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蕭頌坐在鋪了灰色氈毯的寬大馬車內,從宣德門出了皇城。


    他推開車窗,遠遠看見那些穿著黑白二色深衣的年輕兒郎仍舊在朱雀門前堅硬冰冷的地磚上跪著。


    他們都是太學的學子,從今晨便開始跪在那裏了。他們是來請求皇帝收迴和親旨意,並懲處目無法度的程太尉。


    蕭頌讓車夫將馬車駛過去,待馬車停下,他整理了一下官服後推開了車門,踩著車夫放好的車凳下了馬車來。


    他向那些學子中為首一人走去,那人是他的嫡長子蕭承。


    他們父子二人眉目之間頗為相像。清秀的眉毛之下是溫潤的桃花眼,總給人一種和善、親切之感。


    淡淡的陽光透過雲層灑在蕭承身上,麵如冠玉的他恍如謫仙人一般,可謂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蕭承的腿痛得厲害,但他卻隻是咬牙忍著,蒼白俊美的臉上沒有流露出過多的痛苦神情。


    他聽見腳步聲,微微地抬眼看去,見是他那穿著官服的丞相父親,他眨了一下眼睛,而後皺著眉頭收迴了目光,他知道他的父親是來勸他迴去的。


    蕭頌在蕭承身前站住,除蕭承外其餘的學子都拱手道:“見過丞相。”隻是他們的聲音大多有氣無力。


    蕭頌看著這些年輕學子同情又無奈地搖了搖頭,口內道:“諸位免禮。”他又看向蕭承身旁的程嘉,勸道:“顯允,快迴去瞧瞧你父親吧,他昏過去了。”


    方臉粗眉的程嘉猛地抬起頭來看向蕭頌,急道:“丞相,父親怎麽了?”


    “你迴去看看便知曉了。”蕭頌的聲音很溫和,完全沒有上位者的傲慢和威壓。


    程嘉知道他父親程禮如今的身體是越來越差了,他心中憂慮忡忡。但他卻轉頭看向蕭承,為難地喚道:“子玉。”


    蕭承動了動有些幹燥的嘴唇,溫和地說:“顯允,你去吧。”


    程嘉朝蕭承歉意地笑了笑,他想站起身來,卻因跪得太久腿腳發麻一時站不起來。蕭承本想伸手扶他,可蕭頌先他一步,雙手扶起了他來。蕭承仰頭看著他們,把伸出去的手收了迴來。


    程嘉拱手想向蕭頌道謝,蕭頌卻抓著他的手腕止住了他,口內道:“別拘禮了,坐老夫的馬車迴去吧。”


    程嘉沒再顧慮,道了聲謝後一瘸一拐地向馬車走去。


    那些學子見程嘉走了,心裏多少有些意動,大多不想在這冰冷的地上跪著想迴家去了。他們大多是富貴人家的兒郎,何時受過這樣的苦痛。當時也是因對蕭承和程嘉的崇拜,在他們的鼓動之下,一時衝動才會跟著他們來這皇城外請命示威。


    蕭頌看著那些神色恍恍、互遞眼神的學生笑了笑,他又看向跪得筆直、神情堅定的蕭承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深知,成大事者,須得有堅韌的心誌。


    他從袖中摸出一封帛書來,他看著蕭承道:“子玉,你們遞上去的狀書根本到不了陛下麵前。你們跪了這般久,陛下甚至都不知曉。”


    在其他學子議論紛紛時,複雜的情緒讓蕭承的臉變得紅潤起來,他的眼中有羞憤、懊惱和不甘。他的薄唇抿得緊緊的,他低聲質問道:“是父親攔下來的?”


    麵對自己兒子的質問蕭頌的心裏泛起了波瀾,但他卻淡淡地迴道:“不是老夫攔下的,是小黃門遞給老夫的。”


    蕭承看向那封自己親筆寫下的狀書,在狀書裏他代表學子請求皇帝收迴和親聖旨和賜婚聖旨。他們請命披甲上陣與匈奴廝殺,以正國威。他還細述了太尉程昭諸多的罪過,請求皇帝嚴懲。


    當時寫下狀書的豪情壯誌在這一刻已所剩無幾,他自嘲地笑了笑後伸手拿過蕭頌手中的狀書。


    他咬牙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裳後轉過身來,彎腰拜道:“諸位同窗,子玉在此向諸位致歉。”


    那些學子有的已經站了起來,有的還跪著,但都向這位學識過人、品性極佳的蕭子玉拱手迴禮。


    蕭承直起身來,雙手垂在身側,他神色落寞地說:“諸位請起,迴去吧,勞累諸位。”


