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這日的黃昏時分,陳慈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來,看到的是雲白色的帳幔,她一時不知身在何處,發生了何事。待腹部的疼痛襲來,她才漸漸迴想起昏倒之前發生的事。


    劉淵處理完正殿的事後,便一直守候在床前,他見陳慈睜開眼來他沉靜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抹笑容。他坐在床側,傾身關心道:“阿慈,你醒了,感覺如何?”


    陳慈的手已經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她有了不好的猜想,可她卻不願意接受那樣的事實。她聞聲看向劉淵,期盼地問道:“殿下,我們的孩子無事,對嗎?”


    劉淵的臉上露出痛色,他望著陳慈的眼中浮現出愧疚。他不敢再看她。他低頭看向錦被上的花紋,手握成拳,輕聲卻又沉痛地說:“對不住!”


    陳慈明白自己失去了期盼了許久的孩子,她心中作痛,淚水瞬間模糊了眼睛。她痛苦地閉上眼,淚水如珠般順著她的眼角滾落下來。


    此刻,意識到自己失去了許多東西的她再也顧不得禮儀規矩,失聲痛哭起來。


    劉淵看著她那痛苦不堪的樣子心中難受,他紅了眼,抬手向她伸去。他想安慰她,想告訴她,她永遠是他的妻子,他們還會再有孩子。


    可這時,閉眼流淚的陳慈卻嘶啞著聲音開口道:“殿下,請你出去,我不想見你!”


    劉淵那即將要摸到陳慈頭發的手頓住了,他痛苦地皺了皺眉,將自己的手收了迴去。他坐直身,垂著眼說:“你好好休養,晚些時候我再來看你。”


    他艱難地站起身來,邁著沉重的步伐轉出了屏風。他站在屏風外的軟榻旁,又轉過身來,他透過朦朧的屏風,目光深深地看向哭泣著的陳慈。他在心中又道了聲“對不住”,而後大步出了殿門。他在殿門外向爾珍囑咐了幾句後下階出了承光殿。


    劉淵孤身立在迴廊上,霞光斜斜地傾灑在他的身上,那還未散盡的餘熱令他煩躁起來,他忍不住地皺起了眉頭。


    他知曉自己不能一錯再錯,若再不決斷,隻怕還會有更多的災禍。他心裏已經有了決定,可是他舍不得那個溫暖了他近十年歲月的女子。那樣溫柔的女子,他又怎麽忍心舍棄她呢?


    他望著那滿天的霞光,隻覺痛苦萬分。他想找個人傾訴,如今也唯有一人能聽他說心裏話了。他長長歎了口氣轉身前行,打算去冰泉宮尋劉姝。


    候在遠處的鹿竹帶著身後的小黃門跟了上去。


    承光殿門外,爾珍按劉淵的吩咐沒有急著進殿去伺候,待過了一炷香左右她才靜悄悄地走進殿中。她在屏風外站住,屏息凝神地聽了片刻,她並未聽到任何聲響,便低聲道:“太子妃殿下,奴婢進來伺候了。”


    爾珍是自幼跟在陳慈身邊的,陳慈與她可算親厚。


    已經停止哭泣的陳慈聽見爾珍親切的聲音睜開了緊閉著的雙眼,她嘶啞著嗓子說:“進來吧。”


    爾珍聞聲進來,她在床旁跪坐下,關心問道:“殿下可有不適?太醫就在偏殿候著。”


    陳慈掙紮著坐起身來,爾珍見狀忙起身扶她,口內擔憂地說:“殿下當心,您身子虛弱還不宜挪動。”


    “無妨的”,陳慈無力地搖了搖頭。她穿著白色的中衣,黑發披散在身後,麵露哀戚,那模樣好不可憐。


    爾珍看著陳慈發紅的眼角忍不住鼻子一酸,泛起淚光來。她怕她瞧見,忙低下頭來,那肉乎乎的下巴便更顯圓潤了。


    陳慈在清醒過來的這段時間,已然明白自己是被人算計了。她看著爾珍低垂的眉眼,含恨問道:“那老媼為何引我去寧聖宮?她是受何人指使?”


    爾珍忙退後幾步,俯跪在地,磕頭道:“奴婢罪該萬死!都是奴婢未能護好殿下,讓殿下置身險境,害了殿下,也害了小皇孫!”她頓了頓,又將老媼算計陳慈的前因後果簡單地述說了,關於周太後毒害聖仁皇帝的事她卻隻字未提。


    陳慈聽後心裏堵得發疼,她想不明白為何會將過往的罪責報應到她這個無辜之人身上?她那未出世的孩子更是無辜,更是可憐!


