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昭一迴太尉府便從駱伏口中得知李翰抬棺進諫,何執帶著禦史台的官員也跪在朱雀門外,求劉宣嚴懲張沁玉和劉姝等事。


    他倒是真沒想到李翰會抬棺進諫。他想起當初李翰彈劾自己時摔傷了下巴便忍不住笑了笑。他大步迴了君川閣,將今日之事和當年之事都告知了劉姝。


    劉姝坐在床上,她聽後說:“李太仆倒是個矢誌不渝之人。”她又看向程昭,問道:“父皇會如何處理此事?”


    程昭坐在劉姝腿旁,他轉動著手上的扳指,略想了想後,看向她說:“如此形勢,那些大臣隻怕不會善罷甘休,陛下很難保住貴妃。”他頓了頓,伸手撫摸著她的鬢發,沉聲道:“至於公主,有我護著,誰敢擅動!”他笑了笑,又說:“公主不必為此事憂心,隻需將身子養好。”


    這時,蘇荷丹朱等人端著飯食進來了。


    程昭親自喂劉姝吃過飯後,才坐在擺放於床旁的食案後用了飯。


    劉姝看著程昭那大快朵頤的模樣心中覺得滿足。可滿足的同時,她又為適才所說的事憂慮。她當初答應張沁玉時,便想過要承擔自己犯下的罪責。如今她雖身體不適,可若要她躲在這太尉府中,那實在是讓她難受。


    待程昭用完飯,淨手漱口後,劉姝向他伸手喚道:“程君川。”


    程昭握住她的手,坐在床側。他望著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眸,無奈地說:“竟然公主不願躲在我身後,那我便在公主身後為你保駕護行。”


    劉姝迴握住程昭的手,她柔情脈脈地說:“多謝你。”她眨了眨眼又道:“既然那些大臣是為我而來,我自然該去會一會他們。我現下想去朱雀門。”


    程昭微微皺起眉頭,關切地問道:“公主當真想好了?你的身體可有妨礙?”


    “無妨的,隻是有些疼,還是能忍受的。”


    程昭點了點頭,起身去吩咐蘇荷她們準備。準備妥當後,他抱起披著鬥篷的劉姝出了太尉府,上了馬車。


    馬車上軟墊鋪了好幾層,又放著靠背,劉姝可躺可臥。茶水點心也都齊備。那車窗緊閉,又掛了帷幔,一絲風都透不進來。這些都是程昭再三叮囑過的。他特意問過太醫,已知曉小產後定要好生保養身體,切不可見風著涼。


    朱雀門外,身穿黑色官服,頭戴進賢冠的朝臣,圍著那口棺材跪了一地。青石板地堅硬冰冷,秋風又蕭瑟,他們自然是又冷又痛,可都在咬牙堅持著。


    在這群文官之後,還孤單地跪著一位身穿赤色官服的武將,那是周紹興。他的女兒慘死,他作為父親又怎能不來?


    而賢妃慘死的消息傳播得如此之快自然是他的手筆。心氣全無的他,因女兒的死而滿腔憤怒。他甚至讓人將消息傳進了太學,他知曉那些年輕學子多是膽大妄為、無所畏懼的。他聽聞劉姝被害得小產心中倒十分痛快,如今隻需對付那位張貴妃了。


    而他的兒子周譽在聽聞他妹妹周雲英的死訊後哭了一場,卻又不知去何處醉生夢死了。他誰都指望不上,隻能以老邁之軀為慘死的女兒討個公道!


    李翰仍高舉著他的諫書,盡管雙手酸痛麻木,可他卻一刻都不曾放下。那是他的理想抱負,是他的尊嚴體麵,既然再次拿起,又怎能輕易放下?


    跪在李翰身旁的何執,是李翰曾經的同僚。他看著他那決絕的姿態心中佩服不已,暗自歎道:“當初,隻當他是個半途而廢的膽小鼠輩,原來是自己看錯了。他是有君子之風的清貴之人!”


    這時,宮門打開了。


    劉宣和張沁玉身穿素衣走了出來,他們身後並無宮人跟隨,隻有一陣秋風吹拂。


    廣袖拂動,裙擺飄揚。


    劉宣拉著張沁玉的手,腰間佩著獨屬於皇帝的龍紋佩劍。他們在秋風中互看一眼。他用眼神訴說道:“你別怕,有我在!”而她用眼神迴應道:“我不怕,我信你!”


    他們相攜著奔赴他們的戰場,驟起的秋風像是在為他們唱一首讚歌。


    李翰在看清劉宣的麵容時,艱難地張開幹燥的嘴唇,高唿道:“陛下,臣李翰冒死進諫,求陛下以江山社稷為念,莫要枉顧法紀,行包庇之事!請陛下交出貴妃公主,依法嚴懲,不可姑息!”


