用過飯後去燒爆竹,看儺戲!”


    眾人都笑著走進了飯廳,他們將幾張食案拚在一起圍坐一圈,又將飯食酒水擺上。


    蘇荷將那大蒜、小蒜、韭菜、雲苔、胡荽等五種蔬菜做成的五辛盤擺放在了正中,她口內笑道:“歲除嚐辛,驅寒安康,你們可要多吃點!”


    “好,嚐辛,長新,願來年煥然一新!”何善骰笑道。


    眾人都笑著附和起來,都盼著來年有個好兆頭。


    這邊,蔚然堂上燈火通明,程昭和劉姝敬過許氏祝歲酒後各自得了一袋壓勝錢。那錢上印著吉祥如意、平安康健等祝福語,雖不能用來買賣,可卻能做飾物佩戴。


    而後程清菡和那三個孩子也向許氏敬過酒得了壓勝錢,又向程昭和劉姝敬了酒也得了壓勝錢。


    敬完酒後,堂上的人便安安靜靜地用了這團圓飯。


    一時飯畢,眾人起身來到廊簷下,看奴仆們燒爆竹。


    蘇荷等人也酒氣熏熏地趕了過來,圍在那火堆旁,都往那火堆中扔著竹節。


    劉姝拉著程昭走下石階,她又看向那三個孩子說:“走啊,去燒爆竹!”那三個孩子看了一眼程清菡,便歡歡喜喜地下了石階,跟著去燒爆竹去了。


    火光熾烈,一片通明,眾人歡歡喜喜地圍在這火堆前,聽著那爆竹的劈啪之聲,期盼著新的一年安康喜樂,諸事順遂!


    爆竹燒到一半,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鑼鼓之聲。


    那三個孩子中最大的那個名叫許有禮,他歡唿道:“驅鬼逐惡的儺戲來了。阿母,外祖母,快去看儺戲。”他喊叫著往府門外跑去。那許有義,許有廉都歡喜地跟在他身後往府門外跑。


    程清菡關切地喊道:“你們慢些!”她又扶著麵露笑容的許氏下了階來。


    劉姝也拉著程昭笑盈盈地往府門外跑去,和那些孩童一般無二。


    一時之間,各家各戶的府門外都站滿了人。


    儺戲的隊伍緩緩而來,赤幘皂服的兒郎,手執大鞀,舞動得咚咚作響。而後,那麵戴方相氏四目麵具,身披熊皮,玄衣朱裳的兒郎執戈揚盾,兇神惡煞而來。又有扮成十二獸的兒郎,身穿獸衣,頭戴毛角,隨著鼓點舞動。


    在這一片繁華熱鬧之中,劉姝緊緊地握著程昭的手,她心中歡喜激蕩,此情此景,似乎是她盼望了許久的。她又看向何善骰身邊的蘇荷,蘇荷若有所感,笑著朝她招了招手。她又環視一圈,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歡欣的笑容。她意識到,自己似乎是被歡喜圍繞著。


    在這歡喜之中,她想起遠在洛京的親人故友,想起那些離她而去的至親,她的臉上仍舊帶著笑意,心中亦是暖暖的。她想,她活得很好,她的阿母,她的外祖母可以安心了。


    劉姝轉頭看向程昭,卻發現他也在望著自己。兩人相視一笑,眼中盡是安然喜樂。她朝他招了招手,他低下頭來,她在他耳邊含笑說:“程君川,新歲喜樂,平安康健!”


    程昭置身在這一片熱鬧之中,可他卻覺得隻有劉姝才是屬於他的熱鬧。他將他的熱鬧擁入懷中,低頭在她耳邊說:“懷夕,願往後歲歲年年與你同樂!”


    劉姝暖融融的心也像燃燒著的爆竹一般劈啪作響,她正想抬手抱住程昭卻發現許多人看著她們。她羞紅了臉,忙掙紮著說:“太尉,放開我,好多人看著呢。”


    此情此景,程昭哪會在乎別人的目光,他現下沉浸在喜樂之中便有些不管不顧。他鬆開了劉姝,卻捧著她的臉吻上了她的唇。


    許多人把看儺戲的目光落到了他二人的身上,更有好事者歡唿了起來。


    而劉姝則驚得瞪大了眼,她又羞又怒地推開程昭,下意識地扇了他一巴掌。她羞得無地自容,分開人群跑進了府中。


    蘇荷見狀,忙追了上去。


    而程昭摸著自己被打的臉笑得心花怒放,而後他也轉身走進了府門。


    駱伏望著程昭的背影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何善骰拍著他的肩膀說:“打是情,罵是愛,太尉是樂在其中。”