    那些學子陸陸續續地起身,又陸陸續續地離開了,唯有一人留在原處。


    那人眉目秀氣、身量清瘦,那寬大的學子深衣穿在他身上倒有一種仙風道骨的感覺。


    他叫徐淳,他家中雖然吃喝不愁,但境況算不得好,在那些貴族子弟眼中可謂是貧寒。他是用盡心力才入了太學的。


    他欽佩地望著比自己小了好幾歲的蕭承,他身上那美玉般的品質,清鬆般的傲骨讓他深深折服。


    蕭承與徐淳遙遙相望,他記得徐淳,他雖少與他交往,可他寫的文章他都讀過,他知道他是少見的有才之士。


    蕭承朝徐淳笑了笑,彎腰拱手的向他致謝。


    蕭頌也向徐淳看去,他身上的風骨讓蕭頌露出了讚賞的目光。


    在位高權重的丞相和欽佩已久的同窗麵前,徐淳不免心中激動,他忙向蕭承迴禮,又轉身向蕭頌彎腰拱手。


    蕭承將目光從徐淳清瘦的身影上收迴,他朝蕭頌彎腰一拜,又在蕭頌不解的目光下直起身來。他不再看向他,而是神色凜然地轉身朝宮門走去。


    他那決絕的身姿,俊美的麵容,當真是積石如玉,列鬆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蕭頌突然想起皇帝喜愛蕭承的一手好字,曾賜給他一塊令牌準許他隨時入宮覲見。他明白了他想做什麽,他急忙轉身,喚道:“子玉,今日縱使你以死相求,陛下也不會收迴聖旨了!你不顧念自己,不顧念為父,也該顧念你母親!她隻有你一個孩子,你難道想讓你那庶弟代你盡孝?”


    蕭承想起母親慈愛的麵容停下了絕決的腳步,他看向那高大的朱紅宮門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他含淚無奈地苦笑。


    他知曉他今日進不了宮了,他的母親還在家中等他迴去。


    他緊握成拳的雙手在廣袖下鬆開了,他落寞地轉過身來,神色黯然地問道:“父親的目的達到了,心中可還滿意?”


    蕭頌已走到蕭承身旁,他望著他搖了搖頭,目光沉沉地說:“我的目的是達到了,可我並不覺得滿意。隻因,我的兒子這般落寞。子玉,為父亦是為了你好!這世間諸多事,不是憑著一腔熱血就能做成的!有些事,縱使拚卻性命,也無法更改!”


    蕭承皺著眉頭,目光複雜地看向蕭頌。


    蕭頌的神色也黯淡下來,他心中忐忑地問道:“子玉,你可是在怪為父?”


    “並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要怪也該怪自己無能。”


    蕭承落寞地垂下了眼。


    “你怎會無能?你是為父的驕傲,放眼京中有幾人能像你這般品學兼優。”


    蕭頌說著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蕭承的肩膀,又寬慰道:“你才及冠,還太年輕,等以後你到了我這個位置上想做的事自然能做成的。”


    蕭頌一直希望蕭承往後來繼承他的衣缽,但蕭承卻不喜官場上的汲汲營營、爾虞我詐。


    蕭承甚至不喜歡他父親的中立態度,在他年輕的心裏一直認為不論事還是人,都是非黑即白,非好即壞的。


    他的父親雖然不是黑和壞的,但卻也不是白和好的。他一直以修心、正身為基本,他知曉他父親的心是潔質的,可他父親的身體卻並不是正直的。他也明白他父親的無奈,隻是如今稟性純正的他卻不願苟同。


    蕭承皺眉道:“父親,我已說過多次,我不想入朝為官。”


    聽了蕭承的話,蕭頌隻是笑了笑,他心知這世上多的是身不由己和世事難料,如今不想,不代表往後不想。他又笑說:“我們走走吧,你也活動下腿腳。”


    父子倆一前一後地往前行去。


    蕭頌望著天上雙飛的大雁,狀似無意地問道:“你求陛下收迴賜婚聖旨,是為公還是為私?”


    蕭承猶豫了一會兒,如實迴道:“既為公,也為私。”


    蕭頌停下了腳步,他轉身看向蕭承笑說:“老夫就知曉你愛慕五公主。去年中秋宮宴,你巴巴地去幫五公主摘桂花,我就猜出來了。”


    蕭承羞赧地垂下了眼,他小聲質問道:“父親,你怎麽偷看?”


    “我可沒偷看,我是光明正大地看。你不知曉,當時程太尉也瞧見了,他還說了句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誰能料到,竟是他要娶五公主!”


    蕭承聽後神色複雜,垂著眼沒有說話。


    蕭頌想起程昭的狠辣,他憂心勸道:“子玉,五公主與你無緣,你就別再惦記她了。”


    蕭承閉了閉眼,將紛亂的思緒壓了下去,他沉聲道:“可程昭絕非良配,五公主她溫柔和善,日後……”


    他的話還未說完,蕭頌便沉聲打斷道:“她日後如何,與你已不相關,這都是她自己的選擇。你還不知,是她求的程太尉娶她。”


    蕭承驚訝得神色都變了,他不認為他的父親會騙他,他隻是不相信那個溫柔的公主會去求程昭那樣奸詐的人。他思慮片刻後,痛心道:“也是,她怎會願意嫁給殺了她外祖父和舅父的仇人?”


    “是啊,所以她隻有去求權勢滔天的程太尉。子玉,手握權勢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才能護住自己想護的人。”


    蕭頌頓了頓,又說:“你與五公主並未深交,你愛慕她,不過覺得她的性子溫和,守禮明矩,與你合適。可她或許不是你想的那樣,她的身上流著武將的血,她性子如她母妃那般剛烈。她不適合你的。子玉,忘了吧。”


    蕭承心緒翻湧,他想否定卻又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在內心深處他知道他父親說的是對的,可他還不願意承認。他在心內無奈歎道:“自己與她當真是沒有緣分!”


    蕭承早就想求娶劉姝,可心中一直顧慮,怕她不喜自己。但去歲中秋宮宴之後,他便打定主意要求娶她,可誰知她外祖母卻染病了,求娶之事便耽擱了。


    到如今,她卻要嫁作他人婦,而他也唯有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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