    其餘臣子附和道:“請陛下交出貴妃公主,依法嚴懲,不可姑息!”


    劉宣已行到李翰麵前,他停下腳步,安慰地看了張沁玉一眼後鬆開了她的手。他拿過李翰手中那卷諫書。他展開那竹簡細看,看完後他將竹簡卷好,看向李翰讚道:“卿好文采,字字懇切,句句肺腑!”


    李翰依舊決絕,他放下手來,俯身磕頭道:“求陛下納諫!”


    劉宣低頭看著李翰,他眼中泛著淚光。他又抬頭看向跪了一地的朝臣,搖了搖頭說:“卿等為社稷而抗爭,我不如眾卿,我隻想為我的愛人而抗爭。請眾卿寬恕我,容我不能納諫!”他彎下腰,將那諫書放在了李翰麵前的青石板地上。


    群臣嘩然,高聲痛唿:“陛下!”


    而周紹興已連滾帶爬地到了劉宣麵前。


    劉宣見狀,下意識地將張沁玉護在身後。


    周紹興白發蒼蒼,他跪在地上緊緊地拉住劉宣的衣角,老淚縱橫道:“陛下,雲英也是您的婦人,她也為您生下兒子,你怎能如此絕情啊?”


    劉宣沒有想到周紹興竟如此蒼老了,他望著他的淚眼心中不免酸澀,可他一咬牙還是開口說:“不是我絕情,是你的女兒絕情!你的女兒害死了我的女兒啊!”他也落下淚來,神色哀痛道:“她才八歲!天真爛漫,可愛討喜,卻被你的女兒推進了池水中!”他彎下腰,靠近周紹興,含淚問道:“舅父,你為你的女兒討公道,那我女兒的公道該向誰討?”


    周紹興鬆開了劉宣的衣角,他對他的話半信半疑。他搖頭道:“雲英,她不會、不會做這樣的事!”


    張沁玉在劉宣身後悲憤地看著周紹興說:“你女兒已向我親口承認是她殺了我的女兒!”


    “你個毒婦,你胡說!”


    周紹興因憤怒麵色通紅。


    這時,何執開口道:“陛下,縱使賢妃有罪,也該交給有司審理,貴妃和公主私自處置,實屬不該!”


    李翰亦拱手道:“請陛下重振朝綱,肅清風氣,稍割情愛,嚴懲罪犯,為天下黎民做表率!”


    其餘臣子磕頭痛唿:“陛下!”


    劉宣麵對眾人的逼迫神色不免惶惶,他拉著張沁玉的手往後退了幾步。張沁玉望著這般的劉宣落下淚來。劉宣的心被張沁玉的淚眼刺痛,他望著她也落下了淚。


    劉宣眼中露出決絕的光芒,他拉著張沁玉走到周紹興麵前。他解下腰間佩劍,彎腰遞向周紹興,口內說:“你要的公道,我給不了你。你若心有怨恨,隻管殺我!”


    周紹興麵上驚懼不定,他跪著往後退去,俯身道:“臣不敢!臣不敢!”


    他身為老臣,豈敢接天子劍斬殺天子?


    劉宣又轉身看向李翰,他將劍遞給他,口內道:“我割舍不了情愛,不能為黎民做表率,卿若心中有怨恨,也隻管殺我!”


    李翰堅定的眼中泛起淚光,他磕頭痛唿道:“陛下,臣豈敢!”


    劉宣又將劍遞給何執,他含淚道:“那何中正你來,我這樣的皇帝想來你是恨透了!”


    何執胡須顫抖不已,他俯身跪下,口內道:“臣有罪!”


    “不,有罪的是我!”劉宣直起身來。他緊握著龍紋劍抬起手,看向那口棺材,高聲道:“你們誰心中有怨恨,隻管來殺我!這口棺材隻當是為我備下的!”


    其餘文臣紛紛俯身磕頭,口內皆道:“微臣不敢!”


    劉宣握著劍的手垂落下來,他看向淚流不止的張沁玉,望著她心疼地笑了笑。他捏了捏她的手掌。而後看向跪伏在地的臣子。


    這時,劉淵聞訊趕了過來,他在青石板地上跪下,口內喚道:“父皇!”他身後李來等宮人也都俯身跪下。


    劉宣沒有看向劉淵,他看著那口棺材,高聲說:“我不是好皇帝,不是好丈夫,亦不是好父親!我一事無成,唯望護好自己的愛人!眾卿,你們抬起頭來!”


    那俯跪的眾人慢慢直起腰,看向他們的君王。


    劉宣環視一圈,問道:“難道你們就沒有私欲?你們就沒有愛護之人?眾卿,我也隻是一個凡人!”他頓了頓,而後拉著張沁玉跪下了。


    君王這一跪群臣嘩然,天地動色。


    微雨隨風而來,涼得叫人心驚!