    爾珍見陳慈手捂心口,麵露痛色,她忙垂淚勸道:“殿下,萬望以身體為重!”


    陳慈蒼白的臉上因為怨恨浮現出紅暈,她覺得有些唿吸不順,便閉上眼強行平複著翻湧的心緒。


    爾珍見狀忙起身轉出屏風,吩咐宮女去將太醫請來,太醫趕到時陳慈已然唿吸順暢。太醫仍舊診了脈,隻說並無大礙,要好好修養,切勿激動。


    送走太醫後,陳慈喝了一大碗苦藥,那藥當真是苦到了心裏。也不知是因藥苦,還是心裏苦,她竟落下淚來。


    暮色蒼蒼時分,劉淵來了承光殿,隻是陳慈不願見他,他在屏風外問候了幾句便離開了。


    劉淵走後,陳慈獨自躺在床上迴想著過往的事。她想起初次見到劉淵是在自己八歲時,她祖父陳尋的五十歲壽宴上。


    那麽多人可她卻一眼看見了劉淵,她至今記得他當時也是穿的一身玄衣。


    她自小便喜愛好看的,可劉淵卻算不得好看,站在他身邊那唇紅齒白的蕭承才叫好看。可她為何沒有看向蕭承而看向他了呢?難道是因為他出類拔萃,在一群孩子裏像個大人似的成熟穩重嗎?她也不知道。她隻曉得自己當時陷進了他那堅定的眼神中難以自拔,就是那一眼讓她對他上了心。


    一晃眼十年過去了,她如願成了他的妻子。可是,旦夕之間,那些美好的一切都破碎了,原來到頭來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這一夜,陳慈睡得很不好,她反反複複地做著噩夢,不是夢見那死去的孩子,便是夢見離她而去的劉淵,還有得意洋洋的念月。


    次日一醒,陳慈終於開口向爾珍問道:“那念月是如何處置的?”


    “她和奴婢一樣隻是受了一頓訓斥,罰了月錢。”爾珍憤憤不平地迴道。


    陳慈坐在床上冷笑了一聲,她眸光沉沉地說:“母後當真是仁慈,可我卻咽不下這口氣!你去長秋宮將她召來,有些話我要當麵與她說!”


    “是”,爾珍答應下來。她並未多想,隻是覺得能讓太子妃出一口氣,她心裏也會跟著舒坦。


    待服侍著陳慈用過早膳喝過藥後,爾珍便去了長秋宮。


    皇後馮茹坐在雕梅花檀木屏風前的羅漢床上,她聽了爾珍的來意後臉上露出了為難之色。她看著低眉含首的爾珍思慮了片刻,又看向站在羅漢床旁的念月,柔聲說:“念月,你去吧,太子妃心慈,不會過分為難你的。”


    “是。”念月雖答應著,可內心卻是忐忑不安的。


    待念月跟著爾珍走後,馮茹心中越發不安起來,她想到一句話叫人心難測。那太子妃遭此橫禍,心性或許也會改變,那念月的安危也就難測了。


    她一下站起身來,打算去承光殿一趟。可行到門口她又停下了腳步,她覺得自己這樣去承光殿甚是不妥。她身邊的宮女剛被叫去承光殿,自己這個皇後便急趕過去,這叫人怎麽想?更何況那個宮女還是跟太子妃滑胎一事有關。早知曉就該以探望為由和念月同去的,如今卻是晚了。


    她想了想,覺得這事該劉淵出麵解決,便習慣性地向身後的陳媼吩咐道:“傅母,你去……”她說著又忽然想起,陳媼最近與念月不睦,常不給念月好臉色看。她也曾問過陳媼為何如此,陳媼卻說並無這樣的事。她知曉她隻是不願明說。想到這,她便覺得去尋劉淵的差事不能交給陳媼,她與念月有隙又怎會願意真心幫她。


    可陳媼聽著馮茹的話臉上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她見馮茹不再說下去,便開口問道:“殿下有何吩咐?”