    劉姝的一巴掌驚得許多人噤了聲,更讓那些儺戲的舞者分了神停下了腳步,後麵的撞上了前麵的,推擠之間倒了一片。


    那些好事者見狀,歡唿著吼叫道:“今夜歲除,好生熱鬧。”說著,便有人撒下一大把、一大把的壓勝錢。孩童一擁而上,爭搶著壓勝錢。有人擔憂孩童安危,有人隻是袖手看熱鬧。


    一場熱鬧很快散去,鑼鼓重新響起,儺戲的隊伍繼續前行。


    劉姝原本打算一整夜都不理睬程昭,可在聽到他說要帶自己乘船去看海上升紅日的景觀時,她便將羞惱拋在了身後,一心隻想著乘船看日出。


    程昭原本是想後日帶劉姝去看日出的,因明日正旦是要祭祖的。可她著實是氣得狠了,他不得不想法子哄一哄她。如今也隻好提前祭祖,擾得祖宗不得安睡,總比自己不得安寧好。


    一夜燃燈守歲,奴仆將昨夜剩下的飯菜撒到大街上,取一個辭舊迎新的好彩頭。


    趕在天未明時,程昭便帶著劉姝去宗祠祭祖了。而臉色不好的許氏和程清菡他是連看也未看一眼。祭完祖,眾人一道飲了消除病痛,以求長壽的椒柏酒後,他便帶著劉姝等人趕去碼頭。而何善骰駱伏早已去碼頭安排妥當。


    夜色朦朧,海風陣陣,劉姝裹著厚重的鬥篷,異常興奮地站在船頭,她望著夜色之中平靜的海麵,心中陡然升起自己隻是滄海一粟的渺茫感。但這種感覺很快便消散了,對於初次乘船在海上航行的人來說一切都是新奇的。


    劉姝望著遠方海天相接處的那抺白色想起了一些往事。她看向擁抱著她的程昭說:“太尉,從前我以為嫁給你是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可如今才知曉原是同歸路。”


    程昭低頭望著劉姝模糊的臉,含笑說道:“世上的人走的都是不歸之路,沒有誰能迴頭,幸好你我能攜手前行!”


    “兒時想過要嫁給一個知情識趣,胸懷寬廣之人。以往覺得你跟我想嫁之人全然不同,可如今卻覺得我要嫁的就是你這般的人,你說怪也不怪?”


    “不怪,隻因公主甚是愛慕我!”


    二人相視一笑,又不約而同地轉頭向遠天看去。


    蘇荷等人也是初次乘船出海,這裏看一看,那裏望一望,自然也是欣喜異常。


    可這欣喜勁並沒能維持多久,這些初次乘船的女娘很常見地暈起了船。何善骰、駱伏也料想到了這種情況,早就備下了湯藥。但劉姝卻暈得厲害,竟嘔吐起來,一站起來便覺得難受,唯有躺著才好受一些。這突如其來的折磨,讓她再沒有看日出的興致。她隻能呆在船艙內,麵色蒼白地躺在程昭懷中。


    這種情況下,眾人也就沒了觀景的興致,程昭隻好下令返航。


    船頭調轉,將萬丈紅霞留在了身後,駛進了朦朧的夜色中。


    程昭抱著劉姝走下船來時,天光已大亮,碼頭上已有許多行人。


    緊閉著雙眼的劉姝突然聽到了一陣樂聲,那聲音空靈婉轉,如泣如訴,讓她的身心頓感舒暢。她睜開眼來歎道:“如此樂音,甚美!”


    她讓程昭放她下來。她循著聲音上了石階,瞧見一個滄桑婦人跪坐在地上吹奏。她認出來她吹奏的是雅簫。那婦人麵前還擺放著許多用繩子、竹蓖片把長短不一的竹管編成一排的雅簫。看來,她是賣雅簫的。


    她靜靜地聽她吹完,待她放下手中的雅簫後,她問道:“娘子,你吹的是什麽曲子?”


    那婦人神色冰冷麻木,她看也不看劉姝,隻是說:“是我自己編的曲子,名喚《桃夭》。”


    劉姝疑惑起來,她問道:“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桃夭嗎?”


    “是。”


    “可那不是祝賀女子出嫁嗎?你這曲子卻如此哀傷。”


    那婦人的神色終於有了起伏,她冷笑著看了看劉姝和程昭,悲哀地說:“誰又知所嫁是良人,又豈能始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你看我如今這般形容,便該知曉所嫁非良人!”


    程昭聽了這話皺緊了眉頭,他看著那婦人眯了眯眼。他拉起劉姝的手說:“公主,我們走吧。”


    劉姝不知為何心中隱隱作痛,她神色恍惚,任由程昭拉著她離開了。


    而蘇荷卻向那婦人買了支雅簫,又問她是否能教自己吹奏。那婦人得了錢財,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便點頭應下了。此後幾日,雖陰雨蒙蒙,但蘇荷每日都來這碼頭向那婦人請教。


    程昭一行人在青州呆了五日,待那陰雨停後便動身迴了洛京,他們要趕在元宵之前迴去。


    這一路上,眾人每日都能聽到蘇荷那斷斷續續的雅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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