    劉姝和程昭便是在此時趕到了朱雀門,二人下得馬車來,相擁於傘下,便正好望見那下跪的君王。二人此刻的心境是相同的,驚訝、酸楚和心疼讓他們露出了同樣的神情。


    劉宣放下手中劍,他麵色決絕地拉著張沁玉的手掌,懇切地乞求道:“望眾卿憐惜,我劉宣願退位讓賢,隻求眾卿,放過我的愛人和女兒!”他說著,與張沁玉一道磕頭於地。


    群臣心驚膽戰,他們如何受得起皇帝的叩拜?他們紛紛磕頭於地,口內直唿:“陛下,折煞臣等!臣等死罪!”


    劉淵膝行至劉宣身邊,他伸手去扶他,流淚道:“父皇,您起來!您是天子呀!”


    劉宣並不起身,他閉眼道:“我不願當天子,我隻想和我的愛人在一處!若眾卿不允,我長跪不起!”


    “陛下!”何執痛哭流涕,他把一個皇帝逼到如此地步,又怎能不心憂?他彎著腰膝行至劉宣身邊,他伸手扶他,痛聲道:“臣等有罪,請陛下起身!”


    劉宣並未起身,隻是沉聲問道:“眾卿可應允?”


    何執低著頭看了李翰一眼,咬牙說:“臣應允!”


    其餘人等見狀,也大多附和,唯有李翰緊咬牙關閉口不言。


    劉宣終於拉著張沁玉站起身,他們在微雨中含淚相視。他用眼神告訴她:“沁玉,我護住你了!”她用眼神訴說:“得此良人,今生大幸!”


    細雨霏霏,落於傘麵之上,雨珠匯聚滴落而下。傘下相擁的也是一對良人啊!


    蘇荷和丹朱對於帝王的一跪自然也是震驚不已,她們也跪在了地下。雨水潤濕了她們的衣裳和頭發。


    劉姝轉身看向她們,程昭撐著傘,隨她一道轉身。他將傘傾斜於她,生怕雨水淋濕了她,卻不在意自己的半個肩膀都已濕潤。她口內關心道:“快起來,衣裳都濕了。”


    蘇荷和丹朱這才站起身來,撐開了手中的傘。


    蘇荷問道:“公主和太尉不過去嗎?”


    劉姝和程昭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她說:“他們已從風雨中站了起來。”他道:“我們也該一同歸家了。”


    風雨之中,程昭護著劉姝上了馬車,二人相擁著迴家去了。


    風雨急驟,劉淵護送著劉宣張沁玉迴了宮中。


    周紹興佝僂著腰背,痛苦地走在風雨中。


    朱雀門外,隻剩下黑衣的文臣和那口原木色的棺材。


    眾人都站起身來,唯有李翰仍舊跪在地上,雨珠從他布滿細紋的臉上流淌下來,滴落到他手中緊握著的那卷諫書上。


    何執望著這樣的李翰不知該如何勸解。皇帝的一跪一拜讓他們的信念土崩瓦解。他們在此跪了幾個時辰是多麽的可笑!可又能如何?那是皇帝,是天子,他委曲求全到如此地步?難不成真要以死相逼?可那樣的皇帝,那樣的天子,又怎會看重他們的生死?罷了,至少太子是他們這些臣子能夠期盼的!他望著他道:“浩明兄,起來吧!”


    李翰鬆開了手中的諫書,任由它跌落進青石板上的積雨中。他自嘲地笑了笑,悲哀地說:“我終究又要放下自己的抱負和尊嚴,真是可悲可笑!”他一下站起身來,轉身看向那口棺材。


    何執怕他心生死念,忙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勸解道:“浩明兄,可莫做這等蠢事,你的死除了換個好名聲,就隻能讓親友痛心!”


    李翰仰頭大笑,任雨水流進眼中、口中。他望著那陰沉的天穹,他的眼睛也如那天穹一般失去了光芒。良久後,他低下頭看向那口棺材說:“忠義不成,我還能守著仁孝!你放心,這是我父親的棺材,我還要送迴去。他定在等我歸家!”


    何執這才鬆開了李翰,他笑道:“是啊,還有人在等著我們歸家呢!”他抹了一把臉,高唿道:“眾位同僚,今日事不成,是天意,我等已隨心而為,不必慚愧!”他一揚手震得濕衣響,笑說:“諸位,你我踏雨行歌,豈不快哉!”說著,他便唱起了高昂樂觀的《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眾人應和,攜手歸家!


    李翰孤身走在風雨中,他將他的諫書留在了冰冷潮濕的青石板地上。他和那些踏雨行歌的人不同,他是孤獨的、落寞的。他們還有抱負,還有希望,可他沒了,他此生就隻能和車馬牲畜度日了!


    李翰的奴仆抬著棺材遠遠跟在他身後,時人見之,無不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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