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過後一連下了好幾日的雨,春華庭內的梨花零落鋪了滿地,透著淡淡的淒涼。


    此後,便一日比一日暖和,那梨樹上的梨花雖然落了,可綠葉卻一日比一日繁茂。到了清明時,早已成蔭。那太平花樹也綠葉滿枝。青石板路兩旁的芍藥已經長高,嫩葉也已舒展。


    清明之後又連著下了幾日雨,到三月初九那日天才放晴。


    這日,已是日暮時分,天邊有淡淡的霞光,幾隻倦鳥鳴叫著飛過。


    劉姝穿著水綠配荼白的廣袖曲裾站在廊簷下,她仰頭看著簷角處懸掛著的發出清脆響聲的簷鈴。蘇荷輕輕地走到她身旁,將手中的素色披風披在了她的身上。


    “公主,早晚天還是涼的,就不要在這風口久站了。”


    劉姝看向蘇荷淡淡地笑了笑,有些感傷地說:“今夜隻怕是在這春華庭中的最後一夜了。”


    蘇荷眨眼想了想說:“太尉已在府中修好了庭院,說是和這春華庭一般無二,也不知是真是假?”


    劉姝想起什麽來,她抿著嘴笑了笑,說:“他連禦乾宮的太平花都挖去了,想來是一般無二的。”


    蘇荷憂心劉姝身體,她扶著她的手臂,輕聲道:“公主,我們進去吧。”


    劉姝看了一眼暗沉下來的天色由蘇荷扶著進去了。她將身上的披風取下放在楠木矮榻上,穿著白色的足襪在那榻上跪坐下來。


    蘇荷把那芍藥花紋書案上的朱雀踏龜銅油燈點燃了。室內在昏黃的燈光下變得溫馨寧靜。


    那矮榻上放著華沐苑中搬來的楠木幾,木幾上的暖爐上溫著一陶壺熱水。


    劉姝把放在木幾上的海棠花紋的匣子打開,拿出了兩隻海棠紅的瓷盞來。她將瓷盞輕輕放在木幾上,瓷盞和幾麵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她將木幾上白瓷瓶內的蜂蜜倒了幾滴在兩隻盞內,將瓷瓶放迴原處後她提起了那陶壺來。冒著淡淡熱氣的水緩緩地倒進了盞內,那蜂蜜溶解在熱水之中。


    她將陶壺放迴爐上,向已經在對麵跪坐下的蘇荷說:“來,喝盞蜜水。”


    蘇荷和劉姝一樣喜甜,她笑著拿起瓷盞卻並未喝,而是看著那海棠紅的瓷盞笑說:“公主,奴婢現在看到這麽豔麗的顏色還有些不習慣呢。”


    劉姝想起景福殿內放著的那套她明日要穿的精美婚服,她看著蘇荷那明亮的圓眼睛說:“以後便和原來一樣吧,這婚服都穿過了便沒什麽可忌諱的了。”她頓了頓,又笑道:“你不是喜歡那些桃紅柳綠的衣裳嗎?往後便可穿上了。”


    蘇荷將瓷盞放下,她關心問道:“那公主呢?”


    劉姝喝了一口蜜水,那甜絲絲的味道讓她笑了起來,她說:“我也一樣,照常便可。外祖母和小舅父會明白我的心,她們不會怪我的。”


    蘇荷點頭說:“她們會明白公主的”,說著她端起瓷盞來喝了一口。


    劉姝輕撫著瓷盞,臉上露出了擔憂的神色,她看著從支窗漏進來的夜色說:“也不知念表姊的病好了沒?她們何時才會入京?”


    蘇荷放下瓷盞,看向她說:“宥王殿下昨日來不是說,念娘子是偶感風寒,歇息幾日也就無礙了。公主不要太過擔心。下了那麽久的雨,想來路不好走,給耽擱了。”


    早前宥王劉泓也讓人給劉姝傳過消息,說與她小舅母在途中巧遇會一同入京。


    劉姝轉迴頭來看著案上那昏黃的油燈,思量著說:“從五原迴洛京確實要經過三王兄的封地並州,可也太巧了些,隻怕三王兄是想賣我個人情,故意與舅母她們同路,日後好讓我在太尉麵前替他說幾句好話。”她想起程昭那幽深泛著寒光的眼睛來,勾了勾唇垂眼說:“隻怕他是打錯了主意,太尉那樣的人如何會聽別人的話。”


    蘇荷暗自思忖了一下,她眨了眨眼睛,看著劉姝那秀麗的麵容小聲說:“可奴婢覺得太尉對公主很是上心的。”


    劉姝聽了這話笑出了聲,她眼中映照著燭光,輕聲說:“傻蘇荷,他哪是對我上心,他是為了讓自己歡喜。他哪迴考慮過我的感受?”


