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廷尉府門前,程昭在他人異樣的目光下,自然而然地替劉姝穿上了木屐,又扶著她下了馬來,和她並肩走進了廷尉府。


    來到陰暗潮濕的牢獄之中,劉姝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程昭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他身處在陰暗詭秘之中覺得享受,嘴角露出了愜意的笑容。


    牢吏帶著她們來到關押夏青容的牢房,從牢房內高高的窗口處透進些許光亮來。


    劉姝透過堅固的圓木牆看見夏青容蜷縮在角落裏,她初次發現她是那樣的單薄瘦弱,和她記憶之中康健的她狀若兩人。


    程昭看了看牢門上的鎖後又看向劉姝模糊的側臉,他輕聲說:“公主請便,我去見見陳媼。”他見她點頭後,才跟著牢吏往另一側行去。


    那牢吏是個久經世故的老漢,他彎腰垂眼小心翼翼地問出了自己心中的擔憂:“太尉,這獨留公主一人,是否欠妥?”他是怕這嬌滴滴的公主在這牢獄之中嚇出個好歹來,他因此惹禍上身。


    程昭聞言停下腳步,轉身走向劉姝。他解下腰間錯金黑鞘配劍遞到她的手中,沉聲道:“若遇危險,拔劍自保。”


    劉姝接過那沉甸甸的長劍,朝程昭點了點頭。她雖不認為這牢獄之中有何危險,可還是感激他的一番心意。


    而程昭也不認為此處有危險,他隻是不放心。可他卻不會留下來陪著她,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何況他覺得她有保護好自己的能力。他再次轉身大步離去。


    而那老吏邊跟上去邊暗道:“這牢門緊鎖,她一個婦人難不成還能衝撞出來?劍有何用,難不成還擋得了驚嚇?罷了,隻求菩薩保佑,平安無恙!”


    那二人轉過牆角時,夏青容已然掙紮著爬到了牢門處。


    劉姝這才看清夏青容身上的衣服浸透著血跡,像是被鞭打所致。她往後退了半步,顫抖著聲音喚道:“夏姑姑。”


    夏青容頭發散亂,幾乎遮住了半張臉,她痛苦的臉上扯出一抹笑容,聲音嘶啞地說:“公主竟然還願來看我!”


    劉姝雙手握緊了長劍,她神色不明地說:“你我相處八年,總是有情意的。”


    “可公主從未把我當做自己人!”


    夏青容看不清劉姝的神色,分辨不出她話中的真假,她隻是說著自己的心裏話。


    劉姝垂下眼來迴想往事,她說:“從你頻繁地去皇後殿中時,我便不能把你當做自己人了。”


    夏青容略想了想,臉上露出了嘲諷的神色,她笑說:“公主以為我是皇後派來監視你的。”她笑出了聲,“公主,你隻是公主!你無權無勢,皇後為何要讓我來監視你?”


    劉姝看著夏青容有些髒汙的臉感慨地說:“是我自視過高,誤會了你。如今才明白,你是為了太子阿兄。”


    夏青容神色複雜,扶著木門艱難地站了起來,她雙手抓緊木門,含淚道:“公主也知曉了!”她又突然慌亂害怕起來,她向劉姝伸出手去,乞求道:“公主,莫要告知太子殿下!他隻能是皇後的兒子,尊貴的太子,未來的君主!”


    夏青容的手摸不到劉姝,劉姝望著她手背上的汙漬說:“就算你求我,我也不會告知他的。痛苦不安的人已經夠多了,又怎能將他也拉進這無盡的深淵?”


    夏青容的手停在了昏暗之中,她流淚道:“多謝公主。”說著,她的手垂落下來。


    可劉姝卻上前一步抓住了夏青容的手,她握著這隻冰冷的手,眼中含淚說:“夏姑姑,你不知我,我也不知你,故而弄成了今日這幅局麵!”


    在昏暗中,她紅了眼,手上用了些力道,夏青容痛哼了一聲。她又一下鬆開她的手,咬牙道:“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害死了念月阿姊!”


    “我都是為了太子殿下,因她殿下才會失去孩子,陷進流言緋語之中!她區區一個宮婢,怎敢妄想染指尊貴的太子殿下!”


    夏青容淚流滿麵,情緒陷進了癲狂之中。


    劉姝握著手中的劍退後一步,她沉著臉質問道:“所以,你昨日是去見陳媼了?”


    夏青容的情緒稍稍平複了一些,她感到傷口疼得厲害,她咬牙迴道:“是。我和她商議好了要在宥王府害死念月,既除了眼中釘,又除了肉中刺,何樂而不為?”


    “可你怎知念月阿姊會飲下那碗蜜水?”


    夏青容皺著眉愣了片刻,她喃喃道:“我知她原本是個溫柔良善的孩子,當時我改了主意隻是想毒死宥王妃,可她還是喝了下去。”


    這時,淒厲的叫喊聲從遠處傳來,夏青容害怕得顫抖起來,她再次向劉姝伸出手去,她哭泣道:“公主,我好害怕!我為何成了這般模樣?!公主,救我!”


