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二十六年,他從來不曾被人如此對待過,從小就作為繼位者之一被培養,曆經不斷的磨練、勾心鬥角、競爭……殺出一條血路才能爬上高位,無論是身邊的人還是對手們,不是敬他服他就是怕他、恨他,沒有一個人像陸定宇那樣,毫無芥蒂、不求迴報地照顧他。這讓樓展戎像得到一件新奇的玩具似地,愛不釋手。


    似乎有一點點理解蕭震恆為什麽那麽看重葉昕安,在血雨腥風的地下世界混久了難免會累積一身的戾氣,有時候也會生出幾分煩厭之感。這個時候,普通人身上的小溫暖、小情趣就顯得彌足珍貴。


    不過他才二十六歲,剛剛爬上幫主之位,光輝歲月正要開始,絕對不能為了一個派不上什麽用場的路人甲而改變自己的方向,陸定宇沒有那個份量,任何人都沒有。


    想來想去,得出結論是病房果然是容易消磨意誌的地方,當務之急是趕快找迴身體,把一切扳迴正軌上去。然後與陸定宇一拍兩散,他走他的陽關道,他過他的獨木橋,井水不犯河水。


    不連累他已經夠好,別指望自己會知恩圖報。


    一想到將來可能相逢成陌路,樓展戎心中有些小小的失落,不過很快被蓬勃的野心壓了下去。


    他告誡自己不要一失足成千恨,然後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翌日,陸定宇受人之托,便開始著手打聽樓聿堂的下落。


    黑白分明的兩個世界本來難有交集,對那個地下江湖他一無所知,也不會冒冒失失地跑到馭風堂的地盤上去隨便抓人來問——後果是有可能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無計可施之下,陸定宇隻好求助於警察署,抱著一線希望——混黑道的應該也是有戶籍的吧?


    大概是他打聽的人比較特殊,問事處的小姐讓他稍等一會。陸定宇在大廳裏枯等了快一個鍾頭,然後被帶上樓,一位名叫邵永琨的警官接待了他。


    「陸先生,幸會。」那個人長得英挺帥氣,笑容燦爛如陽光,很容易讓人消除戒備。他握住陸定宇的手,歪頭想了一下,說:「宏宇製造的老板,上次賑災義賣多謝您支持了。」


    「哦?」陸定宇沒想到會被認出來,他神情有些不自在,問:「邵警官是重案組的人,也會參與那些雜事嗎?」


    「我當時正休假,就被拉去幫忙了。」邵永琨打了個哈哈,請他坐下奉上清茶一杯,開門見山地問:「陸先生認識樓聿堂?」


    陸定宇遲疑了片刻,說:「我不認識,我隻是受朋友之托。」


    「哦?」邵永琨目光炯炯地盯著他,身體前傾,「請問陸先生的朋友是?」


    陸定宇思前想後,還是決定不要把底牌很快打出來,於是他編了個謊話,支吾道:「隻是一點泛泛之交罷了,曾經與樓聿堂有過一段……呃……糾葛,現在聽說馭風堂出了事,有些擔心他的下落。」


    「是嗎?」邵永琨若有所思,點燃一支煙自言自語:「這就難辦了。」


    常年和犯罪分子打交道,不知道處理了多少大奸大惡之徒,邵永琨一雙眼睛早練得比x光更犀利,一眼就看透了陸定宇沒說實話。不過他懶得說破,隻是模棱兩可地說了一句:「他暫時是安全的。」


    陸定宇懸著的心放下一半,豎起耳朵問:「那我要如何才能聯係上他?」


    「聯係他做什麽?」邵永琨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會惹上麻煩的,現在不僅我們在盯著他,甚至整個道上的人都在盯著他,如果輕舉妄動是可能會要了他的命哦。」


    輕描淡寫的語氣讓陸定宇原本快要落迴原位的心又提到嗓子眼,他皺起眉,憂心忡忡地問:「那是不是意味著我什麽都不能做?」


    「你想做什麽?」邵永琨反問,陸定宇被噎了迴來,努力搜索枯腸想找個合適的理由套到對方的消息。不過邵永琨也不是吃素的,兩個人磨了半天嘴皮子,圈子繞來繞去,眼看著牆上的鍾表朝十二點大關邁進,陸定宇還是屁點有用的消息都沒套出來。