    蘇荷斜著眼睛想了想,她點頭道:“也是,若太尉真的在意公主,如何會把公主比作那歡場女子?”她說著向前傾了傾身子,低聲說:“還帶公主去那歡場玩樂,當真是駭人聽聞!”


    劉姝想起在那佳人顧中的所見所聞臉頰染上了紅暈,隻是在燈光下看不太清楚。她不自在地抿了抿唇,端起那涼了的蜜水喝了一口。


    蘇荷將盞中的蜜水飲盡,她放下瓷盞問道:“公主不擔憂嗎?公主嫁給太尉便和他是夫妻了。我聽人說,夫妻應該同心同體的。”


    夜風拂來,燈火明滅,光影映照在劉姝的麵容上,她勾唇說:“我不擔憂,反倒有些興奮,像是要去一個友人家裏做客。我心中好奇那友人家宅是何模樣?他的飲食起居又是何模樣?他身邊的人又是什麽樣的?”


    她頓了頓,又肯定道:“怕是無人能同太尉同心同體,能與他如友人一般相處便很好了。什麽男女情愛,不該在他身上奢求。”


    蘇荷替劉姝感到惋惜,她歎道:“公主如花似玉,這還未有愛慕之人便要嫁給一個不愛慕的人了。”


    劉姝望著她,由衷道:“那你可一定要嫁給自己愛慕的人!”


    蘇荷赧然地笑了笑,她忽然想到了什麽,皺眉道:“若公主日後有愛慕之人了,那如何是好?”


    劉姝也曾想過自己愛慕之人是何模樣,這時一個含笑的身影從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她思量片刻後迴說:“若與太尉明言,他或許會成全的。”


    “啊,當真嗎?太尉會這般大度?”


    蘇荷不大相信,就算是平常人知曉自己妻子另有所愛,怕是都會受不了,更何況是像程昭那樣強勢的人。


    劉姝緩慢優雅地站起身來,她看著蘇荷烏黑的發頂說:“他不是大度,他是不在乎。你信不信,日後若我背著他與人私會,他若知曉必定會覺得有趣。他心裏會想,這世上既有如此大膽之人,連他程太尉的新婦都敢勾引。說不定,他還要與那人暢談一番,問問他膽子究竟有多大。”


    蘇荷驚奇地站起身來,瞪著眼睛問道:“真的嗎?太尉真是這樣的怪人?”


    這時,夏姑姑脫了鞋恭敬地走了進來,她笑說:“你這丫頭膽子倒大,敢這樣說太尉!”


    蘇荷屈了屈膝討好地笑道:“不過是私下裏說說,姑姑可千萬不要說出去。”


    夏姑姑隻是笑了笑,她轉身向已經下了榻的劉姝道:“公主早些歇了吧,明日還要勞累。”


    “我知曉了,這就去歇下。姑姑也去歇著吧。”劉姝猶豫片刻,又問道:“舒敬軒那邊可有事?”


    夏姑姑略想了想說:“沒有什麽事,聽舒敬軒的宮女說六公主雖然悶悶不樂,卻已經不哭不鬧了。今日還試穿了婚服。想來,六公主是想通了。”


    她那樣嬌縱的人,如何想得通?不過是逼著自己接受罷了。


    劉姝這樣想著,便向夏姑姑說道:“你去吧。”


    夏姑姑恭身退了出去。


    舒敬軒內,劉嬌穿著一身鵝黃的常服,坐在窗邊那鋪著花團錦墊的紅木美人榻上。她透過洞開的雲紋欞花窗落寞地看著庭中含苞待放的月季。


    在暗沉的夜色中,那各色的花骨朵瞧不分明,可劉嬌卻知道它們綻放時有多麽美麗。她當初就是喜愛這滿院的月季才吵鬧著要搬進這舒敬軒。她覺得那月季可與牡丹比美,它甚而比牡丹多了一份小巧之美。


    一個曼妙的身影提著一盞昏黃的燈籠從庭中那小徑上緩緩行來,晃動的燈光灑落在她那柔順的竹青色裙擺上,是那般的靈動幽美。


    劉嬌的目光落在那人的臉上,雖然看不清麵容,可她卻知曉是念月來了。馮茹離開舒敬軒時,她便提出要見念月一麵,馮茹答應了。


    念月上了石階來,候在門外的小宮女上前接過了她手上的燈籠,她含笑道了謝後脫了鞋恭敬地走入室內。


    劉嬌轉過身來,目光灼灼地看向念月。


    念月穿著竹青色宮裝,梳著精巧的元寶髻,係著竹青的發帶,耳垂上戴著小巧的銀製丁香耳墜。這樣素淨的打扮更顯得她溫柔可親。


    劉嬌卻嫌這樣的打扮太過素淨,她輕輕地冷哼一聲,向站在一旁的陳媼道:“陳媼,你先下去。”


    陳媼猶豫片刻後屈膝答應了,她看了一眼念月後退了出去。她卻並未走遠,而是在門口靜候著。


    念月上前行禮道:“奴婢念月見過六公主。”


    劉嬌沉著臉道:“你起來吧。”


    念月起身,恭敬地站在花團如意紋的地墊之上。


    劉嬌最不喜她那溫柔良善的模樣,她看著她不懷好意地問道:“你可知母後為何給你取名念月?”