    馮茹搖了搖頭說:“這種跑腿的事還是交給她們吧。”她說完,便向門外的一個宮女吩咐了幾句。


    陳媼見馮茹如此為念月著想,心中又忍不住嫉妒起來,因此臉色就不怎麽好看。


    馮茹轉過身來瞧見了,她也沒有過問,隻當陳媼是年歲大了,脾性越發古怪。


    承光殿內,陳慈端莊地坐在屏風前的軟榻上。她梳著精致的高髻,穿著一身華美的衣裳。她雙眉染黛,麵抹胭脂,口點唇脂,看不出一絲病氣,反倒美麗動人。


    她身旁的木幾上放著一杯濁酒,那青銅酒杯後的蓮花紋三足兩耳銅爐內焚燒著七寶蓮花香。縷縷香煙飄散出來,她聞著那清香味內心似乎很寧靜。


    這時,念月脫了鞋隨著爾珍走進殿中。


    陳慈看著念月那溫柔的眉眼,心中那被積壓著的怒氣一下就燃燒起來。她原本明亮的眼眸,如今一片陰暗。


    念月恭敬地跪下,磕頭道:“奴婢念月,拜見太子妃殿下。”


    陳慈看著念月這恭敬的樣子心中越發來氣,她沒有急著讓她起身,而是向爾珍吩咐道:“爾珍,你先出去。”


    爾珍答應著退出了殿門。


    陳慈看著俯跪在地一動不動的念月,冷聲問道:“你這副恭敬的樣子是做給誰看?”她譏諷地笑了笑,又說:“你平日裏就是這般裝模作樣,可卻不知在心裏怎樣嘲諷我!我的夫君喜愛著你,可被蒙在鼓裏我卻還在那裏沾沾自喜!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


    陳慈的聲音因為激動變得尖銳起來,念月的心跟著顫抖,她以頭磕地,誠摯道:“奴婢絕無此念!奴婢對太子妃殿下惟有羞愧!”


    “羞愧?!”陳慈冷笑起來,“若當真羞愧,為何不告知我實情?為何又要與殿下私會?”


    “奴婢無以為辯!奴婢對殿下所犯之罪,願受責罰!”


    念月閉上了眼,悔愧的淚水滴落在地板上。


    陳慈卻一下站起身來,她臉上滿是憤恨之色,居高臨下道:“你受得起嗎?我的孩子,我的夫君都沒了!究竟要怎樣責罰你,才能消我心頭之恨?”


    念月哽咽著小聲道:“奴婢罪該萬死!”


    陳慈憤恨的眼中落下淚來,她扶著木幾又慢慢坐了迴去。她望著念月彎曲的腰背,悲傷地說:“你可知我嫁給殿下時有多歡喜?婚後他待我很好,可卻並不親昵。我隻當他心性如此,可昨日他看向你的眼神是那樣的情深意重。我隻看了一眼,便知曉他不是心性淡漠,他隻是不喜愛我。那樣的眼神我曾無數次在夢中見過,可我盼望著、盼望著,終於還是看到了。可卻不是看向我的,而是看向你的!你說,叫我怎能不恨呢?”


    她說著,已然淚流滿麵。


    念月看著地板上自己的倒影,聽著陳慈的話,設身處地地考慮著她的感受。她想,若是異地而處,她必定要痛恨自己的,因為是自己殘忍地打碎了一場美夢。


    如此想著,她對陳慈當真是悔愧不已,她喉嚨處像被什麽堵塞住了。她知曉,自己無論說什麽都是無用的,那些無用的愧疚話也就說不出口了。


    陳慈輕輕拭去臉上的淚痕,她看向木幾上的那杯濁酒,冷冷地笑了笑。她說:“今日,這杯毒酒不是你飲,便是我飲!可你要知曉,若我飲下這杯酒,太子殿下的處境隻怕會很艱難!”


    念月猛然抬頭看向那杯毒酒,須臾之間她便決定那杯酒隻能自己飲。


    她如此決定,一來是因她與劉淵的事已傳得沸沸揚揚,早朝時,何執便當眾指責劉淵德行有虧。若是陳慈服毒自盡,那劉淵的太子之位隻怕岌岌可危。


    這些事她自然想得明白,她能得到劉淵的青睞已然知足,她不能再拖累他。


    二來是因她對陳慈和那個未出世的孩子的愧疚,她雖不是存心,可說到底是因為她的貪念害她們至此。若真有人要死,那她才是那個該死之人。


    念月雖然做了決定,可她也是怕死的,她望著陳慈,顫抖著聲音說:“請殿下賜酒!”


    陳慈的神色複雜,片刻後她才冷聲道:“當真是情深意重!那本宮便成全你!”她說著,端起那杯酒遞給念月。


    念月顫抖著雙手接過酒杯,她望著杯中渾濁的酒水落下了淚來。一時之間,她想起了她認識的許多人,她的阿父阿母,她的弟妹,還有馮茹,蘇荷,劉姝,陳媼,鹿竹……她傷心地想,若是還能再見她們一麵該多好!


    既然不能再相見,那便祝福你們安康喜樂,順遂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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