    劉姝不會再握住夏青容的手,她麵無表情地說:“我救不了你。自作孽,不可活!”她說著,便轉身離開。


    夏青容望著劉姝的背影急切道:“公主,我叫夏青容!我也曾想過要做賢妻良母,相夫教子!我也曾是個良善之人!”她跌坐在地上,明亮的日光正好落在她淚流滿麵的臉上,她恍惚之中看見了年少時笑語嫣然的自己。


    劉姝停下了腳步,她未迴頭隻是流著淚喃喃道:“我記住了,你叫夏青容。”


    而另一邊的程昭來到了關押陳媼的牢房外。


    陳媼跟剛進牢獄時並無太大差別,隻是頭發有些鬆散。她老實地認了罪,免受了皮肉之苦。她此刻正端坐在牢房中閉目養神,她聽見動靜睜開眼來,在看到程昭時眼中露出了驚訝之色。


    程昭負手而立,他望著她笑說:“你說你會替皇後守住秘密,可活人的嘴又怎信得過?還是死人的嘴牢靠。”


    陳媼猛然明白程昭是想要她的命,她驚慌起來一下撲到牢門前,喊叫道:“我要見皇後!我要見皇後!”


    “做夢!”程昭沉下了臉,他頓了頓又說:“隻怕如今你連夢也做不成了!”


    陳媼驚恐交加,咬牙罵道:“程昭,你不得好死!”


    程昭卻仿若未聞,深邃的眼中透著陰冷的殺氣,沉聲道:“來人,杖殺!”


    那老吏站在程昭身後都感到了一股威壓,他心肝顫了顫,隻能聽命於程昭。他急忙答應著轉身去喚了人來。


    兩個青年牢吏拖著掙紮吼叫的陳媼出了牢門,將她綁在了長凳上。兩人高舉刑杖,重重落下又高高抬起,一下又一下打在陳媼腰臀上,她痛得喊叫連連,未有十杖便暈了過去。


    程昭麵無表情地看著陳媼那滲出血來的身體,冷冷道:“繼續!她若有一口氣在,你們也不必活!”


    對於程昭的話,那兩個青年牢吏不敢不聽,也不敢不信,手上便更加用力了。在這陰冷的牢獄之中,他二人的額上倒冒出了一層薄汗,也不知是熱的還是嚇的。


    等到陳媼徹底沒了唿吸後,謝澈才聞訊而來,他看著陳媼那血跡斑斑的屍體也不感到驚訝,反而惋惜道:“這人老了,身體就不好,區區幾杖刑罰就受不住了。”


    “老狐狸!”程昭笑罵道,說著便轉身去尋劉姝。


    謝澈跟在程昭身後,笑說:“這狐狸好啊,狐狸狡猾,活得長久。”


    “謝廷尉想要活得長久,那便不該說的話不要說,不該知曉的事也不要知曉。”


    “下官明白。”


    二人轉過牆角便撞見了正在擦拭眼淚的劉姝。


    謝澈立即垂了眼,隻當沒有看見,他彎腰拱手行禮道:“在下廷尉謝澈,拜見安平公主。”


    劉姝倒甚少聽人喚她的封號,她眨了眨眼,目光停留在謝澈腰間的銀印青綬上。她勾了勾唇,開口道:“謝廷尉請起。”


    謝澈直起腰來,他垂著眼,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


    劉姝看向程昭,將手中的劍遞給他,他接過後她才開口問:“陳媼呢?”


    “死了”,程昭淡淡地迴說。他說著,將劍掛迴了腰間。


    劉姝垂下眼,神色不明道:“那夏姑姑也唯死而已。”


    “我會讓她死得痛快些。”程昭靠近劉姝說。


    劉姝微微點了點頭,又問道:“對外如何說?”


    程昭迴說:“因妒生恨,唆使收買,謀財害命。雖然俗套,卻也說得過去。”


    “是啊。想來下官的人已在夏青容房中搜出了一大筆錢財。”謝澈笑道。


    劉姝聽著他們的話,便明白對外而言陳媼和夏青容想殺害的隻有念月一人。也對,若再牽扯上皇位之爭,隻會更複雜。這件人命案似乎就隻能這樣了結了。


    她走出陰冷潮濕的牢獄,站在日光之中仍舊覺得冷,覺得自己似乎還在那牢獄之中。


    程昭察覺到了劉姝的異樣,他寬大粗糙的手掌握住了她白皙嫩滑的手,他站在明亮的日光中說:“公主,別怕。這世上,有光明便有黑暗,無論身在光明還是身在黑暗,都應勿憂勿懼,隻需隨心而動,順心而為。”


    劉姝的掌心傳來酥酥癢癢的感覺,那感覺似乎順著手臂傳到了她的心髒。她凝望著程昭那雙深邃的丹鳳眼,她從未見過那般明亮堅定的眼眸,恍若中天之日一般耀眼。


    她迴握住他的手,漸漸感覺到了溫暖,可卻分辨不出是他帶來的溫暖,還是那日光帶來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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