    念月剛聽聞劉嬌要見她時也不過是一時忐忑,並未過分擔憂。此時,劉嬌問了她這個意想不到的問題,她疑惑的同時又恭敬迴道:“奴婢知曉。皇後殿下思念二公主,故而替奴婢取名念月。”


    已故的二公主劉妍是在一個滿月的晚上出生,馮茹替她取了乳名喚作阿月。


    劉嬌站起身來向念月靠近,她又問道:“那你可曾抱怨過做了別人的替身?”


    “奴婢不曾,奴婢以為這是奴婢的運氣。若非如此,也不能得皇後殿下的青眼。奴婢在這宮中,也就不會如此容易。”


    劉嬌冷哼一聲,譏諷道:“虛偽!我身為公主尚且有諸多抱怨,你怎會沒有怨言?你不怨母後,必定是怨本公主的吧!”


    念月抬眼看了看劉嬌,她看到了她眼中的淚光。她屈膝道:“奴婢不敢怨公主,奴婢隻怨自己做得不夠好,惹公主生氣。”


    劉嬌看著念月那副誠誠懇懇的模樣覺得泄氣,她苦笑一聲說:“我倒希望你怨我!你這幅菩薩模樣可真讓人討厭。”


    她轉身坐迴了榻上。


    她看向屈著膝眉目溫婉的念月道:“起來吧。”


    念月起身,卻仍舊垂著眼。


    “你為何會進宮?”劉嬌問道。


    “父親去世後家中一日不如一日,奴婢進宮母親和弟妹的日子才能好過些。”


    聽了這話,劉嬌心緒複雜,她皺眉道:“你可真是……”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麽,頓了頓,又咬牙道:“讓人討厭。”


    念月交疊在身前的手握緊了,她聽得出劉嬌語氣中的異樣,她從來都知曉她對自己是心懷愧疚的,隻是她從來不會低頭罷了。


    她在心裏默念她兒時父親教給她的話,不念過去,不畏將來,修身養性,勿忘心安。


    劉嬌的神色變得擔憂起來,她說:“本公主此去和親,怕是再難迴來,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母後。母後待你很好,不是嗎?”她目光深沉地看著念月。


    念月垂眼看著地墊上紅色的團花紋,迴說:“是,皇後殿下待奴婢很好。”


    劉嬌猶豫了片刻,懇求道:“那你便替我在母後麵前盡孝吧!”


    念月忙屈膝道:“奴婢不敢。奴婢會盡本分伺候好皇後殿下的。”


    劉嬌心知念月說的是真話,她點了點頭:“那就好。”她頓了頓又問道:“你原本叫什麽?”


    念月愣了愣,心中想起了那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來,她迴道:“奴婢原叫許淑柔。淑慎其身的淑,柔之勝剛的柔。”


    “許淑柔”,劉嬌重複道。她淡淡笑了笑,又說:“這個名字更好聽些。”


    念月第一次從劉嬌口中聽到好話心中倒有些驚喜,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微風拂過,燭火輕晃,室內忽明忽暗。


    劉嬌緊握著自己的裙擺,她猶豫再三,還是開口說出了很久以前便想說的話。


    “許淑柔,對不住!以前是我不懂事,不該那般折辱你。你並未做錯,是我不好。還有,多謝你救了我一命。”


    說完這些話,她如釋重負,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念月有些激動,她看向劉嬌的眼中泛著淚光。


    劉嬌歎了口氣道:“你走吧,明日之後,你我不會再見。”


    念月腦海中忽然冒出劉嬌小時候嬌縱玩笑的身影來,她想著這樣一個天之驕女如今卻被逼去和親,她心中的苦痛怕是旁人不能明了。


    她恭敬地跪下,俯身拜道:“山水迢迢,公主保重。”


    她是在送別,送別犧牲了一輩子的幸福遠去和親的公主!


    劉嬌垂淚哭泣,不知為何她覺得念月能明白她心中的苦痛。她嘶啞道:“多謝你。”可她作為公主的驕傲不容許她在別人麵前有過多的軟弱,她又沉聲說:“你走吧。”


    念月含淚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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