    跟警察打交道真麻煩,邵永琨顯然比他最龜毛的客戶還難纏。磨到最後,陸定宇都有些心灰意懶了,打算暫且收兵,改日再戰——醫院裏還有個病人在嗷嗷待哺,他太晚過去的話鐵定會被罵到狗血淋頭。


    又哈拉了幾句廢話,陸定宇起身告辭,邵永琨笑容可掬地把他送到門口,還抄了個電話號碼給他,說:「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


    我看你也幫不上什麽忙。陸定宇暗中腹誹,客客氣氣地道了再會。邵永琨目送他離去,然後打了內線電話,低聲命令:「小黃,給我盯住那個人。」


    陸定宇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被跟蹤了,腦袋裏隻想著樓展戎的事,他一路飛飆迴醫院,滿頭大汗地趕迴樓展戎的病房。


    樓展戎果然早等得不耐煩了,黑著一張臉,對他橫眉豎目地罵道:「你滾去投胎了嗎?整整一上午連個鬼影子都見不著!」


    「對不起、對不起。」陸定宇連連道歉,上前想扶他坐起,樓展戎卻沒好氣地揮開他的手,自己蹭動著抬起上身,靠坐在枕頭上,斜著眼睛看他,說:「我還以為你跑到馭風堂去叫囂,讓他們生吞活剝了呢。」


    「你在擔心我?」陸定宇有些受寵若驚,臉上露出欣喜之色。樓展戎愣了一下,齜牙咧嘴的罵道:「滾!」


    如果不是他皮糙肉厚神經粗,早被這個脾氣奇臭的家夥罵跑了。陸定宇若無其事地坐在床邊,打開護士送來的餐盒,一邊喂他吃飯一邊解釋:「我沒那麽蠢,隻是去警署問了問。對了,那個叫邵永琨的警察你認識嗎?」


    「認識。」樓展戎沒什麽好臉色,哼哼道:「那個死條子很討厭,不過倒還沒有直接惹上老子。我叔叔跟他有些交情,他也很討厭邵永琨。」


    混黑道的人對警察都有一種發自內心誠摯的厭惡感,就算是處處扯後腿的敵對幫派,在這一點上的認知也是完全統一的。


    「他們有交情?」陸定宇沉吟片刻,低語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麽?」樓展戎耳尖地聽到他的話,白皙的手指抓住他的衣領,說:「給我交待清楚,不許瞞著我。」


    「我想……也許他是念及兩個人的交情……想保護你叔叔?」陸定宇麵露愧色,說:「可能他把我當成樓聿堂的仇家了,以為我想暗算他,所以才什麽消息都不肯透露?不過他倒是說了,你叔叔暫時還很安全……叫我不要輕舉妄動……」他這個兇巴巴的長相,確實很容易讓人誤會成討債精。


    「你能套出什麽話來才怪了。」樓展戎幸災樂禍地看著他,說:「那家夥精得像鬼一樣,連我叔叔都吃過他的虧……對了,你沒把我的事泄露給他吧?」


    樓展戎臉色丕變,從淡定自若變得緊張兮兮,一雙柔軟白皙的手又抓上他的衣服。陸定宇輕拍他的手背,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我哪有那麽笨?放心,關於你的事,我一個字也沒說。」


    樓展戎臉色緩和了一些,眉頭還是皺得死緊,說:「不知道邵永琨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不過那家夥絕對不可信任,你別傻乎乎地對人家掏心掏肺。」


    「不會的,我有分寸。」陸定宇保證,又忍不住好奇心,問:「邵永琨和馭風堂之間有什麽瓜葛嗎?」


    「不關你的事就不要問那麽多。」樓展戎不耐煩地甩過去一句,陸定宇陪著笑臉,說:「好,我不問了,你別心煩。」


    樓展戎噗地一聲笑出來,挑起眼角看他,說:「你這個人脾氣也太軟了吧?真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真沒見過你這樣的濫好人。」


    陸定宇把他的話當成誇獎,說:「我也是有原則的。」


    「什麽原則?」樓展戎眼中閃過幾分好奇,陸定宇掃過他俊俏的臉龐,慢條斯理地說:「不對弱者動手。」


    如果他能,他一定會跳起來把這男人打成豬頭!可惜他還真是個該死的弱者,有心殺賊無力迴天,隻好氣唿唿地躺在床上罵人:「姓陸的你不要太張狂,早晚讓你知道老子的厲害!」


    「好,好,恭候賜教。」陸定宇笑意更深,眼神中溢滿寵溺之色,看得樓展戎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別別扭扭地翻了個身,用後背對著陸定宇。


    兩個人都沒說話,沉默了一會兒,正在陸定宇打開電腦準備工作的時候,樓展戎突然開口了:「我沒當上堂主之前,幫裏最大的競爭對手樓逢春就是被他送進監獄的。論輩分樓逢春是我叔叔,不過混黑道的為了權勢,什麽手段都使得出來。我一時不慎中了那老小子的計,差點死在他手裏,邵永琨本來是坐山觀虎鬥,沒打算插手馭風堂的事。後來不知道為什麽摻和進來,抓了他兩個得力的手下,抖出一個重案,結果我死裏逃生。樓逢春看來要在監獄裏過完他的後半輩子了。」


    他雖然討厭條子,但是從客觀上說,邵永琨也算無意間幫過他一把。否則他哪裏有命在這裏臭罵陸定宇?


    而樓展戎會對樓聿堂如此看重和倚賴,不是沒有原因的。當時他差點被樓逢春三刀六洞伺候,就是樓聿堂去向邵永琨求援的,兩個人有沒有暗盤交易他不清楚,不過以邵永琨的狡猾程度,叔叔在他手上肯定討不了什麽好處。


    所以聽到樓聿堂安然無恙的消息,他著實鬆了一口氣。即使急著換迴自己的身體,但是如果他的行動會讓樓聿堂身處險境,他也會忍住焦慮,多等些時候。


    聽完這一段驚心往事,陸定宇慶幸地鬆了口氣,說:「那我該謝謝邵永琨,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樓展戎一臉要嘔吐的表情,說:「你別惡心我了,你跟我非親非故,幹嘛謝他?」


    難道這些天來的相處,還不足以在兩人之前建立哪怕最微弱的一點羈絆?陸定宇不敢自作多情地認為樓展戎會感謝自己,隻是他這麽堅定地撇清關係,未免會很讓人沮喪呐。


    樓展戎逞完口舌之快,心裏有點發虛,他清了清嗓子,又說:「我的意思是,你別向那個死條子低頭,我可丟不起那個人。」


    見鬼了,自己為什麽要解釋!?蠻不講理一向是他的行事風格,罵了就是罵了,他為什麽還要安撫被罵的那個?樓展戎懊惱地把腦袋埋進枕頭裏,默念出一串髒話。


    有一種被抽鞭子再給顆糖吃的感覺,看來這個脾氣急躁粗野的幫派老大也有他可愛的一麵。陸定宇莞爾一笑,給他蓋上被單,繼續埋首於工作中。


    下午,一份資料送到邵永琨的案頭,是關於陸定宇的調查報告。二十八歲,單身,宏宇製造的老板,家世清白、敬業守法,有公司一間、房產四處,為人處世卻不張揚。屬於性格內斂、低調的有錢人。


    簡單地翻了翻,發現沒有任何不良紀錄,唯一一樁事故是兩年前的車禍。而根據現場監控錄影,再加上後來從艾靖雲身上找到的遺書,車禍的責任並不在他。


    但是陸定宇不僅沒有推得一幹二淨,還主動承擔了照顧艾靖雲的任務,兩年如一日地堅持到底。


    真是個瀕臨絕種的好男人。邵永琨唇角帶笑,手指拈著紙頁,問:「小黃,有沒有發現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基本上是沒有。」小黃抓抓頭皮,說:「不過,他一直照顧的那個艾靖雲已經醒來了,好像就在樓展戎送到醫院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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